紫色_薰衣草花园

小号,在这里放一些自己想保存的东西,也尝试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岁月流逝

1

“好吧,看来只有等时间告诉我们答案了。”班克斯先生从露台上走进屋里,说道。

“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安德鲁说着,从海滩上走过来。

“大海和陆地的边界都分不清。”普吕说。

“要让那盏灯亮着吗?”他们走进屋里脱去外套的时候,莉莉说。

“不,”普吕说道,“要是大家都进来了,就关掉吧。 ”

“安德鲁,”她回头唤道,“把客厅的灯关了吧。”

屋里的灯一一熄灭,只剩下卡迈克尔先生的房间还亮着,他喜欢躺在床上读一会儿维吉尔的诗,他的蜡烛亮的时间要比别人的长得多。  

2

随着灯光全部熄灭,月亮西沉,薄雨轻敲屋顶,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洪水般席卷而来。天地万物仿佛都难逃这股黑暗的洪流,它悄悄钻进锁孔和缝隙,偷偷爬过百叶窗,蔓延到卧室,吞没了这里的水壶和脸盆,吞没了那里的红色和黄色的大丽花,还有衣柜轮廓分明的边缘和结实的形体。被隐没的不止家具,身心也被吞噬得几乎殆尽,让人无从凭借并辨别,“这是他”或“这是她”。偶尔有一只手抬起,仿佛要抓住什么或者挡开什么,偶尔有人呻吟,或者偶尔有人大笑,仿佛在和虚无分享一个玩笑。

客厅内、餐厅里和楼梯上,一切寂然无声,纹丝不动。只有从阵阵海风的躯体里游离出来的些许空气,穿透生锈的铰链和被海水潮气浸润发胀的木制品(这幢房子毕竟已然颓败),溜过墙角旮旯,闯进了房间。你几乎可以想见:它们溜进客厅,带着好奇四处徘徊,玩弄呼扇得快要剥落的墙纸,问问它还要在那儿晃荡多久?它何时剥落?接着它们轻拂墙面,同时若有所思,仿佛在询问墙纸上那些红色的、黄色的玫瑰,它们是否会凋谢,并且柔声慢语地询问(因为它们有的是时间消磨)废纸篓里被撕碎的信、屋里摆放的鲜花和书籍,这一切此刻都以敞开的姿态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它们的面前,并且在问,它们是朋友吗?它们是敌人吗?它们还能存在多久?

偶有几丝光线从那颗未被云朵遮蔽的星星、那条漂泊的船只,甚或那座灯塔投射过来,在楼梯和垫子上留下它苍白的脚步,指引着微弱的气流拾级而上,在卧室门口窥探、张望。但它们必须在此止步了。任万物凋零、消失殆尽,这里的一切却恒久留存。人们可以告诉那些游移的光线,那些在床的上方俯身细嗅、摸索的空气,这里你们触不可及,无法摧毁。它们仿若有着羽毛一般轻袅的手指和翎毛一般轻柔的韧性,听到这些话,神情慵懒地如幽灵一般再一次望向那闭着的双眼和那放松蜷缩的手指,然后倦怠地卷起它们的衣衫消失了。它们就这样嗅探着,磨蹭着,来到楼梯平台的窗口,来到仆人的卧室,来到阁楼上的小屋;它们飘然而下,镀白了餐桌上的苹果,抚弄过玫瑰花瓣,试了试画架上的画作,扫过脚垫,把少许沙粒扬起吹在地板上。最后,它们断了念想,一起停止行动,聚集起来,共同发出一声叹息;那一声漫无目的的悲叹,使厨房的一扇门作了回应,它忽地打开,什么也没放进去,又砰地关上。

[这时,一直在读维吉尔的卡迈克尔先生吹灭了他的蜡烛。已是午夜时分。]  

3

可一个夜晚究竟算得了什么呢?只是时间长河里的沧海一粟。黑暗消散得如此之快,鸟儿歌唱,公鸡啼鸣,也来得如此之快。波涛的低谷里很快显出那一抹淡绿,像一片正在变绿的树叶。然而黑夜一个接一个,循环不息。冬季储存了大量的黑夜,用不知疲倦的手指把它们平等地、均匀地分配。夜越来越长,越来越黑。有的夜晚,亮晶晶的行星高悬空中,如璀璨的圆盘。秋天的树木,尽管已饱受摧残,枯槁凋零,但仍展现出一种时刻,正如破碎的旗帜在幽暗阴冷的教堂洞窟里荣光不烬,在那儿,被刻在大理石书页上的金色文字讲述了战争里的死亡,以及遗骸是如何在遥远的印度沙土里泛白、燃烧。秋天的树木在黄色的月光下微光闪烁,这秋月的光辉催熟了劳动的能量,抚平了田野上的残茬,引来波涛拍岸,染蓝海岸。

神圣的上帝此刻仿佛被人类的忏悔和劳作不息感动,他拉开了帷幕,幕后的事物显现出来,它们唯一、独特:直立的野兔,退潮的海浪,颠簸的船只。如果我们配得上拥有它们,它们就应该永远属于我们。但是,唉,神圣的上帝拉动了幕索,合拢了帷幕;他感到不快;他用一阵冰雹盖住他的宝藏,就这样砸碎了它们,扰乱了它们,似乎它们再也不能恢复以往的平静,我们也永远不能把残缺的碎片凑成一个完美的整体,不能从零散的纸片上读到真理的明言。因为,我们的忏悔只配得到匆匆一瞥;我们的勤劳只配得到片刻的休息。

现在,这些夜晚充满了寒风和毁灭:树干前俯后仰;落叶漫天飞舞,直到它们落满草坪,填满沟壑,堵满水管,布满潮湿的小径。海浪滔天,惊涛拍岸。如果有哪位正在睡觉的人幻想他或许能在海滩上为他的疑问找到答案,找到一个人来分享他的孤独,他会掀开被子,独自去海滩徘徊,却不见那伶俐侍奉的灵动身影出现,来把这夜晚拨弄得井然有序,使世界反映出心灵的航向。那双手在他的手心里逐渐变小消失,那个声音却在他的耳际震响。怎么啦?为什么?原因何在?睡觉的人被这些问题吸引,起身寻求一个答案,看来,在一片混沌之中,向黑夜提出这些问题,几乎毫无用处。

[一个昏暗的清晨,拉姆齐先生沿着一条走廊蹒跚而行,他敞开双臂却怀抱空空,没人投入他的怀抱。拉姆齐夫人已于前一天夜晚溘然长逝。]  

4

屋子空了,门锁上了,床垫卷起来了,那些游离的空气,如大军先头部队咆哮而入,扫过光秃秃的木板,吸嗅着、煽动着,它们闯入卧室和客厅,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只有呼扇的挂帘,咯吱作响的木器,光秃秃的桌腿,还有生了水垢、失去光泽、裂纹丛生的炖锅和瓷器。只有人们丢弃和遗留的东西——一双鞋子、一顶猎帽、衣柜里一些褪色的裙子和上衣——在这虚空里保留了人的痕迹,诉说它们曾经的生机充盈,纤纤玉手曾忙着摆弄过挂钩和纽扣,梳妆镜里曾映出一张面孔,盛着一个如梦亦如幻的世界:一个身影转过,一只手挥过,门开了,孩子们踉踉跄跄一窝蜂地进来又出去。如今,日复一日,日光流转,那些物件在对面墙上映出轮廓鲜明的影像,宛如水中花。只有随风摇曳的树影在墙上向它们躬身致敬,一时遮蔽了水塘反射的阳光;忽而小鸟飞过,投下一团柔软的斑点,慢悠悠地从卧室地板上掠过。

美好和静谧统治着一切,共同构成美好本身的形态。那是生命远离的一种形态。孤寂如黄昏里的水池,从行进中的火车的车窗远远地被瞥见,倏忽消失不见,而夜色中愈发苍白的水池尽管曾被瞥见,却丝毫不减其孤寂。美好和静谧在卧室握手,甚至风儿也在罩布盖住的水壶和床单覆盖的椅子中间窥探,黏湿的海滨空气耸着柔软的鼻头,摩擦着、吸嗅着,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它们的问题——“你们会凋零吗?你们会消亡吗?”——而那平静、淡漠、纯粹完整的氛围不受其扰,仿佛这个问题无须回答:我们自会存在。

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打破那影像,玷污那纯真,或惊扰那统治一切的寂静。一周复一周,它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把鸟儿的悲啼哀鸣、轮船的汽笛、田野间单调低沉的响动、犬的吠叫、人的呼喊编织进自己的身体,复又悄然折拢,包裹在房子四周。有一次,只是一块木板蓦地砸向楼梯平台;有一次,午夜时分,如同经过几个世纪的静默后,一块岩石从山头崩落,发出一声低吼,决绝地冲进山谷里,粉身碎骨。包裹着这房子的寂静披巾这才松开了一角,来回飘荡了一会。一切复归平静,阴影摇曳,日光向自己在卧室墙壁上投下的影子致敬。迈克纳布太太依照吩咐前来,把窗户都打开,拂去卧室的灰尘。她用浸泡在洗衣盆中的双手撕破了寂静的面纱,又用咯吱咯吱踏过木瓦的靴子碾碎了它。

5  

她嘴里哼着歌,一步三晃(如船只被海浪摇得起伏不定),眼神斜睨(她的目光从不直直地落在任何事物上,而是斜着一瞟,抗议这个世界对她的藐视和坏脾气——她的无知愚笨,她自己倒也心知肚明),她抓着楼梯扶手,用力地把自己拽上去,从一个房间晃向另一个房间。她擦拭着长长的梳妆镜,瞄了瞄自己晃动的身影,嘴里哼着小曲——也许是二十年前舞台上曾经演出过的欢快曲子,曾经她哼着那调子翩然起舞,裙袂飞扬,而现在,这支曲子从一个戴着帽子、齿缺发秃的看门女人的嘴里哼出,失去了原有的涵义,成为愚昧、诙谐而执拗的声音,被人践踏,又反弹起来。于是她趔趔趄趄,这儿掸掸,那儿拂拂,仿佛在述说生活的冗长、忧伤和烦闷。起床,睡觉,拿东西,收东西,日复一日,千篇一律。她认识这个世界将近七十年,深知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她疲乏地躬下腰,跪着擦拭床底的木地板,弄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啥时候,她哼哼唧唧地问,这要忍到啥时候是个头啊。她又费力地站起身来,蹒跚而行,再一次站到了镜子面前,东瞄西瞟,目光游移,甚至对自己的脸庞和自己的忧愁也躲躲闪闪。她打了个哈欠,莫名地笑了,复又悠悠然地摇晃起来,掀起垫子,放下瓷器,斜睨镜中影像,仿佛她也有自己的慰藉,仿佛她的哀歌里也交织着执拗的希望。洗衣盆里必定倒映出过欢乐的幻象,比如和她的孩子们(虽然两个是私生子,一个已弃她不顾)在小酒馆把酒言欢;或者倒腾她抽屉里的琐屑玩意儿。黑暗必有裂痕,晦暗深处必有通道,那是光进来的地方,足以扭曲她在镜中咧嘴笑的脸庞,于是她又干起了活儿,含混不清地哼着演艺厅那首陈旧的曲调。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那些神秘主义者,那些幻想家漫步海滩,搅动一方砂浆,观察一块石头,自问“我是什么?”“这又是什么?”造物主突然赐予他们一个答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仿若寒霜里的温暖,沙漠中的慰藉。而迈克纳布太太照旧只顾喝酒闲扯。

6

没有一片树叶在风中摇曳,树枝光秃秃、明晃晃,早春如坚贞的处子,凛然不可侵犯,她的玉体横陈在田野上,警觉地大睁着眼,毫不在意旁观者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普吕·拉姆齐倚着父亲的肩膀步入婚姻的殿堂。人们说,哪儿还能找出更般配的一对儿呢?他们还说,她多么美丽!]

夏日将至,夜晚拉长了,那些醒着的、那些满怀希望的人漫步海滩,搅动一方水潭,生出最诡谲奇特的想象——血肉之躯变成风中的微粒,繁星闪过他们的心田,山崖、大海、浮云、天空,有意识地将内在支离破碎的幻象一同汇聚在外表。在那些镜中,在那些人心里,在那些不平静的水潭间,在阴影丛生的浮云变幻中,美梦永存。每一只海鸥、每一朵花、每一棵树,这世间的男男女女,还有苍茫大地本身,似乎都在宣告美好取得胜利(但如若受到质疑,宣告便会被立即收回),幸福无所不在,万物秩序井然,这宣告的威力不可抗拒。同样不可抗拒的还有一种特别的冲动,它到处游荡,寻觅某种绝对的美好、某种坚硬的结晶,它超脱于为人熟知的快乐,不拘于俗世的道德,迥异于家庭生活的日常,绝世独立,坚硬而明亮,如流沙中的钻石,赋予持有它的人以安全感。蜜蜂嗡鸣,蚊蚋乱舞,春天变得柔软、顺从,它把斗篷扔在身边,用披巾蒙住双睛,转过脸去,在流动的阴影和淅淅沥沥的细雨中,它似乎已经接受了对人类忧愁的认识。

[那年夏天,普吕 ·拉姆齐难产而死,这可真是个悲剧,人们说,本来一切都充满希望。]

夏日炎炎,海风又遣来它的密探侦察这幢屋子。飞虫在骄阳炙烤的房间结了一张网,玻璃窗边长出的野草夜间有节奏地叩击窗扉。夜幕降临之际,那灯塔的光柱,过去曾刺破黑暗,威严地投射在地毯上,勾勒出它的轮廓,现在它与月光交织在一起,如柔软的泉水波光,悄然溜进屋里,好似遍撒爱的抚摸,默默徘徊观望,再款款深情地回来。在这诱人安睡的爱抚之中,那长长的一道光微倚床头,这时岩石崩裂;披巾又散开了一角,悬在那儿,随风飘荡。度过短促的夏夜和漫长的白昼,和着田野的回音和飞蚊的嗡嗡声,空房间似乎在喃喃低语,那长长的披巾轻轻飘扬,漫无目的地摇摆。阳光透过窗格投射出一道道长条,将房间注满朦胧的淡黄,就在这时,迈克纳布太太闯了进来,四处蹒跚着掸尘、扫地,活像一尾在阳光照射的水中游弋的热带鱼。

夏日炎炎正好眠,可随后传来一些不祥的声音,如一记记铁锤有节奏地敲击在毡子上发出的闷响,震个不停,直到披巾散得更开了,茶杯也起了裂缝。时不时地,碗橱里的玻璃器皿叮当作响,像一个巨大的声音在痛苦中嘶叫,震得碗橱里的平底玻璃杯也在发颤。然后,一切归于寂静。就这样,一夜又一夜过去了,有时在玫瑰花开得正艳的正午时分,阳光在墙壁上投下清晰的影子,突然什么东西轰然坠落,坠入这份淡漠超然、完整无缺的空寂。

[一枚炸弹爆炸。二三十个小伙子在法国战场上被炸得血肉横飞,安德鲁 ·拉姆齐也在里面,他算幸运,去得很快,没遭太多罪。]

在那个季节里,那些曾在海滩上踱步,询问大海和苍天传递了什么信息、证实了什么幻象的人们,不得不去端详那些天赐的日常意象——海上的落日,黎明时分的鱼肚白,初升的月亮,月光下的渔船,用泥巴捏饼、掷草嬉戏的孩子们——想从中看出与这一派欢乐祥和、平静安宁不相协调的东西。比如,一艘灰白色的船如幽灵一般,悄悄驶来又离去;平静的海面上有一块紫色的斑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看不见的地方翻涌流血。它们贸然闯入本打算激发最绝妙的思索和引发最抚慰人心的结论的画面,让人们驻足停留。人们很难做到对其视而不见,无动于衷,或抹去它们在景象中的意义,或继续漫步海滩,感叹外在的美如何反映内在的美。

大自然是否弥补了人类进展的不足?她是否完成了人类开创的事情?她同样自以为是地观看人类的不幸、卑贱和痛苦。旧日梦想,那个关于分享、完善,以及孤独地在海滩上寻求答案的梦想,业已成为镜中幻影,而镜子本身不过是当更高尚的力量在它的下方沉睡时于静默中形成的玻璃平面而已。焦躁、绝望,却不愿离去(因为美散发魅力,自有其慰藉作用),海滩漫步已无可能,禅思冥想不堪忍受;镜子破了。

[那年春天,卡迈克尔先生出版了一本诗集,意外地大获成功。战争,人们说,唤醒了他们对诗歌的兴趣。]  

7

一夜复一夜,夏去冬又来,暴风雨怒吼狂哮,晴天则如利箭般寂静,从那空房子楼上的屋里(如果有人倾听的话),只能听到无边的混沌中,雷声隆隆,夹着道道闪电翻腾起伏,狂风巨浪嬉戏游乐,如同变幻无常的海怪巨兽,它们的眉宇之间从未穿透过理智之光,它们一层一层叠起了罗汉,往黑夜和白昼中间猛地一跃(因为日夜年月总是无状地一起奔腾向前),玩些愚蠢的游戏,直到整个宇宙仿佛都在兽性的混乱和放纵的欲望中漫无目的地厮杀翻滚。

春天,瓷花盆里长满了随风飘来的种子发出的植物,生机勃勃,一如往昔。堇菜盛开了,水仙花绽放了。而白昼的寂静和明亮与夜晚的混沌和骚动一样奇怪,那些花草树木站在那儿,瞅着前方,望着天空,却什么也看不见。没有眼睛,多么可怕。

8

迈克纳布太太弯身采了一束鲜花,准备带回家去。她想,这也不打紧吧,反正据说那家子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也许到了米迦勒节这幢房子就会被卖掉。她在打扫的时候,把花束放在桌上。她喜欢花。白白浪费了怪可惜的。假设房子卖出去了(她两手叉腰站在镜子面前),它也需要有人照管——肯定需要的。这些年来,这屋里没住过一个人。书籍和杂物都发霉了,一是战争的缘故,二来也不好雇帮手。房子没像她本来希望的那样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现在单靠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把它打理得多么井井有条了。她太老了,又有腿疼的毛病。所有的书都要拿去摊在草地上晒晒;大厅墙上的石灰剥落;书房窗户上方的雨水管堵了,水渗进屋子;地毯也烂得不成形了。这家人应该亲自来一趟,他们该派个人来看一看。衣橱里还有衣服,所有的卧室都有留下的衣服。她该怎么处理它们呢?衣服里生了蛀虫——那是拉姆齐夫人的衣物。可怜的夫人!她再也不会需要它们了。人们说她已经死了;好多年前,死在伦敦。那儿挂着她穿着侍花弄草的一件灰色旧斗篷(迈克纳布太太伸出手指摸了摸)。从前,她拿着要洗的衣物从车道上走过来,看见拉姆齐夫人俯身于花前(现在的花园满目凄凉,杂草丛生,兔子从花圃朝着你横冲直撞过来)——她看见她穿着那件斗篷,身边跟着她的一个孩子。那儿还有靴子和鞋子;梳妆台上还放着一把头刷和梳子,怎么看都像是她打算明天回来似的。(他们说她死得很突然。)有一次他们都要来了,可是又延期了,因为如今打起仗来兵荒马乱,出行困难,这么些年他们从没回来过;只把钱寄来,从不写信,从不回来,却指望一切保持原状,如同他们离开的时候那样,咳,真是的!怎么梳妆台的抽屉里塞得满满的(她拉开了抽屉),一条条手绢、一截截丝带。是的,从前她拿着要洗的衣物从车道上走过来时,真能看到拉姆齐夫人。

“晚上好,迈克纳布太太。”拉姆齐夫人会说。

夫人待她亲和。姑娘们也都喜欢她。可是,哎,从那以后多少事情发生了变化(她关上了抽屉),多少家庭失去了至亲之人。夫人死了,安德鲁先生阵亡了,听说普吕小姐也因头胎难产而死;不过这年头每个人都在失去亲人。物价恬不知耻地飞涨,而且从来不回落。拉姆齐夫人身穿灰斗篷的绰约风姿,她记忆犹新。

“晚上好,迈克纳布太太。”拉姆齐夫人说,然后吩咐厨娘给她留一盘奶油汤——拉姆齐夫人觉得她需要吃点儿什么,她挎着那么重的一只篮子大老远从镇上走来。夫人躬身赏花的身影仍历历在目,一位身披灰斗篷的夫人,弯着身子侍弄花,那身影缥缈闪烁,像一道黄色的光柱,又像望远镜尽头的光圈,漫步越过卧室墙壁,来到梳妆台跟前,绕过脸盆架,就在迈克纳布太太挪着步子四处打扫整理的时候。那厨娘叫什么来着?米尔德丽德?玛丽安?—类似这样的名字吧。唉,她都忘了——她确实记性不好了。只记得她脾气火爆,红头发女人都这样。她们曾经多少次在一起开怀大笑。她在厨房总是很受欢迎。她能逗大家伙儿笑,她真有这本事。那时的日子可比现在好过多了。

她叹了口气;这些个活儿要干,一个女人怎么吃得消。她不住地摇头。这儿过去是育儿室。哎哟,这儿太潮了。墙皮都剥落了。他们怎么想的呀,要在那儿挂个野兽的头骨?也发霉了。阁楼里都是老鼠。雨水渗进来了。可他们从来不派人来,自己也不来。有些锁不知去向,所以门撞得砰砰响。她可不喜欢黄昏时分一个人待在这儿。一个女人可怎么受得了,真受不了,实在受不了。她的脚步声咯吱咯吱地响起,嘴里抱怨着。她砰地关上了门,用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一转,离开了这幢大门紧锁的孤寂房子。  

9

人去楼空,一派荒芜萧索。它如同沙丘上的一只贝壳,生命已从中抽离,只有干燥的盐粒灌入其中。漫漫长夜似乎已拉开序幕,轻浮的海风咬啮着,湿黏的气息摸索着,似乎已经取得了胜利。铁锅生锈了,垫子烂了。癞蛤蟆伸头探脑地爬进屋里,摇曳的披巾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地飘来荡去。一株蓟草从食品储藏室的瓦片之间冒出来。燕子在客厅筑巢;地板上撒满了稻草;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下来,屋椽裸露在外;老鼠四处搜刮东西,衔到护壁板后去啃。蛱蝶从蛹中钻出,飞撞在窗玻璃上,奄奄一息。罂粟花在大丽花中扎根;草坪上的野草长得很深了,随风摇摆;硕大的菜蓟高耸在玫瑰花丛中;一株花朵边缘呈锯齿状的康乃馨盛开在卷心菜地;野草轻扣窗扉的声音,在冬夜演变成茁壮的树木和带刺的欧石南奏响的鼓点,一到夏天,欧石南又青翠了整间屋子。

什么力量能阻挡大自然的生生不息和冷酷无情呢?迈克纳布太太关于一位夫人、一个孩子、一盘奶油汤的梦吗?它就如阳光洒下的一个光斑,在墙上颤了颤,飘忽一下消失不见了。她已经锁上了门,她已经离开。这真不是一个女人干得来的活儿,她说。他们从不派人来,也从不来信。抽屉里的东西在霉烂——就这样弃之不顾真是遗憾,她说。那地方已经衰败荒废了。只有灯塔的光会照进房间片刻,在漆黑的冬夜突然凝视床和墙壁,目光自若地掠过蓟草和燕子、老鼠和稻草。如今没有什么能阻挡它们,没有什么能对它们说不。让风吹吧,让罂粟花自生自长吧,让康乃馨和卷心菜做个伴儿吧。让燕子在客厅筑巢吧,让蓟草从瓦缝中钻出来吧,让蝴蝶在扶手椅褪色的印花布垫上晒太阳吧。让玻璃和瓷器的碎片残渣散落草坪,被纠缠不清的杂草和野浆果覆盖吧。

那个时刻已经到来,那彷徨不定的时刻,使黑夜止步、黎明颤抖。飘落下来的一根羽毛会使整个天平倾斜。只消一根羽毛,这幢正在下沉、坍塌的房子便会翻身扎进黑暗的深渊。在破败的房间里,郊外野餐的人点燃他们的锅灶;情人在此幽会,躺在光秃秃的木板上;牧羊人把主餐存放在砖堆上;流浪汉在此歇脚,裹着大衣御寒。然后,屋顶会坍塌吧,荆棘和毒芹会封住小路、台阶和窗户吧,它们会在这处高地杂乱无章地疯长,直到某个迷途的闯入者,也许会从荨麻丛中的一枝火把莲,或毒芹丛中的一片碎瓷看出,这里曾有人住过,这里曾是一户人家。

如果那片羽毛落了下来,如果它让天平的一端沉了下去,整幢屋子就会跌入深渊,湮没于遗忘的沙丘。但有一股力量发挥了影响力,那是一股并不十分自觉的力量,是斜睨、蹒跚的力量,工作时无需庄重的仪式或庄严的吟诵来鼓舞的力量。迈克纳布太太哼哼唧唧地说着,巴斯特太太嘎吱嘎吱地走着。她们都老了,行动不便,腿脚酸痛。她们终于带着扫帚和提桶来了,她们干了起来。突然之间,那些年轻小姐中的一位来信了,迈克纳布太太能否把屋子打扫出来,能不能把这个办好,把那个弄好,一切还得马上做。他们可能要来避暑;他们最后把一切都留了下来;他们希望一切如他们离开时一样。迈克纳布太太和巴斯特太太带着扫帚和提桶来了,缓慢又吃力地擦洗冲刷,止住了朽烂的步伐,打捞起即将被岁月的深潭淹没的一个脸盆、一只碗柜。有一天早上,她们从被遗忘的角落拾起一套威弗利小说和一套茶具;那日下午又让一个铜质壁炉围栏和一套钢制火炉用具重见了天日。巴斯特太太的儿子乔治负责捉老鼠、修剪草坪。她们找来了建筑工人,修理嘎吱作响的铰链、吱吱呀呀的门闩,以及受潮变形、乒乒乓乓关不上门的木家具。与此同时,这两个女人一会儿弯腰,一会直起身来,一会儿发出呻吟,一会儿哼起小曲,噼里啪啦,哐哩啷当,刚还在楼上,这会儿又下到了地窖,整幢房子似乎经历着一场缓慢而艰难的分娩。哎,她们说,这活儿!

她们有时在卧室喝茶,有时在书房喝茶;午休的时候,她们脸上污迹斑斑,年老的双手因为攥着扫帚柄的时间太长而抽搐痉挛。她们一屁股瘫到椅子上,一会儿陶醉于对水龙头和浴缸的伟大征服,一会儿沉浸在对那一排排书籍更为艰苦卓绝的局部胜利中,那些书原来乌黑闪亮的,现在都染上了白斑,成了浅色伞菌的繁殖基地、鬼鬼祟祟的蜘蛛的藏身之所。迈克纳布太太喝下茶,感到一阵暖流经过身体,那架望远镜仿佛再次自动架到了她的眼前,光圈里,一位骨瘦如柴的年迈绅士站在草坪上,她拿着要洗的衣物走近,见他摇着头,想来是在自言自语吧。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她。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她死了。究竟是说的谁呢?巴斯特太太也搞不清楚。那位少爷死了倒是真的,她在报纸上读到过他的名字。

现在望远镜的光圈里出现的是那个厨娘,米尔德丽德?玛丽安?反正类似这么个名字吧——一个红发女人,和所有红头发的人一样,脾气火爆,但如果你知道怎么和她打交道,就会发现她心地善良。她们在一起曾有过多少欢笑。她总是为麦琪留盘汤,有时留点火腿,或者剩下来的随便什么东西。那时候她们过得多好,想要的东西啥都不缺(她坐在育儿室壁炉围栏边的柳条扶手椅里,热腾腾的茶水下肚,便轻松愉快地解开了记忆的线团)。那时候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家里常有客人来,有时候二十个人住在这里,洗碗涮碟的活儿要忙到深更半夜。

巴斯特太太(她从未认识这家人,她那时候住在格拉斯哥②)放下杯子,纳闷不已,他们干吗非得把那个野兽头骨挂在那儿?肯定是在国外哪儿打猎弄来的。

很可能是吧,迈克纳布太太说道,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他们在一些东方国家有朋友;那时候,先生们待在那儿,女士们身着晚礼服;有一次她从餐厅门口看见他们都坐在那儿吃晚饭,她敢说怎么也得有二十来个人,全都戴着珠宝首饰,她主动提出留下来帮忙洗餐具,一直忙到大半夜。

唉,巴斯特太太说,他们会发现这地方变了样。她把身子探出窗外,看着儿子乔治用长柄大镰刀割草。他们很可能会问,这草坪怎么回事?看看本该负责打理的肯尼迪都多大岁数了,而且自从他从马车上摔下来以后,腿就废了;后来可能有一年,或至少大半年的工夫,根本没人管理草坪;然后戴维 ·麦克唐纳来了,种子倒可能被寄来了,可谁知道种下去没有?他们会发现这地方变了样。

她看着儿子割草。他可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默默埋头苦干的那种。唉,她们是时候去收拾碗柜了,她琢磨着。她们吃力地站起身来。

终于,经过数日屋内的辛苦打扫,屋外的挖地割草,她们将掸帚拂过窗扉,将窗子关上,将整幢屋子所有的门都锁起来。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活儿干完了。

现在似乎又响起了一度被打扫、擦洗、割草的声音淹没的若隐若现的旋律,那被耳朵心不在焉地捕捉却任其沉没的断断续续的乐曲:一阵犬吠,一声羊咩,毫无规则,时断时续,却不知怎的密切相关;一只昆虫的嗡嗡声,一声断草的轻颤,彼此割裂,却不知怎的相互从属;金龟子的鸣声,车轮的嘎吱声,一高一低,却又神秘地相互关联。耳朵努力地把这些声音汇在一起,它们几乎就要臻于和谐,却又因从未被听得真切,它们从未实现完全的和谐。终于,黄昏时分,这些声音渐次消失,终不成调,寂静降临了。夕阳西下,鲜明的轮廓在暮色中隐去,宁静如薄雾般升起、弥漫;风停了;世界放松了,身体就要入睡了。这里漆黑一片,没一点光亮,只有透过树叶的幽幽绿光或者窗边花圃中白色花瓣上泛着的白光。

[九月的一个深夜,莉莉 ·布里斯科差人把她的行李搬进了这幢房子。卡迈克尔先生乘同列火车到达。]  

10

和平真的到来了。和平的消息从海洋被吹到了岸上。再也不会惊扰它的睡梦,只会哄它进入更深的酣眠,不论熟睡的人做着什么样神圣的、明智的梦,他们都能证实这个消息——它还在喃喃低语别的什么吗?——在那间干净静寂的房间里,莉莉 ·布里斯科头贴枕头,听见了大海的声音。敞开的窗户外飘来了这个世界美丽的呢喃,声音轻得听不清内容——但那又有何关系,只要意思清楚明了——恳请睡梦中的人(这屋子又住满了人;贝克威思夫人住下了,还有卡迈克尔先生),即使不愿真的走到海滩来,至少也撩起窗帘望一望。那时他们会看到黑夜披着紫袍飘然而下;他头戴王冠,权杖上镶嵌宝石;眼神纯真似稚童。如果他们仍犹豫(莉莉因为旅途劳累,几乎倒头就睡,但卡迈克尔先生还在烛光下看书),如果他们仍拒绝,说他的壮美夜色不过一场雾气,朝露都比他强大有力,他们情愿睡觉,那么那个声音既无怨言,也不争辩,自会轻哼着他的歌谣。浪花轻溅(莉莉在睡梦中听到了它们的声音),夜光温柔地落下(仿佛透过了她的眼睑)。这一切,卡迈克尔先生心想,看上去一如往昔,他合上书,进入梦乡。

夜的幕布裹住了这幢房子,裹住了贝克威思夫人、卡迈克尔先生和莉莉 ·布里斯科,他们躺在床上,眼皮上叠起层层黑暗,那个声音可能还是在喃喃不休,他们对这一切为什么不接受、不满足、不默许、不顺从呢?海浪有节奏地拍打小岛发出的阵阵叹息抚慰着他们;夜幕包裹着他们;没有任何东西惊扰他们酣眠,直到鸟鸣嘤嘤,黎明把它们细细的声音织进了自己那一抹鱼肚白,一辆手推车嘎吱嘎吱地碾过,一只狗的叫声不知从哪儿传来,太阳撩起夜的幕布,撕开蒙在他们眼睛上的黑纱,惊动了熟睡中的莉莉 ·布里斯科。她紧紧抓住毯子,像一个失足的人抓住悬崖边缘的草皮。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又回到这里来了,她想着,笔直地坐在床上。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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