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_薰衣草花园

小号,在这里放一些自己想保存的东西,也尝试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11  

不会,她一边收拢他剪下的几张图片——一幅冰箱、一幅割草机、一幅身着晚礼服的绅士——一边想,孩子们永远不会忘记。正因如此,自己的一言一行非常重要,要等他们上床睡觉后才能放松。眼下她无须考虑任何人,她可以独自做回自己。而正是在现在这样的时刻,她经常感觉需要——思考;好吧,甚至不用思考。那就沉默,那就独处。所有扩张的、闪光的、有声的存在和行为都烟消云散;她在收缩,怀着一种庄严感,缩成真的自己,缩成其他人看不见的黑暗的楔形内核。虽然她还在继续织袜子,坐得笔直,但正是这样她才感觉到了自我;这个已经摆脱束缚的自我正自由自在地经历最奇特的探险。生活沉沦的片刻间,体验的领域似乎无边无际。每个人总会产生这种无边无际的体验感,她猜想;一个接一个地,她,莉莉,奥古斯塔斯·卡迈克尔,一定都能感觉到——我们的幻影,你们借以了解我们的东西,简直是幼稚傻气的。幻影下面,一片漆黑,无穷无尽,深不可测;但我们偶尔也能浮上表面,你们正是借此看到了我们。她的视野似乎趋于无边无际。那皆是她未曾见过的地方;印度的平原;她又觉得自己正置身罗马,将一座教堂的厚重皮帘子掀到一边。这个黑暗的内核可以前往任何地方,因为没人能够看见它。他们无法阻止它,她欢欣鼓舞地想。自由、平静,其中最深得人心的是,一种自我的完整,一种露台上的安稳休憩。不像是自己曾经体验过的休憩,按照她的经验(此时她用织针灵巧地完成了某个花样),倒像是作为黑暗楔子的休憩。失去个性,人就失去了烦恼、急切、冲动;当局面归于这种平静、这种安宁、这种永恒时,总会有一声战胜生活的感叹冲到她的唇边;此时她停顿下来,望向外边灯塔的闪光,正好看见三道闪光中最后那道持续的长闪光,那是她的闪光,因为此时此刻在这种心情下注视的人们总是禁不住地要把自己附着在一样东西上,特别是眼见的东西;而这样东西,是持续的长闪光,是她的闪光。她经常发现她自己坐着看着,坐着看着,手里拿着活计,直到她变成她眼见的东西——比如那道光。那光还会把已经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某个短句或者其他话语托起,比如——“孩子们不会忘记,孩子们不会忘记”——她会重复那句话,还会着手补充道,那会结束,那会结束,她说。那会来的,那会来的,她突然补充,我们在主的手中。

可是她立即因为自己说了那些话而感到烦恼。谁说的那话?不是她;她鬼使神差才说出那种违心的话。她从编织的东西上抬起目光,看到了第三道闪光,对她来说似乎就像她自己的视线正对上自己的视线,那光正在探寻她的思想和心灵,如同只有她自己才能够探寻的那般,光正在净化、消灭那句谎言、一切谎言。她毫不虚荣地用赞扬那道闪光的方式来赞扬她自己,因为她严格,她探寻,她如那道闪光般美丽。那真奇怪,她想,如果人们独处,他们会如此倾向于没有生命的东西—树、水流、花——感到它们表达了他们;感到它们变成了他们;感到它们了解他们,某种程度上就是他们;感到一种非理性的多愁善感(她看着那道持续的长闪光),就好像顾影自怜。她停下手里的针,看了又看,一片薄雾从她的心底卷起,从她生命的湖泊中升起,如一位迎接爱人的新娘。

是什么让她说出“我们在主的手中”?她纳闷。溜进真话当中的虚伪言辞警醒了她,惹恼了她。她又回过头来开始编织。怎么可能有什么主来创造这个世界?她问。她的内心始终坚持这个事实,这世上没有理性、秩序和公正:只有苦难、死亡、贫穷。她知道,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多么卑劣的背叛都会发生;她知道,快乐不会持久。她沉着冷静地编织,不经意间微微噘起嘴唇,习惯性的严厉让她的面部线条如此紧绷和平静,以至于她的丈夫经过时,尽管他正在为长得太胖的哲学家休谟陷入泥沼的想法暗暗发笑,他还是不禁注意到了她美貌中间的严厉。那让他黯然神伤,她的冷淡让他感到痛苦,他经过时,他觉得自己无法保护她,走到树篱时,他很悲伤。他爱莫能助。他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她。的确,可恶的真相就是,他还会让她的情况更糟糕。他急躁——他快要发怒了。他在灯塔的问题上已经发了火。他盯着树篱,盯着它的错综复杂、晦暗不明。

拉姆齐夫人觉得,人们总是通过抓住某种琐碎的小事、某种声音、某种景象,勉强地帮助自己摆脱孤独。她侧耳倾听,但万籁俱寂;板球游戏结束了,孩子们都在洗澡,只剩下大海的声音。她停下编织,用手提起长长的红棕色袜子晃荡了片刻。她再次看见了闪光。她的审视带着些讽刺,因为不管怎样,当人们清醒时,他们的关系就改变了,她看着那道持续的闪光,冷酷的光,无情的光,完全就是她,又完全不是她,让她对它有求必应(她夜间醒来,能看到它弯折过他们的床,照射在地板上),尽管她思考了这一切,但她仍着迷地注视它,被催眠一般,好似它正用自己银色的手指触碰她脑海里的某个密封容器,如果这个容器被猛地打开,她将被欢乐淹没,她已知那种快乐,精致的快乐,强烈的快乐。灯塔的闪光给汹涌的波涛镀上了一层更明亮一些的银色,在日光褪去的时候,海面褪去蓝色,闪光在纯柠檬色的波涛之间翻滚,海浪翻卷高涨,轰然拍上海滩,她的眸子绽放出狂喜的光,单纯的喜悦潮水般涌上她的心底,她觉得,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他转过来,看见她。啊!她真美,此时的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他觉得。但他不能对她说话。他不能打扰她。他此时急切地想对她说话,既然詹姆斯已经走了,她终于是一个人了。但他下定决心:不,他不会打扰她。此时她的美丽、她的悲伤,拒他于千里之外。他会任她如此,他一言不发地经过她,尽管她看起来竟然如此遥远,令人伤心,可他不能接近她,他爱莫能助。他本来就要又一次一言不发地经过她,而她正好在那一刻主动地满足了她知道他永远不会提出的要求——她唤住他,拿起画框上的绿色披巾,走到他身边。因为她知道,他希望保护她。  

12

她将绿色的披巾叠起披在肩上。她挽起他的手臂。他太漂亮了,她说,开始谈起园丁肯尼迪,他一下子变得这么英俊,以至于她没法儿解雇他。一架梯子靠着温室,温室周围沾着小块的油灰,因为他们已经开始修补它。是的,可当她与她的丈夫缓步经过时,她觉得那个特殊的忧虑源头已等在那儿。他们缓步经过时,她的话到了嘴边,“那要付五十镑。”但涉及钱,她失去了勇气,相反,她谈起了贾斯珀打鸟,而他立即安慰她说男孩子那样很正常,他相信儿子不久后就能找到更好的娱乐方式了。她的丈夫这么通情达理,这么公正。所以她说:“是啊,孩子们都要经过这些阶段。”然后她开始考虑大花圃里的大丽花,想知道明年的花儿会开得怎样,还问他是否听说了孩子们给查尔斯·坦斯利起的绰号。无神论者,他们叫他,小无神论者。“他不是个圆滑的家伙。”拉姆齐先生说。“差得远呢。”拉姆齐夫人说。

她认为任坦斯利自行其是没什么不好,拉姆齐夫人一边说,一边想着把球茎派发下去有没有用,园丁们种了它们吗?“哦,他有他的论文要写。”拉姆齐先生说。关于那个,她什么都知道,拉姆齐夫人说,他别的什么都不谈。他说论文是关于某人对某物的影响。“嗯,那是他全部的指望。”拉姆齐先生说。“老天保佑他可别爱上普吕。”拉姆齐夫人说。要是她嫁给他,自己就会剥夺她的继承权,拉姆齐先生说。他没在看妻子正在打量的花儿,却看向它们上方大概一英尺的地方。他人倒不坏,拉姆齐先生补充,正要说出不管怎么样,他是英格兰的年轻人里面唯一敬仰自己的——这时他把话咽了回去。他没再用他的书让她烦心。这些花儿似乎值得称道,拉姆齐先生说,放低目光,注意到那些红色和棕色。是的,不过这些是她亲手种的,拉姆齐夫人说。问题是,如果她把球茎派发下去会发生什么呢,园丁肯尼迪会种它们吗?他的懒惰无药可救,她补充说,继续往前走。如果她整天手里拿着铲子监督他,他有时候确实会干上一件活儿。他们就这样向前缓步走去,走向那片火把莲。“你正在教你的女儿们夸大其词。”拉姆齐先生责怪她说。她的卡米拉姨妈比她夸张得多,拉姆齐夫人说。“我觉得不会有人拿你的卡米拉姨妈当作品德高尚的榜样。”拉姆齐先生说。“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拉姆齐夫人说。“最美的是别人。”拉姆齐先生说。普吕会比她漂亮得多,拉姆齐夫人说。他可一点儿没看出来,拉姆齐先生说。“好,那今晚就看看吧。”拉姆齐夫人说。他们停下来。他希望能劝说安德鲁更努力一些。如果他不努力,就会丧失得奖学金的一切机会。“哦,奖学金!”她说。拉姆齐先生认为她用这种口气说起奖学金这样一件严肃的事情,是很荒唐的。如果安德鲁能得到奖学金,自己会为他感到非常骄傲,他说。如果他得不到,她一样会为他感到骄傲,她回答。他们对此总是意见不一致,不过没关系。她喜欢他信奉奖学金,而他喜欢她无论安德鲁做了什么都为他骄傲。突然,她想起悬崖边上的那些小路。

是不是很晚了?她问。他们还没回家。他漫不经心地弹开表壳。可是才刚过七点。他拿着敞开的表,过了片刻,决定把他在露台上的感受告诉她。首先,如此紧张没什么道理,安德鲁会照顾好自己的。接着,他想告诉她他刚才在露台上散步的时候——这个时候他开始不安,仿佛他正闯入她的那份孤寂、那份超然、那份疏远但她催促他。他想告诉她什么,她问,以为是关于到灯塔去的;关于他为自己说了那句“真见鬼”感到抱歉。然而不是。他不愿意看到她显得这么悲伤,他说。只是心不在焉罢了,她提出异议,脸色微微泛红。他们都觉得不安,好像不知道是该继续走还是回去。她一直在给詹姆斯读童话,她说。不,他们分享不了那个话题;他们说不了那个话题。

他们到了两丛火把莲的缺口处,又看到了灯塔,但她不让自己看向它。要是她早知道他正在看她,她想,她就不会让自己坐在那儿沉思了。她不喜欢能让她想起她被一直注视着坐在那儿沉思的一切。所以她转过头,看向城镇。灯火泛起涟漪,流淌游动,宛如被风稳稳托起的银色水滴。那么所有的贫困、所有的苦难都已经变成了那片光,拉姆齐夫人想。城镇的、海港的和船只的灯光似乎像是漂浮在那儿的虚幻的网,标记出已隐没的事物。好吧,如果他分享不了她的思绪,拉姆齐先生对自己说,那么他可以独自离开。他想继续思考,跟自己说说那个休谟陷入泥沼的故事;他想笑出来。可是首先,为安德鲁担忧没什么意义。他在安德鲁那个年纪的时候,常常整天在乡间走动,除了口袋里的一块饼干之外什么也不带,没人会为他烦恼,或者觉得他会从悬崖上掉下去。他大声说,他决定如果天气允许,他要出去走上一天。他已经受够了班克斯和卡迈克尔。他想要独处一小段时间。好啊,她说。她的不假思索的赞同惹恼了他。她知道他决不会那么做。他现在年纪大得没法儿往口袋里揣块儿饼干就走上一整天了。她担心男孩儿们,却不担心他。他们站在火把莲花丛中间的时候,他一边看向海湾对面,一边想,多年前,他结婚以前,他还能走上一整天。他曾经在一家酒馆吃些面包和奶酪充作一顿饭。他曾经一口气工作十小时,只有一个老妇人不时探头进来照看炉火。那是他最喜爱的乡村,就在那儿;那些沙丘正隐没于黑暗之中。人们可以走上一整天,连个鬼影子也看不见。一连几英里几乎一栋房子都没有,一座村庄都没有。独处时人们可以苦思冥想。那里有亘古以来无人踏足的小沙滩。海豹挺直身子望向你。有时候,他似乎觉得自己在那里的一栋小房子里,独自一人——他突然停下,叹口气。他没有权利。八个孩子的父亲——他提醒自己。哪怕只是渴望一丁点变化,他就会成为禽兽和杂种。安德鲁会成为比他更好的人。普吕会成为美人儿,她的妈妈说的。他们多少都会阻止那股洪流的。总的说来,那是一件小小的杰作—他的八个孩子。他们的存在证明他并非一味地诅咒这个可怜的小宇宙,因为在这样的傍晚,看着渐渐隐没的陆地,他觉得那座小岛似乎尤其渺小,一半已被海水吞没。

“可怜渺小的地方。”他叹着气,喃喃道。

她听到了他说的话。他说的是最忧郁不过的事情,但她注意到他似乎总是话一出口就比平常还要快活。所有这些遣词造句都是文字游戏,她认为,因为她如果把他会说的话说上一半,她这会儿会开枪打碎自己的脑袋。

这种遣词造句惹恼了她,于是她用一种毫无感情的态度对他说,真是个十足美丽的傍晚。他在抱怨什么呢,她问,半嗔半笑,因为她猜到了他正在想什么——如果没结婚,他本可以写出更好的书。

他没有抱怨,他说。她知道他没抱怨,也知道他没什么可抱怨的。他抓住她的手,举到唇边,热情地亲吻着,那让她热泪盈眶,而他迅速地放下她的手。

他们转身离开这片风景,互挽着手臂,开始沿长着银青色标枪似的植物的小路往前走。他的胳臂跟年轻小伙子的胳臂差不多,拉姆齐夫人想,又瘦又结实。她愉快地想,尽管年过六十,他还是那么强壮,那么桀骜和乐观,像他那样,确信存在各种各样的恐惧,但那似乎不仅没有让他沮丧,反而让他振奋,多么奇妙。这难道不奇特吗?她思考。她有时实在觉得他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对于平常的事物,

他生来就又瞎又聋又哑,但对非凡的事物,却有着鹰一般的眼睛。他的悟性常常令她吃惊。可他注意到了花儿吗?没有。他注意到了风景吗?没有。他真的注意到了他自己女儿的美貌或者他的盘子里是布丁还是烤牛肉吗?他和他们一起坐在桌边,就像一个人置身梦中。而且他大声说话或大声念诗的习惯愈发严重,她担心;因为那有时会令人尴尬——

出来吧,最明媚、最秀丽的!

可怜的吉丁斯小姐,当他冲她喊出这句的时候,她几乎魂不附体。不过拉姆齐夫人立即站在他的一边,对抗世界上愚蠢的吉丁斯一流,此外她认为,她轻轻地按了一下他的胳臂,示意他上山的速度对她来说太快了,她必须停下片刻,看看岸上那些是不是新的鼹鼠丘,此外她认为,同时俯身望过去,像他这样伟大的头脑必定会在方方面面  与我们有所不同。她一边肯定是一只野兔钻进了鼹鼠丘,一边想,她认识的所有伟大人物,全都是像他这样,仅仅听他说话,仅仅看看他,就能让年轻人受益匪浅(虽然报告厅沉闷的气氛压抑得几乎叫她无法忍受)。可是如果不射杀那些野兔,人们用什么方法才能控制它们呢?她想知道。那可能是野兔,可能是鼹鼠。总之某种动物在毁坏她的月见草。抬起目光,她望见稀疏的树木上方出现了那颗闪闪烁烁的星星的第一缕明灭星光,于是她想让她的丈夫也看看,因为这幅景致让她如此津津有味。但她克制住了自己。他从来不看景物。如果看了,他也只会叹口气说,可怜渺小的世界。

那时,他说“非常好”,以此来讨她的欢心,假装自己正在赏花。但她非常清楚他并不欣赏它们,甚或并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那只是为了讨她的欢心……啊,可那不是莉莉 ·布里斯科正和威廉 ·班克斯在散步么?她用近视的双眼凝视这俩人离去的背影。是的,那确实是他们。这难道不意味着他们会结婚吗?是的,一定会!多么绝妙的主意啊!他们一定会结婚!

13

他去过阿姆斯特丹,班克斯先生与莉莉 ·布里斯科缓步走过草坪的时候说。他见过伦勃朗的作品。他去过马德里。遗憾的是,那天是受难日,普拉多闭馆了。他去过罗马。布里斯科小姐从未去过罗马吗?哦,她应该去——对她来说,那将是一次绝妙的体验—那儿有西斯廷教堂、米开朗基罗,还有帕多瓦,及乔托的作品。他的妻子多年来体弱多病,以至于他们的观光总是适可而止。

她去过布鲁塞尔。她去过巴黎,但只是行色匆匆地拜访了一位生病的姨妈。她去过德累斯顿,那儿还有大量的画作她还没看。可是,莉莉·布里斯科思忖,也许不看那些画更好,它们只会让人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无望的不满。班克斯先生认为人要是持有这种观点就太过头了。我们不可能都是提香,我们不可能都是达尔文,他说;与此同时,他怀疑如果没有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是否还会有达尔文和提香。莉莉本想夸赞他,您不是凡夫俗子,班克斯先生,她本想这么说。但他不想要夸赞(大多数男人是想要的,她想),她对自己的冲动有些赧颜,就什么都没说,而他评论说或许他说的并不适用于绘画。不管怎么样,甩掉自己小小的虚伪,莉莉说,她还是会继续画画,因为她对此有兴趣。是的,班克斯先生说,他肯定她会的,此时他们走到草坪的边缘,他问她是否很难在伦敦找到绘画的主题,正在此时,他们转身看见了拉姆齐一家。原来那就是婚姻,莉莉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看一个女孩儿扔一个球。那就是拉姆齐夫人前几天夜里试图告诉我的,她想。她披着一条绿色的披巾,他们站得很近,一同注视普吕和贾斯珀扔接球。突然之间,就好像他们正走出地铁或正按响门铃,意义没来由地降临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具有符号性,让他们具有代表性,意义来到他们身边,让他们在暮色中伫立、注视,成为婚姻的象征——丈夫和妻子。接着,转瞬之间,超越真人的象征性轮廓再次沉落,就在他们遇见莉莉和班克斯的时候,他们变回正看着孩子们扔接球的拉姆齐先生和拉姆齐夫人。不过片刻之后,拉姆齐夫人露出惯常的笑容问候他们(哦,她正在想我们会结婚,莉莉想),并说“我今晚赢了”,意思是班克斯先生仅此一次同意与他们一同用餐,而不是躲回他自己的住处,让他的下人用恰当的方式在那儿烹制蔬菜;尽管如此,但正是在那一刻,随着那个球飞到高空,他们用目光追随它,却不见它的踪迹,只见到那颗星星和垂下的枝条,他们产生了一种什么东西被吹散的感觉、空白的感觉、不可靠的感觉。在正消逝的日光中,他们看起来轮廓鲜明、超脱世俗、遥遥相隔。随后,普吕跨越广阔的空间冲回来(因为一切物体仿佛已完全消逝),全速跑进他们中间,左手炫耀般地高高接住球,她的母亲说:“他们还没回来?”顿时,魔咒失灵了。

拉姆齐先生觉得这会儿可以自在地放声大笑了,他想起休谟陷入泥沼,一个老妇人救他出来的条件是让他念主祷文,他一边轻笑,一边慢慢走向自己的书房。拉姆齐夫人让已经从扔球游戏脱身的普吕重新回来扔球,并且问道:

“南希和他们一起去的?”  

14

[当然,南希和他们一起去的,因为明塔 ·多伊尔伸出她的手,用她那默然无声的表情提出了邀请,就在午饭之后,在南希走开并准备回到她的阁楼里去躲避可怕的家庭生活的时候。于是南希认为自己必须得去了。她并不想去。她根本不想被牵扯进去。就在他们沿着路往悬崖走的时候,明塔一直拉着她的手。后来她放开手。后来明塔再次拉住她的手。明塔想要的是什么?南希问自己。当然,人们总会想要些什么;因为明塔拉住和牵起她的手时,南希无奈地看到了整个世界在她的下方展开,犹如透过一层薄雾看到了君士坦丁堡,于是,不管人们的眼皮多么沉重,都偏偏要问:“那就是圣索菲亚?”“那就是金角湾?”于是,南希问了,就在明塔拉住她的手时。“她想要的那个是什么?是那个吗?”那个是什么?(就在南希俯视在她下方展开的生活的时候)在薄雾中间,这里浮现出一个尖顶,那里浮现出一个穹顶;还有一些不知名的什么突起。但是就在他们跑下山坡时,明塔放开她的手,所有那些,穹顶、尖顶,无论什么从薄雾中突起的东西,都沉入薄雾,消失无踪。安德鲁注意到,明塔走路很厉害。她穿的衣服比大多数女人都实用。她穿着非常短的裙子和黑色灯笼裤。她可以直接跳进溪流,跌跌撞撞地走到对岸。他喜欢她的莽撞,但他知道那可不行——总有一天,她会因为某种愚蠢的做法而丢掉性命。她似乎无所畏惧——除了公牛之外。在田野上,只要见到一头公牛,她就挥舞手臂,发出尖叫,拔腿飞奔,当然,那恰恰会激怒公牛。但她丝毫不介意坦白这个弱点,人们必须承认这一点。她知道自己见到公牛就胆小如鼠,她说。她觉得自己还是婴儿的时候,一定在摇篮里被公牛用牛角挑起来过。她似乎毫不在乎自己的言行。这会儿,她突然俯冲到悬崖边缘,开始唱起一首歌:

去你的狗眼,去你的狗眼。

他们都不得不加入,唱起齐唱部分,一起大喊大叫:

去你的狗眼,去你的狗眼。

可要是在他们上到海滩之前,潮水就涌进来淹没了所有赶海的好场子,那可要命了。

“要命了。”保罗跳起来赞同,他们一步一滑地朝下走时,他一直在引用旅游指南里的话,“这些岛屿名不虚传,因为有公园一般的景色和丰富多彩的海洋珍宝。”但那可完全不怎么样,这么大喊大叫,还去你的狗眼,安德鲁小心地走下悬崖的时候感到,明塔这么轻拍他的后背,叫他“老伙计”,诸如此类,那可完全不怎么样。带着女人出来散步真是糟糕透顶。一到海滩,他们就分开了,安德鲁来到伸到海里的那块“教皇的鼻子”礁石边,脱下鞋,把袜子塞进鞋里,让那一对儿自便;南希涉水走到属于她自己的礁石边,寻找属于自己的水洼,让那一对儿自便。她蹲下身子,摸着光滑如橡胶的海葵,它们粘在礁石侧面,好像一块块果冻。在沉思中,她把水洼想成大海,把小鱼想成鲨鱼和鲸鱼,她举起手来挡住阳光,给这个小世界投下一片浩瀚云层,就这样为数百万无知和无辜的生灵带来昏暗和凄凉,就像上帝本人,她又突然把手拿开,让阳光倾泻而下。某只奇异的海怪(她还在扩张水洼)在纵横延伸的白色沙滩上昂首阔步,边缘有须,戴着铠甲,溜进了山坡的巨大裂缝中。随后,她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掠到水洼上方,停留在摇摆不定的海天一线,停留在地平线的树干上,那些树干被汽轮冒出的烟扭扯,那种力量汹涌冲来,又不可避免地退去,她如痴如醉,那种广阔感和这种渺小感(水洼再次缩小)在这中间达到顶峰,那种强烈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被束缚住了手脚,无法动弹,那种感觉分解了她的躯体、她的生命,以及世界上所有人的生命,永永远远,直至虚无。她就这样蹲在水洼上,聆听涛声,陷入沉思。

安德鲁大叫着海水进来了,于是南希跳起来,趟过浅浅的海浪上了岸,跑上海滩,被自己急躁的个性和飞奔的欲望带到一块礁石的后面——噢,天啊!——保罗和明塔在那儿拥抱,可能还在接吻。她义愤填膺、愤愤不平。她和安德鲁在死一般的沉寂中穿上鞋袜,对此只字不提。他们对彼此实在是相当没好气。她看见小龙虾或者不管什么的时候本应该叫他一声,安德鲁咕哝着。然而,他们俩都觉得那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也不想发生这种讨厌的麻烦事。这件事使安德鲁因为南希是个女人而气恼,同样使南希因为安德鲁是个男人而气恼,于是他们非常灵巧地系上鞋带,把绳结拉得很紧。

等到他们再次爬上悬崖顶端的时候,明塔才大喊她弄丢了祖母的胸针——她祖母的胸针,是她唯一拥有的首饰——垂柳的形状,是珍珠的(他们一定记得)。他们一定见过,她说,眼泪淌下脸颊,她的祖母一直把这枚胸针别在帽子上,一直到临终那天。现在她却把它弄丢了。她宁愿弄丢其他任何东西,也不能弄丢这个!她要回去找它。他们全都往回走。他们翻弄、细看、找寻。他们把头俯得很低,简短生硬地说着什么。保罗 ·雷利像个疯子似的找遍了他们坐过的礁石。就在保罗叫他“彻底搜索这点到那点之间”的时候,安德鲁心想,为一枚胸针就这么折腾可真是完全不怎么样。潮水迅速涌来。海水不一会儿就会淹没他们坐过的地方。这会儿他们想找到胸针一丁点机会都没有。“我们会被困住!”明塔突然惊恐地尖叫起来。好像万分危险一样!好像公牛又来了一样——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安德鲁想。女人都控制不了情绪。可怜的保罗不得不安抚她。男人们(安德鲁和保罗顿时表现出男子气概,与平时大相径庭)短暂地交换了意见,决定把雷利的手杖插进他们坐过的地方,等到退潮的时候再回来。现在再没什么能做的了。如果那枚胸针在那儿,明早它还会在那儿,他们向她保证,但在爬上悬崖顶端的一路上,明塔还是啜泣不已。那是她祖母的胸针;她宁愿弄丢其他任何东西,也不能弄丢这个,可是南希觉得明塔介意弄丢胸针可能不假,她的哭泣却不单单是为了那个。她在为别的什么事儿哭泣。我们都应该坐下来哭一场,她想。可她不知道要为了什么哭。

他们一起往前走,保罗和明塔,他安慰她说自己在找东西方面很有名气。他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就找到了一块金表。他明天天一亮就起床,他肯定自己会找到胸针。他觉得那会儿天差不多还是黑的,他一个人待在海滩上,不知怎么地,没准儿很危险。可他还是跟她说,他肯定能找到,而她说不愿听他说天一亮就起床;胸针已经丢了,她知道;她今天下午戴的时候就已经有一种预感了。于是他暗下决心,他不会跟她说,但他会在天刚亮大家都还在睡觉的时候溜出房子,要是他找不到,他就去爱丁堡给她再买一个,跟这个一样,还要更漂亮。他要证明自己的本事。走上山时,他们看见下方城镇的灯火,灯火突然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宛若在他的身上将要发生的事情——他的婚姻,他的孩子,他的房子;他们走上被高高的灌木荫蔽的公路时,他又想,他们会如何一同退休隐居,一直走下去,他一直领着她,而她则依偎在他的身边(就像她现在这样)。他们在十字路口转弯的时候,他想到自己经历了一段多么令人吃惊的体验啊,他必须告诉什么人——拉姆齐夫人,当然是她,因为光是想想他做了什么就让人喘不上气。向明塔求婚是他这辈子最重大的时刻。他要径直去找拉姆齐夫人,因为他觉得不知为何,她就是那个让他这么做的人。她让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别的人都不把他当回事儿,但她让他相信他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他觉得她的视线今天一整天都落在他的身上,追随着他(尽管她一语未发),好像在说:“是的,你能行。我相信你。我期待你这么做。”她让他感到了那一切,他们一回去(他寻找着海湾上方那幢房子的灯光),他就要去找她说,“我做到了,拉姆齐夫人,多亏了你。”转入通向那幢房子的小路时,他可以看到灯光在楼上的窗户上晃动。他们这会儿回来肯定太晚了。人们都准备吃晚餐了。房子灯火通明,黑暗之后的灯光让他的眼睛感觉充实,走上车道时,他孩子气地对自己说,灯光、灯光、灯光,又茫然地重复,灯光、灯光、灯光。他们走进房子的时候,他表情僵硬地张大眼睛环顾四周。可是,天呐,他自言自语,把手放在领带上,我可不能让自己像个傻瓜。]  

15

“是的,”普吕说,依照她深思熟虑的风格,回答她母亲的问题,“我想南希是和他们一起去的。”  

16

那么,南希是和他们一起去的,拉姆齐夫人疑惑不解地猜测,她放下刷子,拿起梳子的时候,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便说道“进来”(贾斯珀和罗丝走进来),南希是否跟他们在一起的事实让将要发生什么的可能性是更低还是更高;他们在一起,这让事情发生的可能性更低,不知怎的,拉姆齐夫人非常没道理地觉得,毕竟这么多人的灾难不太可能发生。他们不可能全淹死。她再一次孤独地感到那位的存在,她的老对手——生活。

贾斯珀和罗丝说米尔德丽德想知道是不是该推迟晚餐。

“又不是等英格兰女王。”拉姆齐夫人断然说道。

“又不是等墨西哥皇后。”她补充,以取笑贾斯珀;因为他跟他的母亲有一样的毛病:同样喜欢夸大其词。

贾斯珀记下口信的时候,她说,如果罗丝愿意,可以帮她挑挑应该戴哪件首饰。既然有十五个人正在坐等晚餐,可不能让什么都一直等下去。她此时开始恼火他们这么晚还不回来;她对他们的恼火超过了对他们的担忧,他们偏偏选择今晚出去这么晚,太不顾及别人了,实际上她希望今天的晚餐格外美好,因为威廉 ·班克斯终于同意和他们一起用餐了;而且他们还将享用米尔德丽德的拿手菜——法式红酒炖牛肉。这道菜的关键是要一出锅就上桌,牛肉、月桂叶、红酒——一切必须煮得恰到火候。做好菜放那儿等着根本不行。不过,偏偏是今晚,他们出去了,他们又回来晚了,而饭菜不得不端上去,同时饭菜不得不再次加热;那样法式红酒炖牛肉就会彻底毁了。

贾斯珀给她选了一条欧泊石项链,罗丝选了一条金项链。哪一条跟她的黑色礼服更般配呢?到底哪一条呢?拉姆齐夫人心不在焉地说,端详镜子中她的脖颈和双肩(不过她避开了她的脸庞)。接着,在孩子们翻找她的首饰时,她望向窗外,看到了总是能逗她开心的场景——秃鼻乌鸦正努力地决定在哪棵树上栖息。每一次,他们似乎都会改变心意,再次飞到空中,她想,那只老秃鼻乌鸦,秃鼻乌鸦父亲,她给它起的名字是老约瑟夫,它是一只性情执拗和令人头疼的鸟儿。它是一只肮脏的老鸟儿,翅膀上的一半羽毛都没了。它就像自己见过的某位老绅士,戴着高帽,衣衫褴褛,在酒馆前面吹小号。

“看!”她笑着说。它们其实在打架。约瑟夫和玛丽在打架。不管怎么样,它们再次飞起,空气被它们的黑色翅膀拨到一旁,被剪成精致的弯刀形状。翅膀扑腾,腾,腾——她无法找到让自己满意的精确描述——在她眼里,那是最美好的一幅景象。看那边,她对罗丝说,希望罗丝能比她看得更清楚。因为你的孩子们经常会比你自己的感知更敏锐一些。

可是该选哪一条?他们打开了她首饰盒里的所有浅抽屉。是选那条意大利的金项链,还是那条詹姆斯叔叔从印度带给她的欧泊石项链?或者她应该佩戴她的紫水晶?

“挑挑,最亲爱的,选吧。 ”她说,希望他们加快速度。

可她还是让他们不慌不忙地挑选。她让罗丝,特别是罗丝,拿起这个,又拿起那个,举起她的首饰在黑色礼服上比照,因为这个每晚例行的挑选首饰的小小仪式是罗丝最喜欢的,她知道。罗丝非常重视为她的母亲挑选佩戴什么,那自有某种隐秘的原因。什么原因呢,拉姆齐夫人想知道,她站着不动,一边让罗丝为她扣好选出的项链,一边根据自己的过往忖度,人们在罗丝的这个年龄,会对自己的母亲怀有某种深沉、某种隐匿、某种言语无法表达的情感。与感觉到别人对自己的所有情感一样,拉姆齐夫人想,那让人忧愁。对这种感情,人们可以回报的太有限了;而且罗丝对她的感情,与她真实的样子也很不相称。罗丝会长大;罗丝怀有这些深沉的感情,她以后会经受磨难,她猜想。接着她说自己现在准备好了,他们可以下去了,于是贾斯珀应该将手臂伸过去,因为他是绅士,而罗丝,因为她是淑女,应该拿着她的手帕(她把手帕给了罗丝),还有别的什么吗?哦,对,可能会冷:得拿一条披巾。为我选一条披巾,她说,因为那能满足罗丝,必将经受磨难的罗丝。“瞧,”她说,在楼梯平台的窗边停下脚步,“它们又到那边了。”约瑟夫已经落在另一棵树的梢头。“你觉得它们不会介意吗?”她对贾斯珀说,“如果它们的翅膀被折断。”他为什么想要去打可怜的老约瑟夫和玛丽呢?他在楼梯上有些站立不安,觉得受到了指责,但并不严重,因为她不懂打鸟的乐趣;鸟儿们又没有感觉;而且作为他的母亲,她住在世界的另一处区间,但他非常喜欢她的关于玛丽和约瑟夫的故事。她让他笑了出来。可是她怎么知道那些是玛丽和约瑟夫?她以为每天晚上都是同一拨鸟儿来到同一片树上吗?他问。可是这会儿,就像所有大人那样,她突然一点儿都不关注他了。她正在倾听大厅里的喧哗声。

“他们回来了!”她叫道,放心之余立即对他们生出更多的恼意来。于是她想知道,事情发生了?她下去,他们就会告诉她——不,不会。他们不会当着所有这些人告诉她所有的事情。所以她必须下去,开始晚餐,然后等待。于是,就像发现自己的子民聚集在大厅的某位女王,她俯视他们,下去来到他们中间,默默地接受他们的歌颂,接受他们的忠诚,接受他们在她面前的拜伏(她经过的时候,保罗的面部肌肉毫无牵动,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她走了下去,穿过大厅,微微颔首,仿佛她接受了他们无法说出的,他们对她的美丽的歌颂。

可她顿住脚步。传来一股烧煳的气味。他们不会把法式红酒炖牛肉煮干了吧?她纳闷,老天保佑可千万别!响亮的锣声叮当响起,庄严、权威地宣告:分散在房子里的所有人,在阁楼里、在卧室里、在他们自己休息的地方,阅读的、写作的、梳理头发的,或者系紧服装的人们,都必须放下那一切,把零碎玩意放回他们的盥洗台和梳妆台,把小说放回床头柜,把隐秘的日记放好,聚集到餐厅,共进晚餐。  

17

可我这一生都干了什么?拉姆齐夫人想,在桌子的

上首就座,看着桌上所有白色圆圈状的盘子。“威廉,坐在我旁边。”她说。“莉莉,”她疲倦地说,“那边。”他们拥有那个——保罗 ·雷利和明塔 ·多伊尔——而她,只有这个——一张极长的桌子,还有盘子和刀子。最远端是她的丈夫,他坐下,瘫作一堆,皱着眉头。为了什么?她不知道。她不在乎。她不理解自己如何会对他生出情感和爱意。她有种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经历了,一切都超脱了的感觉,就在她帮忙盛汤的时候,好像那儿有一团漩涡——就在那儿——人们可以在里面,或者可以在外面,而她就在漩涡外面。一切都结束了,她想,此时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进来,查尔斯·坦斯利——“请坐在那儿。”她说——然后是奥古斯塔斯·卡迈克尔——他们随后都坐下了。与此同时,她在被动地等待,等待有人回答她,等待发生什么事。但这不是一件人们会说到的事情,一边舀汤,她一边想。

对着这种矛盾皱起眉头——那是她正在想的;这是她正在做的——舀汤——她愈来愈强烈地觉得自己置身于漩涡之外;或者仿佛一道遮帘落下,褪去色彩,她看到了真实的事物。房间(她环视它)非常破旧。到处都不漂亮。她克制住不去看坦斯利先生。他们之间没什么交融的迹象,都各坐各的。营造水乳交融、热火朝天的活跃气氛就全靠她了。她再次感到男人的贫乏,那是不带敌意的事实,因为如果她不做,就没人会做,所以让自己振作一点,就像人们晃动一块已经停摆的表,古老熟悉的脉搏开始跳动,就像手表开始滴答——一、二、三,一、二、三。如此等等,她反反复复,倾听着它,呵护和照料那仍旧微弱的脉搏,就像人们用一张报纸守护一团微弱的火焰。原来如此,她得出结论,默默地向威廉 ·班克斯探过身子,以示交流——可怜的人!没有妻子,没有孩子,除了今晚之外,只能孤零零地在住处吃饭;对他同情之余,生活此时又强大到足以对她施加影响了,她要开始履行这一切职责了,好像水手毫无倦意地看着风灌满他的帆,却不想再次出发,他想到船要是沉了,自己就得在漩涡里转啊转,最后安息在海底。

“您看到您的信了吗?我告诉他们给您放在大厅。”拉姆齐夫人对威廉·班克斯说。

莉莉·布里斯科眼看着拉姆齐夫人渐渐进入那片奇特的无人之境,要在那种地方跟上她是不可能的,但她的前行会让注视的人心存寒意,以至于他们总会试图至少用目光跟上她,就像人们目送一艘船渐渐远去,直到船帆沉入地平线。

她看上去多么苍老,她看上去多么疲倦,莉莉心想,还有多么疏远。但当她笑着转向威廉 ·班克斯的时候,就好像那艘船转回来了,阳光再次穿透它的帆,由于松了一口气,于是莉莉饶有兴味地揣摩,她为什么同情他?那是她告诉他信在大厅时她给人的印象。可怜的威廉 ·班克斯,她似乎在说,就好像她自己的疲倦一部分是因为同情别人,而她体内的生命,她重新生活的决心,都是由同情激发的。那不是真的,莉莉想;那是她的一次判断失误,这种失误的判断似乎是出自本能,源于她自己的某种需要而不是其他人的需要。他半点同情都不需要。他有自己的工作,莉莉对自己说。她想起,冷不防地好似发现一件珍宝一般,自己也有工作。电光火石之间,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画作,然后想到,是的,我要把那棵树再往中间挪挪,这样我就能避免那片难看的空白出现。那就是我要做的。那就是一直困扰我的。她拿起盐瓶,再把它放在桌布的花纹图样上,以此提醒自己挪动那棵树。

“奇怪的是,人们从邮件中几乎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可还总是希望收到谁的信件。”班克斯先生说。

他们在说什么该死的废话呢,查尔斯 ·坦斯利心想,把他的勺子端正地摆在盘子中间;他已经将食物一扫而光,莉莉想(他坐在她的对面,就在她的视野中间,他后面正好是窗户),就如同他下定决心要弄清楚自己的晚饭是什么。他身上的一切都是一板一眼的枯燥,都赤裸裸得令人反感。但尽管如此,可事实是,如果你看着他们中的任何人,就不可能讨厌他们。她喜欢他的眼睛;它们是湛蓝的,深陷于眼窝,望去令人生畏。

“你写的信多吗,坦斯利先生?”拉姆齐夫人问道,她也在同情他,莉莉猜想;因为拉姆齐夫人确实如此——她总是同情男人,好似他们缺少什么一样——她从不同情女人,仿佛她们不缺什么一样。他给他的母亲写信;要不是这样,他认为自己一个月也不用写一封信,坦斯利先生简短地说。

因为他不会谈论这些人们想让他谈论的那种废话。他不用这些愚蠢的女人屈尊迁就他。他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阅读,现在他下来了,对他来说一切都那么愚蠢、肤浅、浮夸。他们为什么要穿礼服?他就穿着自己的便装下来了。他根本没有礼服。“人们从邮件中几乎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这是他们的老生常谈。她们就让男人说这种东西。是的,近乎千真万确,他想。年复一年,她们几乎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她们什么也不干,只是说、说、说,吃、吃、吃。那就是女人的缺陷。女人用尽她们的“魅力”,用尽她们的愚蠢,把文明搞得难以忍受。

“明天去不了灯塔,拉姆齐夫人。”他说,坚持自己的意见。他喜欢她,他倾慕她,他还在想下水道里那个仰望她的男人;但他觉得有必要坚持自己的意见。

他真的是,她见过的最缺乏魅力的人了,莉莉·布里斯科心想,尽管有那么一双眼睛,但再看看他的鼻子,看看他的手。那么她为什么要在意他说了什么呢?女人不会写作,女人不会画画——他说出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因为显然他对此并不信以为真,不过出于某种对他有利的原因才这么说的。她为什么要整个人像是被风吹倒的玉米那样弯下身子?还得付出相当痛苦的巨大努力才能从这种卑微中重新挺直腰杆。她必须再来一次。桌布上有那根树枝,这里有我的画,我必须把那棵树挪到中间;那才要紧——其他的都不要紧。她是否能够紧紧抓住那要紧的事不放?她问自己,不要动气,不要争辩;如果她想要报复,那就嘲笑他?

“哦,坦斯利先生,”她说,“一定得带我跟您一起去灯塔。我真是太想去了。”

他听得出来这是谎话。出于某种原因,她故意说些口是心非的话惹恼他。她在嘲笑他。他穿着他的法兰绒旧裤子。他没有别的裤子。他觉得非常难受、孤独、寂寞。他知道她因为某种原因想要取笑他;她不想跟他去灯塔;她看不起他,普吕 ·拉姆齐也是这样;她们全都是这样。但他可不会被女人们愚弄,所以他故意缩回自己的椅子,看向窗外,然后立即非常粗鲁地说,对她来说明天海浪汹涌,她会晕船的。

他觉得恼火,她让他在拉姆齐夫人正听着的时候说出那样的话。要是他独自在自己的房间里工作多好,他想,在他的书本中间,那才是让他觉得自在的地方。他从没欠过一便士的债;从十五岁开始,他从没花过他父亲的一便士;他拿出自己存的钱贴补家里;他负担妹妹的学费。尽管如此,他真希望自己本应懂得如何得体地回答布里斯科小姐;他真希望不曾脱口而出那样的话。“你会晕船的。”他希望自己能想出些什么跟拉姆齐夫人说说,好让她看到他不只是一个枯燥乏味的书呆子。那就是他们所有人对他的看法。他转向她。可拉姆齐夫人正在跟威廉 ·班克斯谈论他从没听说过的人。

“是的,拿走吧。”中断与威廉·班克斯的谈话,她简短地对女仆说道。“那肯定是十五——不,二十年前——我上次见她。”她一边说,一边再次朝班克斯转过身,仿佛他们的交谈一刻都不容错过,因为她被他们正在谈论的内容吸引住了。所以他今晚收到的其实是她的来信!卡丽还住在马洛?一切还是不是老样子?哦,她还记得,恍如昨日——在河上,那感觉就像是在昨天——在河上划船,感觉非常冷。可要是曼宁一家制订了计划,他们就会坚持完成。她决不会忘记赫伯特在河岸上用茶匙拍死一只黄蜂!日子还在继续,拉姆齐夫人陷入沉思,二十年前,她悄悄地走在泰晤士河岸边那间客厅的桌椅之间,那时的她非常非常冷淡,就像一个幽灵;可是现在,她又像幽灵一样来到那些桌椅中间;那时的光景让她着迷,尽管她变了,但那特殊的一天,似乎现在已变得极为静寂和美丽,这么多年以来依然留存在那儿。卡丽给他写过信吗?她问。

“写过。她说他们正在建一间新的台球室。”他说。不!不!那办不到!建一间新台球室!在她看来,那是不可能的。

班克斯先生可看不出其中有什么蹊跷之处。他们现在非常富裕。他应该替她向卡丽问好吗?

“哦,”拉姆齐夫人略显惊色,“不。”她补充道,想想她可不认识建了一间新台球室的卡丽。可是多奇怪啊,她反复地说,他们竟然还在那儿过日子,这让班克斯先生觉得好笑。因为想到他们这么多年来竟然能够把日子过下去,而她一直以来居然一次也没想到过他们,真是不同寻常。在同样的这些年间,她自己的生活多么动荡起伏啊。可没准儿卡丽·曼宁也从未想到过她。这个念头古怪又令人不快。

“人们转眼就会各奔东西。”班克斯先生说,不过想到自己毕竟既认识曼宁一家还认识拉姆齐一家,他就感到某种满足。一边放下勺子,一丝不苟地擦拭自己剃净胡须的唇边,他一边想,自己尚未与朋友们各奔东西。可是也许是他在这方面与众不同,他寻思;他从不让自己陷入一成不变的生活状态。他交友广泛……这时,拉姆齐夫人不得不停下话头,吩咐女仆把食物保温什么的。那就是他为什么更喜欢独自用餐。所有这些干扰都让他烦恼。威廉 ·班克斯保持着优雅有礼的风度,只是把他的左手手指平放在桌布上,仿佛一名技工在闲暇之余检查一把打磨精美并准备使用的工具,好吧,他想,这样的牺牲是友情要求人们做出的。要是他拒绝过来,就会伤害她。可是对他来说,过来一趟不值得。端详自己的手,他想,要是他独自一个人,晚餐这会儿差不多就该结束了;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工作了。没错,他想,这是对时间的可怕浪费。孩子们还在陆续走进来。“我希望你们有谁能去一趟罗杰的房间。”拉姆齐太太正说着。跟其他的事情——工作——相比,他想,这一切多么琐碎,多么无聊啊。他坐在这儿,手指在桌布上敲着,此时他本该——他的脑海中闪现出他的工作大纲。这一切真是浪费时间!不过,他想,她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我要表现出对她忠诚的样子。然而现在,此时此刻,她的存在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她的美貌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她跟她的小儿子坐在窗边——没有意义,没有。他只希望独自待着,拿起那本书。他觉得不舒服;他觉得自己背信弃义,竟然坐在她的旁边觉得她毫无意义。事实上,他不喜欢家庭生活。正是在他这样的状态下,人们才会自问,人们生活的目的是什么?人们才会自问,为什么人们要为繁衍后代不辞辛劳呢?这真的值得吗?作为一个物种,我们有吸引力吗?并没有那么多吧,他想,看着那些邋里邋遢的男孩儿。他最喜欢的那个孩子,卡姆,已经上床了,他推测。傻乎乎的问题,徒劳的问题,人们忙碌时从来不会问的问题。人类生活是这样的?人类生活是那样的?人们从来没有时间思考这个。可是此时他正在问自己这类问题,因为拉姆齐夫人正在向仆人们发号施令,还因为拉姆齐夫人对竟然还有卡丽·曼宁这个人的存在如此惊讶,突然让他认识到,友谊,甚至是最美好的友谊,都脆弱不堪。人们各奔东西。他再次责备自己。他正坐在拉姆齐夫人旁边,他对她竟然无话可说。

“我很抱歉。”拉姆齐夫人说,终于转向他这边。他感到僵硬和空洞,就像一双湿透了的靴子又变干了,以至于你很难把脚硬塞进去。但他必须把脚硬塞进去。他必须让自己讲话。他若做不到谨小慎微,就会被她发现自己的背弃,被她发现自己对她毫不在意,那决计不会让人愉快,他想。所以他朝她彬彬有礼地俯下头。

“您肯定不喜欢在这种嘈杂的场合用餐吧。”她说,使用了她在心神不定时所用的社交礼仪。那就是,某个会议上出现口舌纷争的时候,主持人为了协调,就会建议所有人都说法语。也许是由于蹩脚的法语,也许法语里没有能表达说话人想法的词语,无论如何,说法语强制施行了某种秩序,某种一致性。班克斯先生同样用法语回答她说,“不,没什么。”而不懂法语,甚至连这样的简单对话也听不懂的坦斯利先生立即怀疑这些话语并不真诚。他们确实是在说废话,他想,拉姆齐一家;而且他高兴地抓住了这个新发现的情况不放,他要记录下来,总有一天,他要大声读给几个朋友听听。那时,在人们可以畅所欲言的社交活动中,他要讽刺地描述“与拉姆齐一家的同住”,还有他们交谈的什么废话。他会说这种体验有一次还算值得,但不会有下次。他会说女人们太让人厌烦了。当然,拉姆齐娶了一位美女,生了八个孩子,把自己掏空了。要表达的大概就是这些话吧,可是现在,此时此刻,他被迫坐在那儿,旁边是空座位,根本谈不上什么表达。一切都是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他感到极其不适,甚至有身体上的不适。他希望有人给他一个表达自己意见的机会。他如此迫切地希望,以至于在椅子上坐立不安,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试图插进他们的交谈,张开嘴巴又闭上。他们在讨论渔业。为什么没人问问他的意见?他们知道什么是渔业?

莉莉·布里斯科对此了若指掌。坐在他的对面,她难道会看不出这个年轻人想表现自己的欲望?就像对着一幅 X光片,看见位于他血肉之躯里薄雾暗处的肋骨和股骨——那团稀薄的雾气就是传统礼节,压制了他想插嘴谈话的焦灼欲望。可是她想,眯起她的中国式小眼睛,想起他是怎么嘲笑女性的,“不会画画,不会写作”,我凭什么帮他解脱呢?

有一套行为规范,她知道,其中第七条(可能是)说在这种情况下,女人理所当然地,无论她自己是什么职业,都要向对面的年轻男子伸出援手,好让他那些股骨、那些肋骨一样的虚荣和展示自己的急切欲望得到表现和缓解;她用自己老姑娘的公正态度思索,假使地铁突然着火,帮助我们的确是他们的责任。她想,那时我肯定会寄希望于坦斯利先生助我脱困。可是如果我们双方都不做这些事情,她想,那又会怎么样呢?于是她坐在那里,露出笑意。

“你没打算去灯塔,是吧,莉莉?”拉姆齐夫人说。“记得可怜的兰利先生吧,他都周游世界十几次了,可他跟我说,从没有哪次能像我丈夫带他去那儿的那次更遭罪的。你是好水手吗,坦斯利先生?”她问。

坦斯利先生举起一把锤子,在空中高高挥舞;可是落下时却意识到他不能用这样的工具去砸蝴蝶,于是只说出他这辈子都不晕船。不过这一句话里浓缩的内容就像火药一样:他的祖父是渔民,他的父亲是药剂师,他完全是靠自己打拼前进;他对此自豪不已;他是查尔斯·坦斯利——似乎在座的人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但总有一天,这个事实会人尽皆知。他怒视前方。他几乎都要可怜这些温文尔雅的人了,总有一天,他们会像一包包羊毛和一桶桶苹果,被他体内的火药炸上高空。

“您会带我去吗,坦斯利先生?”莉莉匆忙、亲切地说,因为,毫无疑问,如果拉姆齐夫人对她说,就像她实际上做的那样,“我要葬身火海了,亲爱的。除非你为眼前的痛苦敷上一些镇痛软膏,对那边那个小伙子说些动听的,生活就要触礁啦——真的,我现在就听到了摩擦声和轰鸣声。我的神经紧绷得像琴弦。再碰一下它就会断。”当拉姆齐夫人说着所有这些的时候,就在她的目光扫视过来,如同她在说着这些的时候,当然,莉莉·布里斯科不得不第一百五十次放弃这项实验——如果人们对那边的小伙子不亲切会发生什么——她的态度变得亲切起来。

准确地判定出她的语气转变——现在她对他友好起来了——他从自我中解脱出来,他告诉她,自己还是小婴儿的时候是如何被扔到船外的,他的父亲是如何用带钩子的船篙把他捞上来的,他就是这么学会游泳的。他的一个叔叔在苏格兰海岸的某块礁石上看守灯塔,他说。他在叔叔那儿遇上过一次暴风雨。他大声说起这个的时候正好赶上大家的谈话停顿。他们不得不听他说一说与他的叔叔在暴风雨期间待在灯塔里的故事。啊,谈话发生了这样喜人的转变,莉莉 ·布里斯科想,她感觉到了拉姆齐夫人的感激之情(因为拉姆齐夫人现在有空儿自顾自地与别人交谈一会儿了),啊,她想,但为了你这片刻的自由,我付出了什么呢?她做了违心的事情。

她已经耍了惯用的伎俩——态度亲切。她永远不会了解他。他也永远不会了解她。人际关系尽皆如此,她想,而且最差劲的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如果不算班克斯先生的话)。她认为这些关系相当虚伪。接着她的目光落在了被她放在那儿提醒自己的那只盐.上,她想起明天上午要把那棵树向中间挪挪,一想到明天的绘画,她的精神就高昂起来,甚至为坦斯利先生说的话大声笑起来。如果他愿意,就让他说上一整晚吧。

“可是他们会让人留在灯塔里多长时间?”她问。他告诉了她。他惊人的见多识广。既然他心怀感激,既然他喜欢她,既然他开始快活了,所以现在,拉姆齐夫人想,她可以回到那处梦境了,那个不真实却迷人的地方,二十年前曼宁一家位于马洛的客厅;在那儿,人们可以不慌不忙、无忧无虑地四处走动,因为未来无须担心。她知道在他们身上会发生什么,在她身上会发生什么。宛若再次阅读一本好书,她知道了故事的结局,因为那是二十年前发生的,而生活——甚至可以从客厅的这张桌子上小瀑布一般倾倒而下——天知道那段光景被封印在哪儿呢,它就像一处湖泊,平静地躺在岸中间。他说他们建了一间台球室——那可能吗?威廉还会接着谈论曼宁一家吗?她希望他谈。可是,不——出于某种原因,他没了兴致。她试探了。他没有回应。她不能勉强他。她很失望。

“孩子们真丢脸。”她说,叹了口气。可他说什么守时是长大后才能学到的小优点。

“就算是吧。”拉姆齐夫人说,他只是为了避免冷场,她心想,威廉怎么成了谨小慎微的老处女了。他意识到自己的背弃,意识到她想要谈论更亲密的话题,可他眼下兴致索然,他坐在那儿,等待着,觉得生活的不顺攫住了他。也许其他人正在说什么有趣的事吧?他们在说什么?

什么鱼汛期不景气,什么渔民正在转场。他们正在谈论工资和失业。那个小伙子在斥骂政府。威廉 ·班克斯听到他说什么“当今政府最可耻的法案之一”,心想在个人生活不顺的时候赶上听听这种事情倒是一种解脱。莉莉正在倾听,拉姆齐夫人正在倾听;他们全都在倾听。但是已经厌烦了,莉莉觉得若有所失。班克斯先生觉得若有所失。拉紧身上的披巾,拉姆齐夫人觉得若有所失。不过他们都在专心地倾听,心里想“老天保佑我的内心可别暴露”,因为每个人都在想“其他人都在为政府对待渔民的做法愤愤不平、义愤填膺。再看我呢,完全无动于衷。”班克斯先生看向坦斯利先生时心想,也许就是这个人。人们总是在等待那个人。机会总是有的。领袖人物随时可能出现;那种天才,政治和其他方面的天才。对于我们这些老古董来说,他可能极不讨喜,班克斯先生思索,竭尽全力让自己善解人意,因为从脊柱的神经竖起开始,他就通过某种异样的身体感受明白了,他在嫉妒,部分是为了他自己,部分则更有可能是为了他的工作、他的观点、他的科学;所以他并非完全开明或绝对公平,因为坦斯利先生似乎在说你们已经浪费了你们的生命。你们全都错了。可怜的老古董们,你们毫无希望地落伍了。他似乎相当自负,这个年轻人,他傲慢无礼。可是班克斯先生要求自己注意到,这个年轻人有勇气,他有能力,他对实际情况极为熟悉。就在坦斯利斥骂政府的时候,班克斯先生想,或许,他说的有些道理。

“现在告诉我……”他说。于是他们争论起政治来,莉莉看着餐桌上的那幅叶子图案;拉姆齐夫人则完全任由两位男士争论,她纳闷自己为什么对这种谈话很不耐烦,看着桌子另一端的丈夫,她希望他能说些什么。一个词就行,她对自己说。因为若是他说出一句话,情况就会完全不同。他能够击中问题的要害。他关心渔民和他们的工资。他思考起那些来甚至难以入眠。要是他说话,情况就会截然不同。人们那时没有感觉到,老天保佑你们可别看出来

我根本不在意,她想,因为人们都在意。接着,她意识到自己是因为如此钦佩他才会一直等待他开口,她觉得仿佛有人一直在向她称赞她的丈夫和他们的婚姻,所以她容光焕发,却没有意识到称赞他的正是她自己。她看着他琢磨,想要在他的脸上找到什么,他应该看上去气宇轩昂……然而根本不是!他脸部扭曲,他怒目而视,眉头紧皱,被气得面红耳赤。到底怎么回事?她觉得奇怪。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那个可怜的老奥古斯塔斯又要了一盘汤——仅此而已。难以置信,令人厌恶(他隔着桌子向她这样示意),奥古斯塔斯竟然又要开始喝汤了。他最讨厌有人在他结束用餐之后还在吃。她看到他的怒火就像一群猎犬,冲上他的双眼、他的眉毛,她知道狂暴的事情立即就会爆发,接下来——谢天谢地!她看到他控制住了自己,刹住了轮子,虽然整个身体似乎都在迸发火星,但没有吐出一言一语。他绷着脸坐在那儿。他什么也没说,他要让她自己注意到。让她为此夸赞他吧!可是到底为什么可怜的奥古斯塔斯不能再要一盘汤呢?他不过碰了碰埃伦的胳臂说:“埃伦,请再给我一盘汤。”然后拉姆齐先生就这样怒气冲冲了。

可有何不可呢?拉姆齐夫人质问。他们当然可以让奥古斯塔斯喝汤,如果他想喝的话。他憎恶人们沉溺饮食,拉姆齐先生冲她皱眉。他憎恶一切像这样要拖拖拉拉几个小时的事情。可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拉姆齐先生要让她注意到,虽然那场景令人厌恶。可为什么要表现得这么直白,拉姆齐夫人质问(他们隔着长长的桌子对视,交换这些问题和回答,彼此都能准确地明白对方的感受)。每个人都能看到,拉姆齐夫人想。罗丝正在盯着她父亲,罗杰正在盯着他父亲,两人眼看就要爆发出大笑了,她知道,于是她及时出声道(确实正是时候):

“点蜡烛吧。”于是他们一跃而起,到餐具柜摸索。

他为什么不能隐藏自己的情绪呢?拉姆齐夫人觉得奇怪,她想知道奥古斯塔斯 ·卡迈克尔是否已经注意到了。也许他注意到了,也许他没注意。她禁不住对他坐在那儿喝汤的镇静自若肃然起敬。他想喝汤,他就要汤。人们嘲笑他也好,对他生气也罢,他依然故我。他不喜欢她,她知道这点;可在一定程度上她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尊敬他。她注视着他喝汤,他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十分高大和平静,而且伟岸,他在凝神沉思,她想知道他此时有何感受,为什么他总是心满意足,举止庄重;她想,他对安德鲁多么尽心尽力啊,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间,安德鲁说奥古斯塔斯是“给他看些东西”。他会在草坪上躺上一整天,大概在构思他的诗歌,他的样子让人想到一只正在观察鸟儿的猫,接着一想到佳句,他就会双掌“啪”地一拍,于是她的丈夫就会说,“可怜的老古斯塔斯——他是个真正的诗人。”那可是出自她丈夫的高度褒扬。

此时,八支蜡烛沿着桌子竖立,火苗刚开始摇摆了几下便挺直了,照亮了整张长餐桌,桌子中央是一盘黄色和紫色的水果。她是怎么做到的,拉姆齐夫人惊奇不已,因为罗丝布置的葡萄和梨、那枚号角形状的粉边贝壳,还有香蕉,让她想到取自海神的海底盛宴上的一支奖杯,想到垂在酒神巴克斯肩上并且被四周的豹皮和跳动着红色和金色光芒的火把映衬着的那串葡萄叶(在某幅画中)……它们就这样突然置身于光亮之中,似乎体积庞大,深不可测,就像一个世界,她想,人们可以带上手杖去爬山,可以走下山谷,而且她高兴地看到(因为它引起了他们暂时的共鸣)奥古斯塔斯也在尽情欣赏那盘水果,他的目光深入其中,那里折一枝花,这里摘一条穗,大饱眼福之后才返回他的蜂房。那就是他注视的方式,与她的方式不同。但是共同的注视团结了他们彼此。

现在所有的蜡烛都亮了,桌子两侧的脸孔被烛光拉得更近了,形成围桌而坐的一个集体,呈现出暮色下不曾出现的光景。因为夜色已经被玻璃窗阻隔,通过玻璃窗再也看不到外边世界的真切景象,反倒荡出古怪的涟漪,以至于这儿,房间里面,似乎是秩序和干燥的土地;而那儿,房间外边,只是景物在水中起伏和消逝的倒影。

某种变化瞬间穿透他们所有人,就好像这种变化已经真实发生,他们都意识到大家是在一座岛屿的洞穴中结为集体;他们共同的目标是对抗外边那个流动的世界。拉姆齐夫人一直心神不定地等待保罗和明塔进来,觉得无法静下心来处理事情,现在她觉得自己的不安已经转变成了期待。因为现在他们应当进来了,莉莉 ·布里斯科则试图分析这种突如其来的兴奋是何原因,并把它与草地网球场上的那一刻相比:那时,凝固的状态突然解除,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如此广阔;这时,家具、简陋的房间里的许多蜡烛、没有窗帘的窗户,以及烛光中明亮如面具的面孔,也达到了同样的效果。他们如释重负;她觉得,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他们现在应当进来了,拉姆齐夫人望着门口想,正在那时,明塔 ·多伊尔、保罗 ·雷利,还有一名手里端着一只大盘子的女仆,一起走了进来。他们太晚了;他们实在太晚了,明塔说,同时,他们走向餐桌两端各自的座位。

“我弄丢了胸针——我祖母的胸针。”明塔说,声音中带着哭腔,棕色的大眼睛有些红肿,坐在拉姆齐先生旁边时,她的目光忽而低垂,忽而抬起,那模样唤起了他的骑士精神,于是他对着她善意地开起了玩笑。

她怎么能做这样的傻瓜呢,他问,居然戴着首饰去爬礁石?

她装作害怕他的样子——他太聪明了,她在他旁边就座的第一晚,他就谈论了乔治·艾略特,她实在惶恐,因  为她把《米德尔马契》的第三卷落在了火车上,完全不知道结尾发生了什么;可是后来她应对自如,让自己显得比实际上还要无知,因为他喜欢说她是个傻瓜。因而今晚,他直截了当地取笑她,她也不吃惊。此外,她知道,她一走进房间,那个奇迹就发生了:她罩上了她的金色雾气。她有时拥有这团雾气,有时没有。她从不知道它为何而来或者为何而去,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被它笼罩,直到走进房间的时候,那时她可以立即从某个男人瞧着她的样子中知道。是的,今晚她拥有磅礴的雾气,从拉姆齐先生告诉她别当傻瓜的模样,她就知道了。她微笑着坐在他的旁边。

那一定已经发生了,拉姆齐夫人想,他们订婚了。有那么一会儿,她还感受到了自己从未料想会感受到的——嫉妒。因为他,她的丈夫,也感受到了——明塔的容光焕发;他喜欢这些姑娘,这些金红色头发的姑娘,她们神采飞扬,有些狂野和鲁莽,她们不会“刮掉毛发”,不会像他说的可怜的莉莉·布里斯科那样“发育不良”。她们拥有她自己都不具备的某种气质、某种光彩、某种浓艳,吸引着他,愉悦着他,让他最喜欢明塔这样的姑娘们。她们可以给他剪头发,为他编表链,或者打断他的工作,招呼他(她听到了她们的声音),“出来吧,拉姆齐先生;现在轮到我们去打败他们了。”于是他就会出去打网球。

不过她其实并不嫉妒,只是偶尔在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时,有些怨恨自己已经年老,也许,那都得怪她自己。(因要操心温室的账单及诸如此类事情。)她感谢姑娘们与他逗笑( “您今天抽了多少斗烟,拉姆齐先生?”等等),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小伙子;一个对女人极具吸引力的男人,没有负担,不会被工作强度、世间的悲哀,以及他的名声或他的失败压垮,而再次成为她初见他时的模样,瘦削却殷勤;她记得他扶她下船,那时他的风度令人心悦,就像那样(她看着他,他正在调侃明塔,看上去惊人的年轻)。至于她自己——“放那儿吧。”她一边说,一边帮助那个瑞士姑娘轻轻地将一口褐色的大罐子摆在自己面前,里面是法式红酒炖牛肉——至于她自己,她喜欢她的“傻孩子”。保罗一定要坐在她的旁边。她为他留了位子。真的,她有时认为自己最喜欢“傻孩子”。他们不会拿他们的论文来烦人。那些聪明人啊,他们到底错过了多少!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变得多么枯燥乏味。保罗坐下的时候,她想,他的身上有一种非常迷人的气质。他的礼貌态度讨了她的欢心,还有他棱角分明的尖挺鼻子和明亮的蓝眼睛。他是这么的体贴。他会告诉她——既然大家全都再次聊起天来——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回去找明塔的胸针。”他一边说,一边坐在她的身边。“我们”——那就够了。他费劲地提高声调才能发出这个单词,她就知道这是他第一次说“我们”。“我们做了这个,我们做了那个。”他们一辈子都会这么说,她想。这时,玛尔特有点儿夸张地掀开盖子,那盘棕褐色的佳肴,散发出橄榄、食用油和肉汁的美妙香气。这位厨娘在这道菜上花费了三天时间。在软乎乎的肉块中翻找,拉姆齐夫人想,她一定要精心地为威廉 ·班克斯选一块特别软嫩的。她仔细地看向这道菜,钵壁光亮,可口的棕黄色肉块与月桂叶和葡萄酒掺杂在一起,她想,这道菜可以用来庆祝这个时刻——她生出一种庆祝节日的奇妙感觉,既异想天开又多愁善感,两种情绪似乎都在她的内心被唤起,其中有一种是深刻的——因为还有什么能比男人对女人的爱情更严肃,更令人肃然起敬,更感人至深呢?它的中间结出了死亡的种子。与此同时,这些恋人们,这些眼神放光并踏入幻觉的人,一定要戴上花环,好让取笑他们的人围着他们跳舞。

“这是一场胜利。”班克斯先生说,暂时放下他的餐刀。他已经聚精会神地品尝过了。这道菜浓郁、软嫩。真是完美的烹饪。她是怎么在穷乡僻壤搞出这些东西的?他问她。她是个令人惊奇的女人。他所有的爱意,他所有的崇敬,全都回来了;而且她知道这一点。

“这是我祖母的法国菜谱。”拉姆齐夫人说,说话时声音里荡出极大的愉悦。当然是法国菜。所谓的英国烹饪令人憎恶(他们都表示同意)。就是把卷心菜扔进水里。就是把肉烤得跟皮革一样。就是把蔬菜的可口表皮全切掉。“表皮里面,”班克斯先生说,“包含蔬菜的所有营养。 ”还有浪费,拉姆齐夫人说,一名英国厨师扔掉的东西都够养活一家子法国人了。威廉对她的感情又回来了,一切再次顺心如意,她的焦虑消失了,她现在可以自在地欢庆胜利和取笑别人了,受到这种感觉的鼓舞,她喜笑颜开,她比划着,连莉莉都在想,她是多么孩子气,多么滑稽可笑啊,端坐在那儿,将自身的美丽展现得淋漓尽致,却在讨论蔬菜的表皮。她身上有什么东西令人望而生畏。她让人无法抗拒。她最后总能我行我素,莉莉想。现在她已经圆满成功了——保罗和明塔大概订婚了。班克斯先生正在这里用餐。她用期盼的方式对他们所有人都施了魔咒,如此简单,如此直接。莉莉把自己灵魂的贫瘠与她的丰富多彩做了对比,揣测正是对这种奇特的、可怕的力量(因为她满面春风——看起来虽然不年轻,却光芒四射)有一定程度上的信赖,坐在她旁边的保罗·雷利才会激动颤抖,心不在焉,神情专注,沉默不语。莉莉觉得,拉姆齐夫人在谈论蔬菜表皮的时候,就是在积蓄那种力量,敬奉那种力量;她在这种力量的上方伸出双手取暖,以此保护它,但等到这种力量完全发挥出来的时候,她便莫名其妙地笑了,莉莉觉得,她已经把她的牺牲品领上了祭坛。此时,这种爱的情绪和悸动也攫住了她。她觉得在保罗旁边的自己是多么的不起眼啊!他,神采奕奕、热情洋溢;她,冷漠无情、尖酸刻薄。他,准备去冒险;她,停泊在岸边。他,蓄势待发,轻率不羁;她,孑然一身,被人遗忘——于是,她想要分享他的灾难,如果那是一场灾难的话,所以她怯怯地问:

“明塔什么时候丢了胸针?”

他露出最微妙的笑容,那笑容以回忆为面纱,以梦幻为色泽。他摇摇头。“在海滩上。”他说。

“我会找到它的,”他说,“我明天早点起床。”这是要向明塔保密的,他压低声音,把目光转向明塔坐的那边。她正在拉姆齐先生的旁边谈笑。

莉莉想要一反常态地申明自己愿意给他帮忙的强烈渴望,设想一下,在拂晓时分的海滩上,她如何扑向那枚半掩在一块石头后面的胸针,于是她自己也可以成为水手和冒险家中的一员。可是他会如何回答她的提议?她实际上是带着自己难得流露的情感说,“我和您一起去吧。”他笑了起来。他的意思是好还是不好——还是不一定?可这还不是他的意思——他发出异样的轻笑,就好像在说,要是你愿意,自己跳下悬崖,我也无所谓。他就在她的面前表现出爱情的热烈、恐怖、残忍和肆无忌惮。那灼伤了她,而且莉莉看着明塔在桌子的另一端对拉姆齐先生千娇百媚,感到明塔已然暴露在这些毒牙下,她望之生畏,同时又欣慰不已。因为至少,一边看着桌布图案上方的盐.,她一边对自己说,她不需要结婚,谢天谢地;她不需要承受那种堕落。她会免遭那种消耗。她要把那棵树再往中间挪挪。

情况就是如此复杂。她的遭遇,尤其是与拉姆齐一家同住时的遭遇,让她同时强烈地感受到两种对立的东西:一个是你的感觉;另一个是我的感觉,然后它们就在她的脑海里彼此争斗,就像现在一样。这爱情如此美丽,如此令人激动,以至于我站在它的边缘颤抖,一反常态地提议要去海滩上寻找一枚胸针;它还是人类激情中最愚蠢的、最原始的,把一位侧影如美玉(保罗的侧影很精致)的大好青年变成了迈尔恩德路上一名手持撬棍的暴徒(他狂妄自大,他粗鲁无礼)。不过她对自己说,从太古之初以来,人们就歌颂爱情,为了它,花环,还有玫瑰堆积如山;而且你问上十个人,有九个会说他们别无他求,只想要这个—爱情。然而,根据她自己的经验来看,女人们一直觉得,这不是我们想要的,没有比这更沉闷、更幼稚,以及更没有人情味的了;可它还是美丽迷人、必不可少。那么,那么如何?她问,莫名其妙地期待其他人继续讨论,就好像在进行类似这种讨论时,人们射出自己显然无法命中的短小弩箭,然后留待其他人继续。于是她重新开始听他们正在说什么,万一他们要阐明爱情的问题呢?

“还有,”班克斯先生说,“还有英国人称之为咖啡的那种液体。”

“哦,咖啡!”拉姆齐夫人说。可黄油不正宗和牛奶不洁净更成问题(莉莉能看出来,她开始激动万分,加强了语气)。她充满激情、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英国乳品体系的罪恶,还有牛奶被送到门口时是什么样子,而且她还要证明自己的控诉,因为她已经调查过这个问题。这时,围着桌子,从中间的安德鲁开始,孩子们全都笑了起来,就像火苗从一丛荆豆跳动到另一丛;她的丈夫也笑了;她被取笑了,被烈焰包围,被迫收敛锋芒,偃旗息鼓,唯一的反击就是把一桌人的打趣和嘲笑当作例子,让班克斯先生看看,要是攻击英国公众的偏见,你会有怎样的下场。

不过,由于在她的心里,刚刚帮她应付坦斯利先生的莉莉是局外人,因此她特意对莉莉另眼相待,说“莉莉不管怎么样都会赞同我”。就这样把有点不安、有点受惊的莉莉拉进局内。(因为莉莉正在思考爱情。)他们两个都是局外人,拉姆齐夫人一直觉得,莉莉和查尔斯 ·坦斯利,他们俩都被那两位的光彩掩没了。显然,他觉得自己完全被冷落了,只要房间里有保罗 ·雷利在,就没有女人会瞧他。可怜的家伙!可他还有他的论文,论某人对某物的影响;他可以照顾自己。而莉莉就不同了,她在明塔的光彩下黯然失色,显得比平时还要不起眼:她灰色的小衣服,皱起的小脸,还有中国式的小眼睛。她什么都那么小。不过,拉姆齐夫人从两个人当中挑了莉莉求援的时候(因为莉莉应该能为她证明,她谈论奶厂还没有她丈夫谈论自己的靴子时啰嗦——他可以个把钟头都在谈他的靴子)就在想,与明塔相比,莉莉四十岁的时候会更出色。莉莉的身上贯穿着什么,闪耀着什么,那是她自己独有的东西,的确让拉姆齐夫人非常喜欢,可男人们都不喜欢,她担心。他们显然不喜欢,除非是一位年长得多的男人,比如威廉 ·班克斯。可他感兴趣的,咳,拉姆齐夫人有时觉得,自从他的妻子去世后,他感兴趣也许是她自己。但他当然不会“陷入爱情”,那是众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之一。哦,别胡说,她想,威廉一定得娶莉莉。他们有那么多的共同之处。莉莉那么喜欢花儿。他们俩都冷淡、孤僻,都那么自立。她必须为他们安排,让他们一同出去散步,走得远一些。

真笨,她竟然安排他们在彼此的对面就座。明天就要补救。如果天气好,他们应该去野餐。似乎一切都有可能。似乎一切都会顺利。此刻(但这种情况无法持续,她想,自己的思绪在他们全都在谈论靴子的时候游离出来),此刻她感到安心;她好像是在空中盘旋的一只老鹰,好像是在少许欢乐中飘扬的一面旗帜,那种欢乐彻底地、温柔地渗入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无声无息,庄严肃穆。看着在那边一同用餐的他们,她想,这种欢乐来自于她的丈夫、孩子们和朋友们,这种欢乐全是从这片沉寂中升腾出来的(她正为威廉·班克斯再找一小块儿肉,她窥探陶罐的深处),似乎现在没什么特殊原因就停留在这儿,如同一团雾气,如同一阵飞烟,将大家安全地凝聚在一起。无需言语,无法言语。它就在那儿,在他们周围。她仔细地帮班克斯先生寻找一块特别软嫩的肉,觉得这种欢乐具有永恒的意味,正如她在那天下午之前曾经产生过的异样感觉,事物之中有一种一致性,一种稳定性;她的意思是,有的东西是不会变的,面对流动的、飞逝的、幻觉般的世界,它会像红宝石一样光华四射(她瞥了一眼窗户上反光的涟漪),所以今晚她再次感受到自己白天一度感受到的安宁和放松。她想,正是这样的时刻,构成了永恒的事物。

“是啊,”她向威廉·班克斯保证,“每人都能分不少。”

“安德鲁,”她说,“把你的盘子放低些,要不然我会把汤洒到外边去。”(法式红酒炖牛肉是一次完美的胜利。)这儿,放下勺子,她觉得,这儿是人们可以活动或休息的地方;现在她可以等着听他们说(他们的菜都添好了);然后她可以像从高空巢穴中突然俯冲下来的一只老鹰,在轻松的笑声中卖弄地降落,将全部分量放在餐桌的另一端,而她的丈夫正在那儿说什么一千二百五十三的平方根。那似乎就是他怀表上的数字。

那都是什么意思?至今她也毫无头绪。平方根?那是什么?她的儿子们知道。她倾身靠向他们,靠向立方根和平方根,那就是他们现在正讨论的;靠向伏尔泰和斯达尔夫人;靠向拿破仑的性格;靠向法国的土地所有制;靠向罗斯伯里勋爵;靠向克里维的回忆录。她让由男性的智慧织就的令人赞赏的布匹托起自己,支撑自己,这种智慧上下跳动,穿梭来回,如同铁桁,贯穿摇晃的布匹,撑起整个世界,所以她可以完全把自己托付于它,她甚至可以闭上眼睛,或者可以目光闪动片刻,就像一个躺在枕头上仰望的孩子,对着树上层层叠叠的树叶眨眨眼睛。然后她清醒过来。那匹布还在织。威廉 ·班克斯正在称赞威弗利小说。

每半年他都会读上一本,他说。可那为什么会触怒查尔斯 ·坦斯利呢?他横插进来(拉姆齐夫人认为都是因为普吕不会亲切待他)抨击威弗利小说,而他对此一无所知,完全一无所知,拉姆齐夫人认为,她在观察他的样子,而不是在听他说什么。从他的态度,她就能看出是怎么回事——他想要表现自己,所以他始终如此,直到当上教授或者娶了妻子,到那时他就用不着老是说“我——我——我。”因为他批评可怜的沃尔特爵士,或者也许是简 ·奥斯汀,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我——我—我。”他一直在考虑自己和自己给人留下的印象,因为她能从他的声音、他强调的语气和他局促的模样中看出来。成功对他有好处。无论如何,他们又开始谈论了。这会儿她无须倾听。这种情况不会持续下去的,她知道,但此时此刻她的目光如此敏锐,甚至似乎毫不费力就能环顾餐桌,揭开每个人的面纱,还有他们的想法和他们的感觉,就像一道光潜入水下,水面的涟漪、水中的芦苇、保持平衡的小鱼,以及突然安静下来的鳟鱼,全都在它的照耀下悬浮、颤抖。如此,她看见了他们,她听到了他们,不过无论他们说的是什么,都具有一种性质,就好像一条鳟鱼的游动。与此同时,人们可以看见涟漪和沙砾,右边的东西,左边的东西;它们全部构成一个整体。在状态积极的生活中,她会下网捕捞,并将这些东西分别放置;她会说自己喜欢威弗利小说或者从不读它们;她会鼓励自己前进;而现在她什么都不说。这会儿,她处于悬而未决的静止状态。

“啊,可您觉得那会流行多长时间?”有人说。她的触角仿佛从身体中颤悠悠地伸出来了,拦截住某些句子,强迫她自己注意。这就是其中的一句。她嗅到了她的丈夫正面临危险。这样的问题会导致,几乎肯定会导致有人说出些让他联想到自身失败的话。他的书还能被人读多长时间——他马上就会这么想。威廉 ·班克斯(他完全没有这样的虚荣心)笑了,说他自己不重视风尚的变化。谁知道什么会一直流行啊——文学方面,甚或是其他所有方面?

“我们就欣赏我们真正欣赏的吧。”他说。对拉姆齐夫人来说,他的耿直似乎相当值得敬佩。他似乎从不会花上片刻去想,这对自己有何影响。可如果你是另一副性情,必须得到表扬和鼓励的性情,你就会自然而然地开始不自在(而且她知道拉姆齐先生已经开始不自在了);你想要别人说,哦,可您的作品会流传下去的,拉姆齐先生,或者类似这些话。此时他就有些恼怒地说,无论如何,他这辈子都会欣赏司各特(或者是莎士比亚?),让自己的不自在流露得显而易见。他说话时很生气。她认为,每个人都会感到有些不舒服却不知道为什么。接着直觉敏锐的明塔·多伊尔滑稽憨直地说,她不信有人真喜欢读莎士比亚。拉姆齐先生沉着脸说(但他的心情已经再次转变)很少有人像自己说的那样喜欢。可是,他补充,尽管如此,他的有些戏剧相当有价值,于是拉姆齐夫人明白情况至少暂时无虞;他会笑话明塔,而明塔呢,拉姆齐夫人发现,当意识到他对自身极度忧心,明塔会用自己的方式注意关照他,想方设法地赞扬他。但她希望那没必要,也许是因为她的过错才有了必要。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可以自在地听保罗·雷利尽力讲述自己在童年读过的书了。它们都会流传,他说。他在学校读过几本托尔斯泰。有一本他一直记得,可他已经忘记了名字。俄文名字简直记不住,拉姆齐夫人说。“渥伦斯基。”保罗说。他还记得是因为他一直觉得那真是个适合反派的名字。“渥伦斯基。 ”拉姆齐夫人说,“哎呀,《安娜·卡列尼娜》。 ”但那并没把他们的话题扯得太远;书籍可不是他们的专长。不,关于书籍,查尔斯 ·坦斯利可以立即纠正他们俩的错误,可他的话语中总是流露出太多:我说得对吗?我给人留下好印象了吗?以至于,到最后,人们对他的了解还要多过托尔斯泰;相反,保罗只会就事论事,不涉及他自己,也不涉及其他。与所有迟钝的人一样,他也有一种谦虚的态度,会体谅你们的感受,这一点至少有时会让她觉得吸引人。如今他就在想,不是关于自己,或者关于托尔斯泰,而是她是不是觉得冷,她是不是觉得有一阵风,她是不是想吃梨。

不,她说,她不想吃梨。她其实一直在(下意识)警惕地守卫那盘水果,希望没人去碰它。她的视线一直出没于那盘水果的弧线和阴影之间,出没于低地葡萄浓郁的紫色之间,然后越过那枚贝壳号角状的隆脊,用黄色对比紫色,用弧形对比圆形,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为什么每次这么做,她都会觉得越来越平静;直到,哦,他们这么做多可惜啊——一只手伸了过去,拿起一只梨,破坏了整个画面。她惋惜地看向罗丝。她看见罗丝坐在贾斯珀和普吕中间。自己的孩子竟然能做出那个来,多么不可思议啊!

看到他们在那边坐成一排,她的孩子们,贾斯珀、罗丝、普吕、安德鲁,多么不可思议,他们几乎没什么动静,但从他们嘴唇的翕动来看,她猜想,他们在交流某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笑话。那是跟其他一切都无关的事情,是他们将要凑在自己的房间里笑着谈论的事情。她希望那跟他们的父亲没什么关系。不,她想不会。那是什么,她想知道,她很是伤心,因为看得出来,他们要等到她不在场的时候才会笑出声来。一切都隐藏在那些相当呆板、平静、面具一样的脸孔后面,因为他们不会轻易地加入谈话;他们就像旁观者、考察者,有些居高临下,跟成年人保持距离。可是今晚望向普吕的时候,她发现如今这一点不适用于她了。她正在出发,正在行动,正在降落。她的脸上出现了微弱的光,仿佛对面明塔的光彩、某种兴奋、某种快乐的期冀,映照在她的身上,好像男女情爱的旭日从桌布的边缘升起,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就向它欠身致敬。她一直害羞却好奇地看着明塔,所以拉姆齐夫人来回看了她俩后,在心里对普吕说,总有一天,你会和她一样幸福。你会更幸福,她补充道,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她的意思是,她自己的女儿一定会比别人的女儿更幸福。然而晚餐结束了,是时候离开了。他们只是在摆弄着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她要等一等,等到他们对她丈夫正在讲的某个故事发出笑声。他正在给明塔讲一个关于打赌的笑话。之后,她就可以起身了。

她喜欢查尔斯·坦斯利,她突如其来地觉得;她喜欢他的笑声。她喜欢他对保罗和明塔这么生气。她喜欢他的笨拙。那个小伙子身上毕竟还有不少可取之处。而莉莉呢,一边将餐巾放在盘子旁边,拉姆齐夫人一边想,她总能讲出自己的笑话。人们从不需要为莉莉操心。她在等待。她将餐巾叠在盘子边缘的下方。嗯,他们现在结束了吗?没有。那个故事又引发了另一个故事。她的丈夫今晚神采奕奕,而且她猜想,经过喝汤那一幕后,他希望与老奥古斯塔斯和好,所以将他拉进了谈话——他们正在谈他俩在大学都认识的某人的故事。她看向窗户,由于窗格漆黑,上面的烛光显得更加明亮,望向外边时,声音传到她的耳边,非常奇异,好像是教堂礼拜仪式上的声音,因为她并没有在听那些话语。突然一阵笑声爆发,接着一个声音(明塔的)单独响起,让她想到男人们和男孩们在某座罗马天主教教堂的仪式上用拉丁语大声的诵读。她在等待。她的丈夫说话了。他在背诵什么,听那韵律和他欢喜的声调,以及声音中的忧郁,她知道那是一首诗:

出来登上花园小径,卢莉安娜·卢莉莉。月季都开了,黄色的蜜蜂嗡嗡叫。

诗句响起(她正看向窗户),那些诗句仿佛花儿一般漂浮在外边的水面上,与他们所有人断绝了联系,好像并没有人说起过它们,而是它们自己凭空出现的。

我们所有的前生和所有的后世

满是树木和荣枯更替的树叶。

她不明白这些诗句的意思,然而,这些诗句如同音乐,似乎是由她自己的声音吟诵出来,在她的自我之外,十分流畅自然地诉说她整晚说着不同话语时的内心声音。不必环顾四周,她就知道,桌边的每个人都在倾听这个声音:

我想知道你是否有意,卢莉安娜·卢莉莉

他们怀着与她同样的慰藉和快乐,就好像这是他们自然而然要说的,就好像他们终于用了自己的声音在说话。

可是声音停止了。她四下张望。她站起身来。奥古斯塔斯 ·卡迈克尔已经站起来了,手里拿着他的餐巾,看起来好像一件白色长袍,他站着吟诵:

眼见国王们策马经过

穿越草地和雏菊田野

带着棕榈叶和雪松枝

卢莉安娜·卢莉莉

她经过他的身边时,他向她微微转身,背诵出最后一句:

卢莉安娜·卢莉莉

并向她鞠躬,好像是在向她致敬。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比以往更喜欢她一些;怀着慰藉和感激之情,她躬身回礼,从他为她打开的房门走了出去。

现在有必要让一切更进一步了。脚踩在门口时,她多等待了片刻,甚至就在她的注视下,一幅景象渐渐消失,然后就在她走过去挽起明塔的胳膊并离开房间的时候,那幅景象改变了,自行呈现出不同的样貌;她转过头去看了最后一眼,她知道,那景象已经成为过去。  

18

跟往常一样,莉莉想。总有些事情恰在这时要做,拉姆齐夫人出于个人原因决定立即去做的事情。正如现在,大家闲站着讲讲笑话,拿不定主意是进吸烟室,进客厅,还是上阁楼。接着只见挽着明塔的胳膊站在这片嘈杂声中间的拉姆齐夫人突然想起,“是啊,这会儿该到那件事的时候了。”于是马上摆出一副神秘的模样离开,独自去做什么了。她一走,一个分崩离析的过程就开始了。他们犹犹豫豫地各奔东西,班克斯先生抓着查尔斯 ·坦斯利的胳膊离开,到露台上为他们从晚餐时开始的政治讨论做个了结,于是整个夜晚的平衡发生了变化,重心落向不同的方向。看着他们走开,听着关于工党政策的一言半语,莉莉想,就好像他们已经登上舰桥,判明了自己的方位;从诗歌到政治的变化给她留下的印象就是如此。就这样,班克斯先生和查尔斯·坦斯利离开了,其他人还站在那儿目送拉姆齐夫人在灯光中独自走上楼。莉莉疑惑,她这么急匆匆地,是要去哪儿?

实际上她并没有匆匆忙忙或者加快脚步,实际上她走得相当慢。经过那一切喋喋不休之后,她觉得很想静静地伫立片刻,挑出一件特别的事情;对那件要紧的事情,拆开它,分解它;清除掉它上面的所有情绪和琐碎,将它举在自己面前,将它带上隐秘的内心法庭,那里坐着她为解决这些事情而任命的法官。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我们都要往哪儿去?等等。所以她在震惊于那件事之后恢复了常态,不知不觉又十分突兀地利用外边的榆树树枝帮自己稳住心态。她的世界正在发生变化,而那些树枝静止不动。这件事让她产生一种动荡的感觉。一切必须井然有序。她必须让一切回到正轨,她想,下意识地对那棵树静止不动的威严表示认同,对榆树树枝此刻被风托起时的高昂挺拔(就像波涛中昂起的船首)表示认同。起风了(她站立片刻,向外看去)。起风了,树叶不时地拂动,露出一点星光,星星本身似乎也在摇晃和投射光亮,想要从树叶边缘闪露出来。是的,那么此事就成了,完成了;而且随着一切完成,它就变得庄重起来。现在她想起它,撇开闲谈和情绪,它似乎一向如此,只是现在被展示了出来,就这样被展示出来,突然使一切归于稳定。她想,他们还会继续生活下去,可无论他们活多久,都会回到这个夜晚、这轮明月、这阵风、这幢房子,也会回到她的身边。想到无论他们活多久,她都会牵缠萦绕于他们的内心,那就让她感到荣幸,她最吃的就是这一套;还有这个,还有这个,还有这个,她想,一边走上楼,一边温柔地冲着楼梯平台上的(她母亲的)沙发笑着,冲着(她父亲的)摇椅笑着,冲着赫布里底的地图笑着。在保罗和明塔的生命中,这一切都会重演;“雷利夫妇”——她试了试那个新叫法。手摸到育儿室的门时,她觉得,与他人出自激情的情感相通就好似隔开彼此的墙壁已经变得如此之薄(这种感情是一种慰藉和幸福),以至于实际上一切都汇成一股洪流,椅子、桌子、地图,是她的,也是他们的,无所谓是谁的,在她死去之后,保罗和明塔都会将这一切延续下去。

她沉稳地转动门把手,唯恐它发出吱嘎的声响,然后走进去,微微地撅起嘴唇,似乎在提醒自己不能大声说话。可刚走进去,她就气恼地发现根本没必要小心。孩子们没睡着。真叫人恼火。米尔德丽德应该更用心一些。詹姆斯非常清醒,卡姆直挺挺地坐着,而米尔德丽德光着脚还没上床,将近十一点了,他们还全都在说话。怎么回事?又是那个可怕的头骨。她跟米尔德丽德说过把它拿走,可米尔德丽德显然已经忘记了,现在卡姆完全醒着,詹姆斯完全醒着,正在争吵,他们本该在几个小时前就睡着。爱德华着了什么魔,给他们寄来这个可怕的头骨?她真是太傻了,竟然让他们把它钉在这儿。它被钉得很结实,米尔德丽德说,房间里有这个,卡姆就睡不着觉,要是她一碰它,詹姆斯就会发出尖叫。

那么卡姆该睡觉了(卡姆说它长着巨大的角)——该睡觉了,睡着了能梦见美丽的宫殿,拉姆齐夫人说,在她身旁的床边坐下。她能看见那些角,卡姆说,满屋子都是。的确如此。不管他们把灯放在哪儿(詹姆斯没有灯睡不着),总会有一个地方映出头骨的影子。

“可是想想看,卡姆,那只是一头年老的猪,”拉姆齐夫人说,“一头漂亮的黑猪,跟农场里那些猪一样。”可卡姆觉得那是一件可怕的东西,会分身在房间各处,对着她。

“那么,”拉姆齐夫人说,“我们把它盖起来。”于是他们看着她走向抽屉柜,飞快地打开一个接一个的小抽屉,却没找到可用的东西,她便迅速摘下自己的披巾,裹住那个头骨,一圈一圈又一圈,接着她回到卡姆身边,脑袋几乎贴在卡姆脑袋旁边的枕头上。她说,现在它看起来多漂亮;仙女们会多么喜爱它;它就像一只鸟巢;它就像她曾经在国外见过的一座漂亮的山峦,里面有山谷和花儿,还有叮叮当当的铃铛,还有唱歌的鸟儿,还有小山羊和小羚羊,还有……她能感觉到,这些话语被她有节奏地说出之后就在卡姆的脑海里回响,卡姆跟着她重复,它多么像是一座山、一只鸟巢、一座花园,里面有小羚羊,她的眼睛睁开又合上。拉姆齐夫人继续说着,更加单调,更加有节奏,更加荒谬,她说,卡姆一定要闭上眼睛睡觉,就会梦到山峦和山谷,还有流星、鹦鹉、羚羊、花园,还有所有美丽的东西,她一边慢慢地抬起头来,一边越来越机械地念叨,等到她坐直身子,发现卡姆睡着了。

现在,她走到儿子的床边低声说,詹姆斯也必须睡觉了,她说,看呀,野猪的头骨还在那儿,他们不会碰它,他们做了他想做的;它完好无损地在那儿。他确信,头骨就在披巾下面。但他还想问她一件事。他们明天去灯塔吗?

不,明天不去,她说,不过很快就能去,她答应他,下一个晴天就去。他很听话。他躺下了。她给他盖上被子。但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她知道,因此她生查尔斯 ·坦斯利的气,生她丈夫的气,还生她自己的气,因为她燃起了小儿子的希望。后来,摸索着寻找披巾时,她才想起自己已经把它裹在了野猪的头骨上,她站起来,将窗户拉下一两英寸,听到风声,吸了一口清凉得没有温度的夜晚空气,对米尔德丽德喃喃道声晚安,便离开了房间,让门上的锁舌慢慢地滑进锁内后,她走了出去。

她希望查尔斯·坦斯利不会把书砰的一声碰到他们头顶的地板上,她还在想着他是多么的讨厌。因为他们两个全都睡不好,他们是容易兴奋的孩子,而且自从他说了关于灯塔的那种话之后,她觉得,在他们刚要睡着的时候,他很可能会手肘笨拙地扫过桌子,把上面的一摞书打翻。她猜想他已经上楼工作了。不过他看起来那么孤单;不过他走了,她才觉得释然;不过她明天会设法让他受到更好的对待;不过他钦佩她的丈夫;不过他的礼貌无疑需要改进;不过她喜欢他的笑——下楼的时候,想到这里,她注意到现在甚至可以从楼梯的窗户看到月亮——那轮黄色的秋月——她转过身去,于是他们看见她正站在他们上方的楼梯上。

“那是我的妈妈。”普吕想。是的,明塔应该看看她,保罗·雷利应该看看她。那就是存在本身,她觉得,仿佛世界上只有一个那样的人——她的母亲。片刻之前,与其他人谈话之际,她已经长大成人,此时她又变成了一个孩子,他们所做的只是一场游戏,她的母亲是会鼓励他们的游戏,还是会责备它呢?她想知道。想到这是一个让明塔、保罗还有莉莉看到母亲的大好机会,她感到自己拥有这样的母亲是无比的幸运,她多么希望永远不要长大,永远不要离开家,于是她像个孩子似的说,“我们想到下面的海滩上看看海浪。”

顷刻之间,毫无缘由,拉姆齐夫人像是变成二十岁的姑娘,满心喜悦。一种狂欢的心境突然占据了她。他们当然要去,他们当然要去,她叫道,笑道;飞奔下最后三四级台阶,她开始看看这个又转身看看那个,笑着为明塔围好围巾。她说她只希望她自己也能去,他们现在出去会不会太晚,有谁带表了?

“对,保罗有表。”明塔说。保罗从一只软皮小套子里抖出一块漂亮的金表给她看。把金表放在掌心伸到她面前的时候,他觉得,“她什么都知道了,我什么都不用说。 ” 给她看表的时候,他对她说,“我办成了,拉姆齐夫人。全是托您的福。”看到躺在他手里的那块金表,拉姆齐夫人觉得,明塔真是无比幸运!她要嫁给一个有一块金表放在软皮套子里的男人!

“我多希望能跟你们一起去啊!”她叫道。但她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抑制住了,以至于她甚至从未想过问问自己那种力量是什么。她当然不可能跟他们一起去。可是要不是有另外一件事情的话,她还真的想去。她被自己荒唐的想法(嫁给一个有一只软皮表套的男人是多么幸运)逗笑了,唇边挂着微笑,她走进另一个房间,她的丈夫坐在那儿,正在读书。  

19

当然,她走进房间时对自己说,她不得不来这儿取她想要的东西。首先,她想要在一盏特定的灯下的一把特定的椅子上坐下来。可她想要的更多,虽然她不知道,也想不出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看向她的丈夫(她拿起她的袜子开始织起来),发现他不想被打扰——那很明显。他正在读什么非常打动他的内容。他似笑非笑,于是她知道他正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在翻动书页。他正在扮演——也许他想象自己就是书中的某个人物。她想知道那是一本什么书。哦,她看到那是一本老沃尔特爵士的书,她调整了一下她的灯罩,好让光线落在她的针织活儿上。因为查尔斯·坦斯利一直在说(她抬头仰望,似乎预料到会听见书掉在楼上地板时的响动),一直在说人们不会再读司各特了。于是她的丈夫会想,“那就是他们以后对我的说法。”所以他就过来,拿起了一本司各特的书。如果他对查尔斯 ·坦斯利说的话得出的结论是“没错”,他就会接受关于司各特的这个说法。(她看得出,他阅读时就在权衡、思考、比较)。可那跟他自己没有关系。他总是为自己感到惴惴不安。那让她烦心不已。他总是担心自己的著作——会有人读它们吗,它们好不好,它们为什么不能更好些呢,人们对我的看法如何?她不愿想到他如此不安,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猜出晚餐中他们讨论名气和著作的流传时他为何突然暴躁起来,不知道孩子们是否就在笑话这事儿。她把袜子扯出来,她唇边和额际如同钢刀刻下的所有精美线条都显露了出来,她渐渐平静下来,如同一棵刚刚还在摇摆和颤抖的树,此时风小了,停下了,树叶一片接一片地归于平静。

什么都没关系,她想。一个伟大的人,一本伟大的书,名气——谁能说得准呢?她对此一无所知。但那就是他的风格,他的率真——比如,晚餐时,她一直凭本能琢磨,要是他说话多好啊!她完全信任他。她不再考虑所有这些,就像潜入水中的人,看到这儿一丛水草,这儿一根稻草,这儿一个气泡,当她潜得越深,她再次感受到其他人在餐厅谈论时自己曾经感受到的:我想要什么东西——我得来取什么东西。她闭上眼睛,觉得自己越潜越深,却不知道她要的到底是什么。她稍等了片刻,一边织毛线,一边纳闷,慢慢地,他们在晚餐时说的那些话浮现出来,“月季都开了,黄色的蜜蜂嗡嗡叫”,那些话开始有节奏地在她的脑海中从一边冲刷到另一边,随着它们的冲刷,字字句句就像有灯罩的小灯,一盏红、一盏蓝、一盏黄,在她黑暗的脑海中点亮,似乎离开了它们栖息于上的灯杆,飞过来,飞过去,或者大声呼喊,荡起回声;于是她转过身子,在旁边的桌子上摸索到一本书。

我们所有的前生

和所有的后世

满是树木和荣枯更替的树叶。

她喃喃念道,将毛衣针插进袜子里面。她翻开那本书,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随意翻看,翻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正在攀登,时而退后,时而上行,她的头上有花瓣斜垂下来,她从花瓣下面拓开一条向上的路,她只知道这片花瓣是白色的,或者这片花瓣是红色的。一开始她根本不明白这些句子的意思。

掌稳船舵,掌稳你们的松木船舵,飞驰到这儿 所有筋疲力尽的水手们

她阅读并翻动书页,摇晃身体,忽左忽右地前进,从一行跳到另一行,就像从一根树枝跳上另一根,从一朵红白双色的花转向另一朵,直到一个微小的声音将她唤醒——她的丈夫正在拍自己的大腿。他们一瞬间四目相对,但他们并不想对彼此说话。他们没什么可说,可即便如此,某种东西似乎还是从他那儿传递给了她。她知道,正是那本书的生命力,正是它的力量,正是惊人的幽默,让他拍起腿来。别打扰我,他似乎在说,什么都别说,就坐那儿别动。他接着读下去。他的双唇翕动。它使他充实。它使他坚强。傍晚所有的小小摩擦和刺痛,他枯坐面对人们没完没了的吃喝时那种无法言表的烦闷,他对自己妻子的那种暴躁易怒,对他们那时忽略了他的书就好像它们根本不存在一样的耿耿于怀,这些都被他忘得一干二净。然而现在,他觉得,谁到达 Z根本不重要了(如果思想的进程像是从字母 A到 Z的话)。会有人到达那儿——如果不是他,还会有别人。司各特这个男人的力量和清醒,他对直截了当的朴素事物的感情,这些渔民,马克尔巴基特村舍里那个又老又穷的疯子,让他觉得如此精神振奋,如此如释重负,以至于欢欣鼓舞,忍不住热泪盈眶。稍稍抬起书,挡住自己的脸庞,他放任泪水落下,晃一晃脑袋,进入浑然忘我的状态(只剩下一两个想法,关于道德寓意、法国小说和英国小说,以及司各特虽然被缚住了双手,但他的观点也许与其他观点一样真实),他沉浸在斯蒂尼溺水的可怜和马克尔巴基特的悲伤(那是司各特写得最精彩的地方),以及这本书带给他惊人的愉快和充满活力的感觉之中,他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和失败。

好吧,让他们去超越这本书吧,读完这章的时候,他想。他觉得自己一直在与什么人争论,而且已经占了上风。他们无法超越这本书,不管他们说什么;于是他自己的地位变得更稳固了。对那些恋人的描写是废话,他想,在头脑里再次将那一切集中想了一遍。那是废话败笔,书倒是第一流的杰作,他揣摩这本书,把其中的一部分与另一部分进行对比。可是他必须再读一遍。他不记得故事的完整框架。他只能暂时不作评判。于是他转而生出另外一个想法——如果年轻人不喜欢这本书,他们自然也不会喜欢他。人不应该抱怨,拉姆齐先生心想,竭力压抑自己要向妻子抱怨年轻人不赞赏他的欲望。他下定决心,他再也不会烦扰她了。此时他看向正在读书的她。她看上去非常恬静,正在读书。想到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下他和她,他觉得很高兴。生活的全部内容并不在于与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他想,思绪又回到司各特和巴尔扎克,回到英国小说和法国小说。

拉姆齐夫人抬起头,仿佛浅睡的人,似乎在说他是否想让她醒过来,她可以,她真的可以醒过来,否则的话,她还要继续睡下去,再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她正在攀爬那些树枝,忽左忽右,伸手摸到一朵花,接着又是另外一朵。

也不赞叹红玫瑰的色艳香奇。

她读道,这样的阅读让她觉得自己正在攀升,到达山顶,到达巅峰。多么令人满足!多么安宁闲适!这一天的所有琐碎是非都被吸附在这块磁铁上。她感到心灵被清扫干净。于是,突然之间,它整个地出现在那儿;她把它握在手中,它美丽而理智,清晰而完整,就在这儿——这首十四行诗。

不过她渐渐意识到丈夫正在看她。他对她探询地微笑,就好像在温柔地取笑她在大白天就睡着了一样,可与此同时他也在想,继续读吧。你现在看上去不那么难过了,他想。而且他想知道她在读什么,他夸大了她的无知、她的天真,因为他喜欢把她想得不聪明,完全没学问。他想知道她是否理解自己正在读的。或许不理解,他思忖。她的美丽令人惊为天人。在他看来,她的美貌,如果有可能,还在增长。

于是我仍身处隆冬,只因你身在异地,

我与这众花嬉玩,若寄情于你的影子。

她读完了。

“嗯?”她说,从书上抬起头,神情恍惚地回应他的微笑。

我与这众花嬉玩,若寄情于你的影子。

她喃喃低吟,把书放回桌上。

都发生什么了,她一边拿起针织活儿一边疑惑,从她看见他独自一人坐在这儿开始?她记起了穿衣打扮,望见月亮;安德鲁晚餐时把盘子举得太高了;威廉说的什么让人沮丧;树上的鸟儿;楼梯平台上的沙发;醒着的孩子们;查尔斯 ·坦斯利把他的书掉下来惊醒他们——哦,不,那是她臆想的;保罗有一只软皮表套。她应该告诉他什么?

“他们订婚了,”她说,手上开始编织,“保罗和明塔。”

“我猜到了。 ”他说。关于这件事没太多可说的。她的心绪仍然随着那首诗歌起起伏伏;他仍然觉得精神振奋,胸怀坦荡,在读了有关斯蒂尼的葬礼之后。因此他们默默地坐着。随后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想让他说些什么。

说什么,说什么,她一边织毛线一边想。说什么都行。

“嫁给一个有软皮表套的男人多好啊。”她说,因为这是他们会一同说的那类笑话。

他哼了一声。他对这场订婚的感觉跟他对所有订婚的一贯感觉一样;那个小伙子可配不上那个姑娘。慢慢地,她的头脑中闯入一个想法,那么人们为什么想要别人结婚呢?这件事的价值和意义何在?(他们现在说的每个字都是真挚的。)就说些什么吧,她想,只希望听到他的声音。因为她觉得,那片阴影,笼罩他们的那片阴影再次向她围拢过来。说什么都行,她恳求地看着他,似乎在求救。

他沉默不语,来回晃动着表链上的指南针,正琢磨司各特和巴尔扎克的小说。不过因为他们正在不自觉地靠拢,肩并肩,挨得非常近,透过他们亲密关系的这道朦胧的墙壁,她能感觉到他的思想就像一只抬起的手,在她的思想上投下影子;由于她的想法发生了令他不喜的转变——倾向于他所谓的这种“悲观主义”——他开始烦躁不安,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伸向额头,捻着一缕头发,再任其落下。

“你今晚织不完那袜子。”他说,指指她的袜子。那就是她想要的——他那责备她的刺耳声音。如果他说悲观主义是错误的,那或许就是错误的,她想;那场婚姻会被证明是不错的。

“对,”她说,在膝上抻平袜子,“我织不完。”

然后呢?因为她发觉他还在看着她,可他的目光变了。他想要什么——想要她一直觉得很难给他的某样东西;想要她告诉他,她爱他。不,她做不到。他觉得说这句话容易得很,她则不然。他能说出一些话——她永远做不到。所以,自然而然地,说这些话的总是他,接着出于某种原因,他突然计较起来,并且责备她。他称她是无情的女人;她从不对他说,她爱他。可是,不是那样——不是那样。只是她从来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他的外套上没有面包屑吗?她没什么能为他做的吗?她起身站在窗边,手里拿着红棕色的袜子,半是为了避开他,半是因为她想起来夜晚的大海是多么美丽。可她知道,她转身的时候,他也转过头来;他正在注视她。她知道他正在想,你比任何时候都美丽。于是她也觉得自己非常美丽。你就不能跟我说你爱我?一次也好。他正在想那个,因为他被激起了情绪,由于明塔和他的书,由于一天就快结束了,由于他们争论了到灯塔去的事情。可她做不到,她说不出口。随后,知道他正在注视她,她什么也没说,转过身来,拿着袜子,看着他。看他的时候,她笑了起来,因为尽管她一言不发,他也知道,他当然知道,知道她爱他。他无法否认这一点。于是她笑着眺望窗外,说道(她心中自语,世上没什么可以媲美这种幸福)——

“对,你是对的。明天会下雨。你们去不了了。”她微笑着看着他。因为她又赢了。她没说那句话,但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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