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_薰衣草花园

小号,在这里放一些自己想保存的东西,也尝试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灯塔

1

那么,这是什么意思?这一切有什么意义?莉莉 ·布里斯科自问,因为餐厅只有她一个人,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厨房再取一杯咖啡,还是等在这儿。这是什么意思?——从某本书上看到的一句时髦话,大致符合她现在的所思所想,因为在与拉姆齐一家重逢的第一个早上,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只能让这么一个短句反复回荡在脑海,以掩盖那里的一片空白,直到浮着忧郁的雾气散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重返旧地,而拉姆齐夫人已经去世,她究竟有何感受?没有,没有——她根本无以言表。

她昨夜到达得很晚,一切都笼罩在神秘的黑暗之中。现在她醒了,坐在餐桌旁的老位置上,却独自一人。现在还很早,不到八点。今天要远足——他们要到灯塔去,拉姆齐先生、卡姆和詹姆斯。他们早该出发——他们得赶上涨潮什么的。卡姆还没准备好,詹姆斯也没收拾妥当,南希忘了准备三明治,拉姆齐先生发火了,摔门而去。

“现在去还有什么用?”他咆哮道。

南希没影儿了,拉姆齐先生在露台上气急败坏地走来走去。摔门声和喊叫声仿佛响彻整幢房子。此时南希闯了进来,四下看看,带着半茫然、半绝望的古怪神情问道:“送什么到灯塔去呢?”仿佛在勉强自己做一件她根本不抱希望能做到的事。

真是啊,送什么到灯塔去呢?要在其他任何时候,莉莉定会提出合理的建议,茶啊,烟草啊,报纸啊。但今早一切似乎古怪离奇,以至于南希的那个问题——送什么到灯塔去呢——仿佛撞开了人们心扉,撞得它们来回摆动,砰砰直响,让人茫然失措,只得不断问道:送什么?做什么?究竟为什么坐在这儿?

她独自一人(因为南希又出去了)坐在长长的餐桌旁,四周是没用过的杯子,她感到自己与其他人隔绝开来了,只能继续观望、发问、惊讶。这幢房子、这个地方、这天清晨,一切于她似乎都是陌路。她觉得自己对这儿没有依恋,与它没有关系,所有可能发生的,已经发生的,外边的一声脚步、一声呼喊(“没在碗橱里,在楼梯平台上”,有人叫道)都是一个疑问,仿佛通常维系事物的纽带已被割断,它们忽上忽下,漂浮不定。一切是多么盲目、混乱而虚幻,她看着面前的空咖啡杯思索。拉姆齐夫人死了,安德鲁阵亡了,普吕也死了——尽管自己可能会重复这样的命运,但这激不起她丝毫的情感波动。现在我们又在这样的清晨相聚在这幢房子里,她说道,望向窗外。今天风和日丽。

拉姆齐先生经过时突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狂野迷乱,又有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那一刹那的凝望,那初次出现的目光,成了永恒。她举起空杯做样子,为的是躲避他——躲避他对她的请求,把那个迫切的需求再拖延片刻。他冲她摇了摇头,大步走了过去(“各自”,她听见他说,“死去”,她听见他说),如同这个奇异清晨的其他一切东西,他说的这些词语变成了象征符号,写满了整个灰绿色的墙壁。她感觉,如果能把它们凑到一块儿,用某个句子写出来,那么她应该就能领会到事物的真相。年迈的卡迈克尔先生拖着低沉的脚步声轻轻走进来,倒了杯咖啡,拿着杯子走出去,坐在阳光下。这离奇的虚幻叫人害怕,又让人兴奋。到灯塔去,但把什么送到灯塔去呢?死去。各自。对面墙上灰绿的光。空着的座位。这些只是某些部分,但如何把它们拼凑起来呢?她问道。似乎任何干扰都会打碎她正在餐桌上建造的脆弱形体,她转过身来背对着窗户,唯恐拉姆齐先生看到她。她一定得逃到什么地方去,一个人待着。她突然想起,十年前她最后一次坐在这儿的时候,桌布上有一个小小的树枝或树叶的图案,她在受到启发的那一刻凝视过这个图案。一幅画的前景布局有点儿问题。把树挪到中间,她这么说过。她一直没有完成那幅画,现在再把它画出来吧。这么多年,这幅画一直在她的脑海里徘徊。她的绘画颜料在哪儿?她问。噢对,她的颜料。昨晚她把它们搁在大厅。她要马上动笔。于是她快速起身,赶在拉姆齐先生转身之前。

她给自己搬来一把椅子,用老处女式精准利索的动作在草坪边缘支起了画架,不离卡迈克尔先生太近,但又不至于远到离开了他的保护范围。是的,十年前她一定也是站在同样的地方。那墙、那树篱、那树。问题在于这些物体彼此之间的某种关系。这些年来,她心里一直装着这个问题。看来答案就在眼前:现在她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了。

但在拉姆齐先生向她逼近时,她什么也干不了。他一走近——他在露台上来回踱步——毁灭就走近了,混乱也走近了。她没法儿作画。她弯下腰,她转过身;她拿起这块抹布;她挤挤那管颜料。她所做的一切都只能抵挡他片刻。他让她什么事都干不下去。因为只要她稍微给他丁点儿机会,只要他见她有一刻的空闲,往他的方向看上一眼,他就会揪住她不放,像昨晚那样说道:“你发现我们都变化不小吧。”昨晚他站起身,在她的面前停下,说了这样一句。尽管那六个孩子全都坐在那儿瞪着眼睛不作声——他们曾用英国国王和女王的名字叫这几个孩子:红发的某某,美丽的某某,顽皮的某某,冷酷的某某——但她能感到他们怒火中烧。好心肠的贝克威思老太太说了几句通情达理的话。但是,整幢屋子充斥着各种互不相干的强烈感情——她整晚都有这种感觉。这就够乱的了,拉姆齐先生还站了起来,紧握着她的手说:“你会发现我们都变化不小。”没有谁动弹一下,或者说一句话,他们都坐在那儿,好像无可奈何地任他那么说。只有詹姆斯(当然是那忧郁的詹姆斯)冲着灯光皱了皱眉,还有卡姆,用手指在绞手帕。这时他提醒他们,明天他们要到灯塔去,七点半整,他们必须准备就绪,在大厅集合。他的手放到了门上,又站定了转过身来面向他们。难道他们不想去吗?他质问道。要是他们胆敢说个不字(他出于某种理由,想要这么一个回答),他就会凄惨地向后一倒,绝望地挥洒辛酸泪。他真是有装腔作势的天赋。他看上去像一个被放逐的君王。詹姆斯倔头强脑地说了声去。卡姆更加可怜兮兮地结巴着答应。好的,哦,好的,他们俩都会做好准备,他们说。这让她大为震动,这才是悲剧——不是灵柩、黄土和寿衣,而是被胁迫的孩子们,他们的精神受到了压制。詹姆斯十六岁,卡姆大概十七岁吧。她环顾四周,寻找一个不在场的人,想来是拉姆齐夫人吧。但只有和蔼的贝克威思太太在灯下翻看她自己的素描。后来,她乏了,思绪随着海浪起伏,一别经年久,这地方的味道和气息让她沉醉,烛光在她眼中摇曳,她迷失了自我,失去了知觉。这是个美妙的夜晚,星光璀璨;他们上楼时听见海浪的声音;经过楼梯那扇窗户时,那轮硕大、苍白的月亮让他们感到惊奇。她很快就睡着了。

她把一块空白的油画布牢牢地固定在画架上,作为一道屏障,尽管单薄脆弱,但她希望它足够抵挡拉姆齐先生和他的强烈需求。当他转过身时,她就尽量盯着她的画看;那儿一根线条,那儿一团油彩。但这只是徒劳。即使他待在五十英尺以外,即使他不跟你说一句话,即使他不瞧你一眼,他的影响还是无处不在,压倒一切,扰乱你心。他的存在改变了一切。她看不见那色彩,看不见那线条;即使他背对着她时,她脑袋里也只装得下一个念头:他一会儿就会走到我的跟前向我索取,心存怨气地提出要求——要求某种她感到自己无法给予他的东西。她丢下一支画笔,另选了一支。那些孩子什么时候来?他们什么时候出发?她心烦意乱。那个男人,她心想,胸膛中升腾出怒火,从不给予;那个男人只会索取。另一方面,她却要迫不得已地给予。拉姆齐夫人曾经给予过。给予,给予,给予,现在她死了——留下了这一切。说真的,她很生拉姆齐夫人的气。画笔在指间微微颤抖,她看着树篱、台阶和墙壁。这一切都是拉姆齐夫人造成的。她死了。莉莉却在这里,四十四岁了,还在虚掷光阴,什么事都干不成,站在这里,拿绘画消遣,拿她从不当儿戏的绘画作为消遣,这一切都是拉姆齐夫人的过错。她死了。她过去常坐的台阶空了。她死了。

可为什么要翻来覆去地重复这些?为什么总要企图激起某些她并不拥有的感情?这里面有一种亵渎。她的感情已经枯萎、凋零、消耗殆尽。他们不该邀请她的,她不该来的。四十四岁的人,时间真是耗不起了,她想。她痛恨有人把绘画视若儿戏。一支画笔,是这充斥着冲突、毁灭、纷乱的世界上唯一可以信赖的东西——不该拿来消遣,有意为之也不行;她憎恶这样。他逼得她这样。他向她逼近,仿佛在说,在把我想要的给我之前,你休想碰你的画布。现在他又逼近过来了,贪得无厌,狂乱不安。好吧,莉莉放任右手垂落身侧,绝望地想,还是做个了断比较干净利落。当然,她能凭借记忆模仿她们的那种热切、那种狂喜、那种忍让,她曾在许多女人(比如拉姆齐夫人)的脸上见过那种表情,一遇到此情此景,她们就燃起兴奋——她还记得拉姆齐夫人脸上的神情——陷入狂热的同情和得到回报的欣喜,她虽不明白其中缘由,却也明显地看出这种回报给予了她们人性所能体会的至高无上的幸福感。现在他过来了,在她的身旁驻足。她将给予他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  

2

她看起来有了点儿皱纹,他想。她略显瘦小、纤弱;但也不无魅力。他喜欢她。以前曾有传闻说她要嫁给威廉·班克斯,后来并未成真。他的妻子很喜欢她。早餐时他还是暴躁了一点。然后,然后——此刻他又被那种强烈的需求,一种他并未意识到的需求,驱使着去靠近任何一个女人,他的需求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不在乎用何种方式,都要迫使她们给予他所需要的东西:同情。

有人照应她吗?他问,她缺不缺什么呢?

“噢,谢谢,我什么都不缺。”莉莉 ·布里斯科拘谨地说道。不行,她做不到。她应该马上乘着泛起的同情之浪随波逐流;她受到的压力太大了。但她依然没有行动。出现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们俩都看向大海。为什么,拉姆齐先生心想,我在她眼前,她却看着大海?她说她希望风平浪静,好让他们顺利抵达灯塔。灯塔!灯塔!灯塔有何相干?他心烦意乱。顿时,出于某种原始的冲动(因为他实在是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发出一声哀叹,世上任何女人听了都会做点儿什么,说点儿什么——只有我是个例外,莉莉心想,辛辣地自嘲,我不是个女人,我大概只是个暴躁、干瘪的老处女罢了。

拉姆齐先生长叹一声。他等待着。她不打算说点儿什么吗?她不明白他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吗?于是他说,他想去灯塔是有特殊原因的。他的妻子过去常给那儿的人捎东西。那儿有个患髋关节结核的可怜孩子,是灯塔看守人的儿子。他深深地、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莉莉只希望这股悲伤的洪流,这种对同情永无止境的贪欲,这种要她完全屈从于他的要求——即使他的悲伤多得足以让她永远对他付出同情——可以离她而去,可以在吞没她之前转向(她一直盯着房子,希望发生什么干扰眼前的局面)。

“这样的远足,”拉姆齐先生说道,他的脚尖刮擦着地面,“很痛苦。”莉莉还是一言不发。(她真是桩木头、真是块顽石,他对自己说。)“很累人的。”他说,目光落在自己漂亮的双手上,摆出一副令她作呕的虚弱病态(他正在表演,她觉得这个伟大的男人可真会演戏)。真可恶,真无礼。他们怎么老不出来?她问道,因为她片刻也无力承受这般悲伤的重负,无力支撑这些哀痛的沉沉帷幕(他装出一副老朽的样子,站在那儿,甚至有点儿站不稳)。

她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视线所及之处仿佛被涤荡一空,没有任何东西可供谈论;拉姆齐先生站在那儿的时候,她唯有一种惊奇的感觉,他的哀寂目光落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让青草都黯然失色,又投向躺在帆布椅上阅读法国小说的卡迈克尔先生,给那面色红润、昏昏欲睡、心满意足的身影蒙上一层哀悼的黑纱,似乎在这样一个苦难深重的世界如此夸耀其福泽的人,足以勾起最深沉的忧思。看啊,他似乎在说,看看我;真的,他一直陷在这样一种情绪里,想想我,想想我吧。啊,莉莉真希望这一大片阴影能被风从他们身边吹散;要是画架支得离卡迈克尔先生再近一两码该多好;一个男人,任何一个男人都能遏制住这股洪流,结束这些悲叹。身为女人,她引发了这恐怖的一幕;身为女人,她本该知道如何应付这种局面。身为异性,麻木不仁地站在这儿令她大为蒙羞。女人们会说——说什么呢?——噢,拉姆齐先生!亲爱的拉姆齐先生!那个画速写的好心肠老太太,贝克威思夫人,一定会脱口而出这样得体的话。但是,她不行。他们俩站在那儿,仿佛与世隔绝。他的自伤自怜和他对同情的渴求倾泻漫溢,在他们的脚边汇成一潭潭小水洼,而她这个可悲的罪人,只是把脚踝边的裙摆稍微提高,以免被沾湿。她沉默不语,站在那儿,紧紧握住自己的画笔。

谢天谢地!她听见屋里有响动。想必詹姆斯和卡姆快要出来了。但拉姆齐先生似乎也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把由他的浓愁深怨、他的年迈体虚、他的孤苦悲寂汇聚而成的巨大压力一股脑儿地压向她孤零零的身形。烦闷中他突然不耐烦地甩了甩头——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抗拒他?——他注意到自己的鞋带散了。多么与众不同的一双鞋,莉莉低头望着它们时心想,雕着花纹,精美绝伦,就像拉姆齐先生身上穿戴的每件东西,从磨损的领带到解开一半纽扣的背心,毫无争议地表现出他的个人风格。她可以想见这双鞋自动地朝他的房间走去,即使没有拉姆齐先生在场,它们也会表现出悲怅、乖戾、暴躁和魅力。

“多好看的鞋!”她惊叹道。她很惭愧。他企求她抚慰他的灵魂,她却在赞美他的皮鞋;他向她展示他流血的双手、撕裂的心,企求她的同情,她却愉快地说,“啊哈,但你的皮鞋真漂亮!”她知道他大发雷霆也是理所应当的,于是抬起头来等待着。

不承想拉姆齐先生却笑了。覆在他身上的阴郁和病弱的沉沉幕布滑落下来。啊,是的,他说着提脚给她瞧,这是第一流的皮鞋。全英国只有一个人能做出这样的鞋。鞋子是人类的一大祸害,他说。“鞋匠的工作,”他提高了声音,“就是弄伤和折磨人的脚。”他们是脾气最顽固怪僻的一群人。他为了找到做工地道的皮鞋,耗费了大好的青春时光。他要让她注意到(他抬起右脚,又抬起左脚),她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鞋。它们是世上最好的皮革制成的。大多数皮革不过就跟牛皮纸和硬纸板一样。他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仍悬在空中的脚。她觉得,他们到了一座风和日丽的岛上,这里和平栖居,理智当道,永远沐浴在阳光下,是上天赐福的好鞋子之岛。她的心融化了,对他产生了好感。“现在让我看看你会不会系鞋带。”他说。她打的结不牢固,入不了他的眼。他向她展示了自己独创的方法。一旦系好了,就永远不会松开。他为她的鞋带打了三次结,又三次把它解开。

为什么在他弯身为她系鞋带的时候,她却被对他的同情折磨?同情心来得完全不合时宜。她也弯下腰去,血往脸上涌,想到自己的冷酷无情(她还称他为演员),她感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刺痛了眼睛。他如此专注,在她看来,仿佛是无限悲戚的化身。他系鞋带。他买皮鞋。拉姆齐先生在今后的旅途上无人相助。但就在她希望说点儿什么,本可能说出点儿什么的时候,他们来了—卡姆和詹姆斯。他们出现在露台上,慢慢腾腾地并肩走了过来,神情全都严肃而忧郁。

他们为什么要那样一副样子走来?她不禁有点儿恼恨他们;他们本该欢快地过来;现在他们要出发了,他们本该把自己还没机会给予他的东西给予他。她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空虚,一种挫败。她的感情来得太迟,酝酿好了,他却不再需要。他俨然成为一位气度非凡的老者,对她一无所求。她感到受了冷落。他把一只背包往肩头一甩。他把小包分发给大家——有不少呢,都用牛皮纸胡乱捆了捆。他打发卡姆去取一件斗篷。他的一举一动俨然是一位远征队的指挥官。然后,他拿着牛皮纸包掉转身去,踏着那双做工精妙的皮鞋,迈着军人般的坚实步伐,带头走上小路。他的孩子们跟随着他。她想,他们看上去像是被命运献给了某项严肃的事业,此刻正奔赴这项事业;他们年纪尚轻,只能默默顺从地跟随父亲的步伐,但他们晦暗的眼神让她觉得他们似乎正无声地承受着某种超越年龄的东西。他们就这样走过草坪边缘,莉莉觉得自己好似在注视一支队伍前进,虽然步伐凌乱,士气不振,但某种共同的情感力量把他们联结成为紧密的小团体,不可思议地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经过草坪时,拉姆齐先生礼貌却十分疏远地向她挥手致意。

那是怎样的一副面容啊,她想,惊觉在无人向她索取同情的时候,她的恻隐之心却因无处表达而折磨着她。是什么造就了那样的一副面容?大概是夜复一夜的思考吧——关于厨房餐桌的真实性。她进而记起,在自己对拉姆齐先生在思考什么一无所知的时候,安德鲁给她的那个象征性的解答(她想起他已经被炮弹碎片击中,当场身亡。)那张厨房餐桌是某种虚幻的、质朴的存在;某种裸露、坚硬,没有丝毫装饰的存在。没有上色,只有边缘和棱角;它绝对朴素。但拉姆齐先生一直凝视着它,从不允许自己分神或受骗。直到他面容憔悴,无欲无求,自身也沾染了让她深受感动的这种朴素的美。这时她想起(她站在他离开她的地方,手里握着画笔),这张面容也曾被烦恼侵蚀——凡夫俗子的烦恼。她想,他一定对那桌子有疑惑吧:它是否真的存在;它是否值得他为之付出时间;他究竟能否找到它。她觉得他一定有所怀疑,否则他本不必对别人要求那么多。她猜想,他们有时谈到深夜的就是这个问题吧;第二天,拉姆齐夫人会面露倦容,而莉莉会因为某件可笑的小事对拉姆齐先生火冒三丈。但现在没人陪他谈论那张桌子,或者他的皮鞋,或者他打的鞋结;他像一只寻找猎物的雄狮,脸上流露的那抹绝望和浮夸令她惊恐不安,只得提起裙边退避。然而,她又想起他刚才突然恢复了生气,眼中突然有了火花(当她赞美他的鞋子的时候),突然恢复了活力,表现出对世间寻常事物的兴趣,后来这些也过去了,他进入了她从未见过的那种最后的状态(因为他总在变化,毫不掩饰),她承认,这使她对于自己的心浮气躁感到羞愧,因为他似乎已经摆脱了烦恼和妄念,摆脱了对同情的期待和对赞美的渴求,进入另一个境界;他好像是被好奇心驱使,不知是跟自己还是跟别人无声地交谈着;他率领那支小小的队伍走出了她的视线。多么非同寻常的一副面容!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3

他们就这样走了,她想,松了口气,却怅然若失。她的同情心好似被掷回自己身上,像一丛荆棘扫过她的脸庞。她有一种离奇的分裂感,仿佛她身体的一部分被抽离出去了——这是一个无风的日子,雾蒙蒙的,灯塔今早看上去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而她的另一部分则固执而坚定地定在这片草坪上。她似乎看见她的画布飘了起来,不留情面地将一片空白呈现在她的面前。它似乎在冷眼叱责她,叱责她的急切和焦躁,叱责她那徒劳而愚蠢的情感;当她的杂乱感觉汇集于此(他已经走了,她对他心生怜悯却什么也没有说),它猛地把她召唤回来,先是一种平静的感觉在她的心中扩散,而后是一片空虚。她茫然若失地盯着那幅画布,坚定地、苍白地瞪着她的画布;她的目光从画布移向花园。她想起了什么(她站在那儿,眯起皱巴巴的小脸上那双中国式的小眼睛),在纵横交错、相互关联的线条中,在那宛如绿色洞穴般融进蓝色与棕色之间的一片树篱中,有某种东西一直驻留于她的脑海,并在那儿打了一个结,于是在各种零零星星的瞬间,在她沿着布朗普顿路漫步之时,在她梳理头发之际,她发现自己都会不知不觉地在心中绘着那幅图画,自己的目光正掠过那幅画面,正在解开想象中的那个结。但是,离开画布的凭空想象和真正落下第一笔,二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拉姆齐先生在场的时候,她心慌意乱地拿错了一支画笔,而且紧张之中画架插进土里的角度也不对。现在她已经纠正过来,借此压制住莽撞的念头和不相干的情绪,它们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让她记起自己怎会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与别人有如此这般的关系。她抬手提起画笔。一时间,画笔在痛苦却又激动狂喜的状态中悬在半空,微微颤动。从哪儿开始呢?——这是问题所在:在哪儿落下第一笔?在画布上抹上一笔将置她于无数风险之中,置她于频繁和不可更改的决定之中。所有在头脑中似乎很简单的事,一旦实践起来就变得复杂无比;就如同从悬崖顶上看去,滚滚波涛形态匀称,但对在其间游泳的人来说,浪与浪之间却被深深的漩涡和泛着白沫的浪峰隔开。这个风险是非冒不可的,第一笔落下了。

她仿佛被推着向前,同时又必须按捺自己,就在一种奇特的身体悸动中,她迅速画下了决定性的第一笔。画笔落了下来。白色的画布上拖曳下一抹棕色,留下一道流动的笔迹。她又描了第二笔、第三笔。一顿一颤,一起一落,她的动作具有一种舞动的节奏感,仿佛停顿是节奏的一部分,而落笔是另一部分,彼此关联;如此,停顿短促,下笔轻盈,她在画布上画上了飘逸而神经质的棕色线条,它们一旦落下就围起了一片空间(她觉得这一切正在自己的眼前隐隐浮现)。在一个浪头落下的深谷里,她看见下一个浪头越来越高地在她的上方涌起。还有什么比这片空间更可怖吗?她再次置身于这种处境了,她一边想,一边退后一步,审视这片空间,她从闲言碎语、日常生活和人际交往中抽离而出,被推到她的这个令人生畏的宿敌面前——这另一种事物,这个真相,这个现实,它突然对她下手,在各种表象的背后赤裸裸地显露出来,控制了她的注意力。她心不甘,情不愿。为什么总是被生拉硬拽?为什么不能让她平静地和卡迈克尔先生在草坪上聊聊天?不管怎样,那是一场形式严格的交流。其他崇拜对象满足于受到崇拜;男人、女人、上帝,都让人匍匐拜倒;但是这种交流形式,只是白色灯罩投在柳条桌上的幢幢灯影,鼓动人们投入永恒的论战,激励人们投入注定要失败的战斗。每次(她不清楚这是源于她的天性,还是她的性别)在她交付流动不居的生活以换取凝神绘画之前,那片刻间,她总有一种赤裸裸的感觉,觉得自己宛如一个未出生的灵魂,一个被夺走了躯体的灵魂,游移在临风的高塔尖上,毫无遮蔽地暴露于阵阵怀疑的狂风之中。那么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她看着画布,它上面被轻轻勾勒出一些流动的线条。它将被悬挂在佣人的卧室。它将被卷起来,塞进沙发底下。那么把它画出来有何用处?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她不会画画,她不会写作,她仿佛被卷入一股习惯的潮流,一定时间之后,某种体验在她的心灵形成,于是她重复一些话语,却再也没有意识到它们最初出自何人之口。

不会画画,不会写作,她机械地喃喃自语,焦虑不安地谋划着她的进攻方案。那一片树篱赫然浮现在她的眼前,向上突现;她感觉它正在压迫自己的眼球。这时为促进身体机能而需要的某种汁液仿佛自动喷射出来,她试探性地蘸了蘸蓝色和赭色的颜料,开始这儿抹一抹,那儿画一画,但是,这支笔此时沉重了不少,移动得更加缓慢,好像已经跟上了她所看到的景色(她不停地望望树篱,又看看画布)传递给她的某种节奏,因此,当她的手带着生命力微微颤抖时,这种节奏之强劲,足以承载她随着它的流动前进。她无疑正在丧失对身外之物的知觉。当她对身外之物全无感知,对她的名字、她的个性和她的容貌全无记忆,对卡迈克尔先生是否还在那儿也全无意识的时候,她的脑海深处不断涌现出场景、名字、话语、记忆和观点,在她用绿色和蓝色在画布上创造形象时,它们像一股喷泉,喷洒在那个耀眼刺目、难以对付的白色空间上。

她想起来了,查尔斯 ·坦斯利过去老是说,女人不会画画,不会写作。当时她就在这个地方作画,他从她的背后走来,紧挨着她站着,这是她最讨厌的事。“劣质烟丝,”他说,“五个便士一盎司。”炫耀他的清贫,他的原则。(但是那场战争拔除了她女性的利刺。可怜的人们,她想,可怜的男男女女。)他走到哪儿腋下都会夹一本书——一本紫色封面的书。他在“工作”。她记得,他坐在刺眼的阳光下工作。晚餐时,他会坐在她的视野中央。可毕竟有过海滩上的那一幕,她思索。人们一定会记得那一幕。那日早晨,风很大。他们都来到了海滩上。拉姆齐夫人在一块岩石旁边坐下来写信。写着写着,“呀,”她抬头望着漂浮在海面上的什么东西,“那是个捕龙虾的笼子吗?那是条翻了的小船吗?”她的眼睛近视得厉害,看不清楚。这时查尔斯·坦斯利别提多么殷勤周到了。他开始打水漂玩儿。他们挑选扁平的小黑石子投出去,让它们在水面上跳跃。拉姆齐夫人时不时地从眼镜上方望过来,看着他们发笑。他们说了些什么,她记不得了,只记得她和查尔斯一起扔石子,突然之间相处得非常融洽,而拉姆齐夫人正在望着他们。她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了那一点。拉姆齐夫人,她想着,往后退了一步,眯起眼睛。(如果她和詹姆斯坐在台阶上,画面一定会大为改观。那里一定会有一道阴影。)当她想起自己和查尔斯玩儿打水漂,想起海滩上整个的那一幕,似乎莫名地感觉那一切都有赖于拉姆齐夫人——她坐在岩石下,把信笺本子放在膝盖上写信。(她写了好多封信,有时会被风吹走,她和查尔斯 ·坦斯利刚好抓住一页,没让它给吹到海里去。)但是人类的灵魂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她想。那个坐在岩石下写信的女人把一切事物变得简单;她让恼怒和狂躁像旧碎布片一样被抖落;她把原本分散的东西凑在一起,从那可怜的愚蠢和怨恨中(她和查尔斯就像针尖对麦芒,非常愚蠢,相互怨恨)制造出某些东西——比如海滩上的这一幕,这片刻的友谊和好感——历经这么多年,它依旧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以至于她稍稍重温那一幕,就重塑了对查尔斯的记忆,那一幕几乎如同一件感人的艺术品,留存在她的心中。

“就像一件艺术品。”她念叨着,从画布看向客厅的台阶,又将目光移回画布。她必须得休息一会儿了。休息时,她的眼神一直茫然地游移在一样东西和另一样东西之间。那个永远盘桓于她的心灵天穹的老问题,那个宏大的、普遍的问题,那个常常在这样的瞬间把自己具体化的问题,就在她放松一直绷紧的感官的这一刻,兀地耸立在她的上方,停驻在她的上方,黑压压地笼罩在她的上方。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随着岁月的流逝,不断向你逼近的一个问题。那个伟大的启示从未出现。那个伟大的启示也许永远不会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小小奇迹和启发,如同黑夜里不经意间被擦亮的一根根火柴;她的眼前正是如此景象。这个、那个,还有其他;她自己和查尔斯 ·坦斯利,还有飞溅的浪花;拉姆齐夫人把它们凝聚在一起;拉姆齐夫人说,“生命在这里定格”;拉姆齐夫人把这个瞬间铸成了某种永恒(正如在另一个领域,莉莉自己也试图将这一刻铸成永恒)——这就具有一种启示的性质。纵是一片混乱也有迹可循;纵是世事如水流动不居(她望着白云流动,树叶摇曳)也会有瞬间的凝固。生命在这里定格,拉姆齐夫人说。“拉姆齐夫人!拉姆齐夫人!”她念叨着。这一切,皆得益于拉姆齐夫人。

万籁俱寂。那幢房子里似乎还没人走动。她看着它在晨曦中沉睡,在树叶的映照下,它的窗户上是一片蓝色和绿色。她对拉姆齐夫人的朦胧思念似乎与这幢寂静的房子、这缕轻烟、这大清早的清新空气和谐一致。朦胧而缥缈,惊人的纯洁和动人。她希望没人会打开窗户或从屋里走出来,好让她独自继续思考,继续绘画。她转向画布。但受到某种好奇心的驱使,受到同情心未能表露的不安的推动,她走了几步,来到草坪的尽头,俯瞰海滩,看看能否望见那支小小的队伍扬帆起航。那些漂浮的小船里面,有的船帆卷起,有的正非常平稳地缓缓开动,其中有一艘和其他船只拉开了相当远的距离。它的船帆就在此刻升起。她认定,拉姆齐先生,还有卡姆和詹姆斯,正坐在那艘十分遥远、寂然无声的小船上。现在他们已经升起了帆;船帆经过了片刻颓然无声的低垂后扬起,现在她正目送那艘小船慎重地驶上它的航道,越过其他船只,出海而去。 

4

那些船帆在他们头顶拍动。海水欢笑着拍打船舷,小船动也不动,像是在阳光下打着盹儿。偶有一阵微风轻拂船帆,吹起层层皱褶,但褶皱一过,便风止帆静。那小船根本没有丝毫挪动。拉姆齐先生坐在船中央。他就快要失去耐心了,詹姆斯想,卡姆也这样想;她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双腿紧盘,坐在他俩中间的船中央(詹姆斯掌舵,卡姆独自坐在船头)。他讨厌磨磨蹭蹭。果然,他烦躁不安地忍了一两秒之后,对麦卡利斯特的儿子说了几句刺耳的话。于是,小伙子拿出桨开始划了起来。但他们知道,除非小船飞速前进,否则他们的父亲是不会满意的。他会一直巴巴地盼着海面起风,心神不定,喃喃自语。麦卡利斯特父子会不小心地听到他的抱怨,他们会感到浑身不自在。是他叫詹姆斯和卡姆来的,是他逼他们来的。他们愤愤不平,恨不得永远别起风,让他遭受百般挫折,因为他违背了他们的意愿,强逼他们来的。

在刚刚走到海滩的这一路上,詹姆斯和卡姆一起落在后面,尽管父亲无声地示意他们“快走,快走”。他们埋着头,仿佛被一股无情的风压得抬不起头。他们没法儿同他说话。他们必须来,他们必须跟着他。他们必须提着牛皮纸包走在他的身后。但是他们一边走,一边默默起誓,要相互扶持,践行那个伟大的盟约——誓死反抗暴政。所以,他们一个坐在船头,一个坐在船尾,默然无语。他们不吭声,只是偶尔地瞟父亲一眼,只见他盘腿坐在那儿,眉头紧锁,心烦意乱,时而鼻子里哼哼哧哧地喷着气,时而嘴里嘀嘀咕咕地自说自话,不耐烦地盼望着起风。而他们却惟愿风平浪静,惟愿他遭受挫折,惟愿这趟远征铩羽而归,最后大家不得不拎着纸包折回海滩。

但是,麦卡利斯特的儿子才划出去没多远,船帆便缓缓转了过来,船速加快了,船身平稳了,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驶而去。那一瞬间,泰山压顶般的紧张得到了释放,拉姆齐先生伸了伸腿,拿出他的烟丝袋,咕哝了一句什么,把它递给了麦卡利斯特。孩子们知道,他是心满意足了,可他的满足建立在他们的痛苦之上。现在他们会像这样一连航行好几个小时,拉姆齐先生会向老麦卡利斯特问个什么问题——可能是关于去年冬天的那场大风暴吧——老麦卡利斯特会回答他的问题,他们一块儿抽烟斗,麦卡利斯特会用手指拈起一根涂过柏油的绳子,或者打结或者解开,而他的儿子会钓鱼,跟谁都不说一句话。詹姆斯就得一直盯着船帆。因为要是他一时疏忽,船帆起了皱,哆嗦起来,船速放慢,拉姆齐先生就会厉声道:“注意!注意!”老麦卡利斯特便会在他的座位上慢慢转过身。就这样,他们听见拉姆齐先生问到关于圣诞节那场大风暴的情况。“那条船正绕着那个岬角驶过来。”老麦卡利斯特说,描述着去年圣诞节的那场大风暴,当时还有十条船已经被迫躲进海湾避风,于是他看见“那儿一条,那儿一条,那儿一条”(他动作缓慢地指着海湾的各个方位。拉姆齐先生随着他手指的方向转动脑袋)。他看见四个人死死地抓着桅杆。后来船就不见了。“后来我们终于把那艘船撑开了。”他继续说道(但他们在愤怒和沉默中,只捕捉到只言片语,他们分坐在船的两头,誓死反抗暴政的盟约让他们团结一心)。他们终于把那艘船撑开了,他们放下了救生艇,驾着救生艇过了岬角——麦卡利斯特讲着那个故事;虽然他们只捕捉到只言片语,但父亲的存在一直驻扎在他们的意识里——他如何探身向前,如何让自己的声音与麦卡利斯特的声音协调一致;如何吞云吐雾,随着麦卡利斯特指示的方向四处眺望,细细玩味渔民在漆黑的夜里与风暴殊死搏斗的场景。他喜欢那一幕:男人们应该在夜里刮着大风的海滩上卖力苦干,挥汗如雨,用头脑与肌肉搏击风浪;他喜欢男人们像那样干活;女人们则料理家务,当男人们在风暴中葬身海底时,她们在屋里守着熟睡的孩子。詹姆斯看出来了,卡姆看出来了(他们看看父亲,又彼此对望),他们从他仰起的头,从他的警觉,从他的语气,以及他向麦卡利斯特问起风暴中被迫躲进海湾的那十一条船时混入的一丝苏格兰口音里看出来了。那种苏格兰口音让他自己也像个农民。十一条船,沉了三条。

他骄傲地看向麦卡利斯特所指的方向;不知为何,卡姆为他感到自豪,她想,要是他当时在场,他一定会放下救生艇,驶向失事地点。他是那样的勇敢,富有冒险精神。但是誓死反抗暴政的那个盟约,又忽地浮上她的心头。他们的满腔怨气压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是被迫来的,他们是被命令来的。他又一次利用他的忧郁和权威来压迫他们,让他们唯命是从,在这个美好的早晨,拿着这些大包小包到灯塔去,就因为他想去;他让他们被迫加入他为了满足自己对亡灵的缅怀而举行的仪式,他们对此深恶痛绝,所以磨磨蹭蹭地跟在他的后面,这一天的兴致都被败坏掉了。

是的,微风拂面让人神清气爽。小船倾斜着劈波斩浪,在船两侧激起绿色的小瀑布,泛起泡沫,溅起急流。卡姆俯视那些飞沫,俯视蕴藏着无数宝藏的大海,小船的速度仿佛把她催眠了,她和詹姆斯之间的联系松动了一点儿,减弱了一点儿。她开始想,船开得多快啊。我们要往哪儿去啊?船身的晃动仿佛把她催眠了;詹姆斯则目不转睛地盯着船帆和地平线,神情严峻地掌着舵。但他一边掌舵,一边开始想,他可以逃跑,他可以摆脱这一切。他们可以在什么地方登陆,然后就自由了。两人对视片刻,在速度和变幻中产生了一种超脱感和兴奋感。微风也给拉姆齐先生的心头注入了同样的兴奋感,于是在老麦卡利斯特转身把绳索抛入海中的时候,他大声喊了出来。

“我们死去,”然后又说,“各自沉没。” 然后照常生出一阵懊悔和羞愧,他挺直身子,朝海岸方向挥了挥手。

“看那幢小房子。”他指着岸边说,希望卡姆往那边看。她不情愿地直起身子远眺。可是,是哪一幢呢?她分辨不出山坡上哪幢房子是他们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安宁而陌生。海岸看上去遥远缥缈,妙不可言。他们已经驶出的那一小段距离把海岸推得远了,让它看上去有所不同,看上去泰然自若,仿佛正渐渐隐去,不再与他们有任何关系。哪幢房子是他们的?她看不出来。

“只是,我沉在更汹涌的海面下。”拉姆齐先生喃喃道。他已经认出了那幢房子,看见了它,也看见了房子里的他自己;他看见自己在露台上踱步,孑然一身。他曾在石瓮之间徘徊;他似乎看到那个弯腰驼背、老态龙钟的自己。坐在船上的他弯腰蜷缩,瞬间进入了他的角色——一个失魂落魄的鳏夫。于是他把成群对他动了恻隐之心的人召唤到自己的面前;他坐在船里,为自己演出一幕小短剧;这幕剧需要他衰老虚弱、力倦神疲、黯然神伤(他举起自己的双手,看着瘦骨嶙峋的双手,以证实自己的幻梦),如此就有女人们给予他慷慨的同情,他想象着她们将如何抚慰他,怜悯他,并在梦境中回味女人们给予他同情而带给他的极致快乐。他叹了口气,轻声悲吟:

只是,我沉在更汹涌的海面下,比他,淹没在更深的深渊。

结果,所有人都无比清晰地听到了那句哀伤的诗。卡姆惊得差点儿从座位上弹起。这让她震惊——让她愤慨。她的举动惊醒了父亲;他打了个激灵,中断了幻梦,高声喊道:“快看!快看!”口气如此迫切,使得詹姆斯也不由地扭头看向身后的那座岛屿。他们都在看。他们在看那座岛屿。

但是卡姆什么也看不见。她想着那些与她们过去经历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小径和草坪,是如何都消失不见的:它们被抹去了,如过眼云烟,虚无缥缈。而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实的:小船和打着补丁的船帆,戴着耳环的麦卡利斯特,滚滚涛声——这一切才是真实的。一念及此,她喃喃自语道:“我们死去,各自沉没。”父亲的话在她的脑海里一再回荡,而父亲看到她如此目光迷离,便开始逗她。她可知罗盘上标的方位?他问,她可会分辨东南西北?她真的以为他们就住在那儿吗?他又指给她看他们的房子在哪儿,就在那儿,那些树旁边。他希望她的方位感尽可能的精准,便用半取笑半责怪的口吻说:“告诉我——哪边是东,哪边是西?”因为他无法理解并非完全低能却看不懂罗盘方位的那些人,他无法理解那些人的精神状态。可她就是不知道。刚才见她迷茫地凝视,现在又见她惊恐万状地盯着一个没有房屋的地方,拉姆齐先生忘记了他的幻梦,忘记了他在露台的石瓮之间来回踱步,忘记了女人们如何向他张开臂膀。他想,女人们总是这样,头脑糊涂得无可救药;这是他永远不能理解的;但事实就是如此。她始终就是这样——他的妻子。她们没法儿把任何东西清晰地刻在头脑中。但他不该对她发火,况且,他不是挺喜欢女人们身上的这股糊涂劲儿吗?这是她们非凡魅力的一部分。我要让她对我笑,他想。她像是受了惊吓。她那样沉默。他握紧拳头,决心让他的声音、他的面部表情和他富有表现力的所有敏捷手势都收敛起来;这么多年来,他得心应手地利用这些赢得了人们的同情和赞美。他要博她一笑。他想找一个简单轻松的话题同她聊。但是聊什么呢?他终日沉迷于工作,已经忘了人们通常会谈些什么。对了,有一条小狗。他们有一条小狗。今天是谁照顾小狗啊?他问道。詹姆斯看着船帆衬托下的姐姐的头,冷酷地想,是的,她就要缴械投降了,剩下我独自反抗那位暴君。那份盟约得由他贯彻了。他看着她的脸,她的神情悲伤、阴沉、柔顺;卡姆不会誓死反抗暴政了,他阴郁地想道。正如有的时候,一朵乌云压在一片翠绿的山坡上,气氛低沉,周围的群山仿佛也愁肠九转,似乎必须思考那片被云层遮蔽而暗影丛生的山坡的命运,或寄予同情,或幸灾乐祸:就这样,卡姆此时感到自己被乌云压顶,她坐在沉着、坚定的人中间,不知如何回答父亲提出的关于小狗的问题,如何抗拒他的恳求——原谅我,关心我。与此同时,立法者詹姆斯将永恒智慧的泥板摊开在膝盖上(他那只握着舵柄的手对她而言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说道,反抗他,和他斗争。他说得合乎正义,合乎公道。因为他们必须誓死反抗暴政,她想。在人类的所有品质中,她最推崇的就是公正。她的弟弟公正如神明,她的父亲最善于哀求乞怜。她坐在两人中间,一边凝视着她对其在罗盘上的方位全无所知的海岸,想着草坪、露台和房子现在如何被抹去,平静如何降临那里,一边思索,她该向谁屈服呢?

“贾斯珀。”她闷闷不乐地说。他会照料那条小狗的。  

她打算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呢?她的父亲追问不休。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也有过一条狗,叫弗里斯克。詹姆斯看着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神情,一种他依稀记得的神情,心里想道,她就要屈服了。他想起,他们低头看着手上的针织活儿或别的什么东西,然后突然抬起头。他记得,一道蓝光闪过,后来和他坐在一起的那个人笑了起来,屈服了,所以他非常生气。那人想来定是母亲吧,他寻思,她坐在一张矮脚椅子上,他的父亲站在一旁俯视着她。他开始在脑海里搜寻,在从时光沉淀下来的层层叠叠、纷繁不断的印象中,在气息和声响中,在各种刺耳、低沉或甜美的嗓音中,在飞掠而过的灯光、轻拍地板的扫帚、大海的浪涛和波澜中,一个男人如何来回踱步,突然驻足,笔直地站在那儿,俯视他们。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卡姆把手指浸在海里玩水,目光凝视海岸,一言不发。不,她不会屈服的,他想;她不一样,他想。好吧,这时拉姆齐先生决定了,如果卡姆不愿回答他的问题,他也就不去打搅她了,于是伸手到衣袋里去掏一本书。但是她想回答他;她迫切地希望挪掉压在舌头上的障碍,说出,噢,是的,弗里斯克。我就叫它弗里斯克吧。她甚至想说,它是不是那条自己能在荒野上找到路的狗?尽管努力尝试了,她还是想不出那样的话,既可以热忱地忠于盟约,又能够在不被詹姆斯察觉的情况下暗自向父亲传递自己对他的爱。她一边玩着水(这时麦卡利斯特的儿子钓到一条鲭鱼,鱼在甲板上直蹦.,鱼鳃淌着血),一边看着冷冷凝视船帆,间或瞥一眼地平线的詹姆斯,心想,你没有,你从来没有承受过这种压力和感情的分裂,这种异乎寻常的诱惑。她的父亲正在口袋里摸索着,再过一秒钟,他就要找到他的书了。再没有人如他一般吸引着她;他的双手是漂亮的,还有他的双脚、他的声音、他的话语、他的急躁、他的脾气、他的怪癖、他的热情,他在众人面前直言“我们死去,各自沉没”,还有他的疏离感。(他已经翻开了他的书。)她坐得直直地,注视着麦卡利斯特的儿子从另一条鱼的腮帮里把鱼钩拔出来,心想,可是叫人难以忍受的是他的冥顽不化和粗暴专横,那毁了她的童年,掀起了痛苦的风暴,时至今日,她甚至还会在夜里惊醒,气得发抖地想起他发号施令:“做这个。”“做那个。”想起他的高高在上,那种“服从我”的要求。

所以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倔强而忧伤地望着笼罩在平静下的海岸,心想,那儿的人们似乎都入睡了吧,如一缕轻烟般自由,像幽灵般来去自如。他们在那里没有痛苦,她想。  

5

是的,那是他们的船,站在草地边缘的莉莉 ·布里斯科断定。那条船有灰褐色的帆,此时她看见船身在水面渐趋平稳,箭一般地穿过海湾。她想象着,他就坐在那儿,孩子们依然沉默不语。她又不可能到他那儿。她尚未给予他的同情压在她的心头。她难以作画。

她向来觉得他不好相处。回想起来,她从来都做不到当面称赞他。这让他们之间的关系简化为某种中性的关系,缺乏性别因素。而正是这种性别的因素让他在明塔面前大献殷勤,几乎是放浪轻佻。他会摘下一朵花送给她,把他的书借给她。但他难道相信明塔会读这些书吗?她带着那些书费劲地走到花园的各个地方,夹进一些树叶当书签。

“您还记得吗,卡迈克尔先生?”她看着那位老人,很想问问他。但他把帽子扯下来,遮住了半个额头;她猜想,他睡着了,或者正在做梦,或者正躺在那儿斟酌词句。

“您还记得吗?”她走过他的身旁时,很想问问他。她又一次回忆起海滩上的拉姆齐夫人,那只随波上下漂浮的木桶,那些随风飘散的信纸。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幕情景依然留存了下来,萦绕心际,照亮心房,细枝末节都清晰可见呢?而在它之前及在它之后的漫漫岁月,一切都是空白呢?

“那是条小船吗?那是块软木吗?”她会这样说,莉莉重复着这句话,她不情愿地又转身回到画布跟前。谢天谢地,那个空间的难题依然存在,她重新拿起了画笔。它对她虎视眈眈。画面的整体效果就取决于这枚砝码。画的表面应该明亮美丽,轻盈缥缈,好像蝴蝶翅膀上的色彩,一种颜色融进另一种颜色;但其肌理之下必须由铁螺钉紧钳固定。它得是你的呼吸都能惊扰的东西;它得是一群马都不能撼动的东西。于是她开始抹上一层红色、一层灰色,她开始按照自己的方式填补那片空白。与此同时,她似乎正坐在海滩上,坐在拉姆齐夫人的旁边。

“那是条小船吗?那是只木桶吗?”拉姆齐夫人说。然后她开始到处寻找她的眼镜。找到眼镜之后,她便坐下来,默默眺望大海。莉莉不停地画着,她感到仿佛有一扇门打开了,自己走了进去,站在一个非常昏暗、非常肃穆,如大教堂般的地方,静静地环顾四周。喧闹声从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轮船喷着滚滚浓烟,消失在地平线。查尔斯抛出石子,让它们在海面上跳跃。

拉姆齐夫人默然静坐。莉莉觉得,她很乐意在沉默寡言的安静中休息,在人际关系最隐蔽的角落里休息。谁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拥有什么样的感受?甚至在亲密无间的时刻,谁又能知道呢?这就是知识吗?拉姆齐夫人可能会问(在她身边,这种沉默的场景似乎经常出现),如果说出来岂不会破坏这一切吗?我们这样难道不是更有表现力吗?至少这一刻似乎蕴含着异常丰富的内涵。她在沙滩上捣出一个小洞,然后又把它盖上,好像是为了将这完美的一刻埋在里面。那一时刻就像一滴银色的液体,只要在里面蘸一下,就能照亮往昔的黑暗。

莉莉退后一步——就这样—全面地端详她的画布。这样的画法是独辟蹊径。人们在这条路上走得越来越远,直到最后,仿佛走到了海面上的一块狭窄木板上,茕茕孑立。她蘸了蘸蓝色的颜料,同时也蘸了蘸往昔的岁月。她记得,那时候拉姆齐夫人站起身来。该回屋去了——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于是他们一起从海滩往回走,她和威廉 ·班克斯并肩走在后面,明塔走在他们的前面,她的袜子上破了一个洞。那个小小的圆洞露出的粉红色的脚跟似乎在向他们炫耀自己,多么扎眼!威廉 ·班克斯对此多么痛心疾首!虽然就她的记忆所及,他什么话都没说。对他来说,那个破洞意味着女性气质的湮灭,意味着肮脏和杂乱,意味着仆人离去和床铺午时尚未整理——意味着他深恶痛绝的一切。他习惯性地战栗并张开手指,像是在遮挡一件不堪入目的东西。他就是那样做的——用手挡在面前。明塔继续在前面走着,大概遇见了保罗,便同他一起去了花园。

雷利夫妇,莉莉 ·布里斯科一边挤一管绿色的颜料,一边想起了他们。她搜集出自己对雷利夫妇的印象。他们的生活通过一连串场景浮现在她眼前,有一幕发生于拂晓时分的楼梯上。保罗早就回家上床睡觉了,明塔却迟迟不归。大约在凌晨三点钟,明塔出现在楼梯上,她头戴花环,浓妆艳抹,花枝招展。保罗穿着睡衣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防贼用的拨火棍。明塔站在楼梯拐角处的窗口旁边,在惨白的晨光中啃着三明治,地毯上破了一个洞。但是,他们说了些什么呢?莉莉问她自己。好像看到这幕场景就能听到他们说话似的。明塔继续恼人地啃着她的三明治,保罗则言辞激烈,正在责骂她,压低了声音,生怕吵醒孩子们——那两个小男孩。他神情憔悴,拉长了脸;她轻佻艳丽,满不在乎。婚后一年左右,他们的关系就疏远了,婚姻状况一塌糊涂。

莉莉用画笔蘸了一点绿色颜料,心想,这样来想象关于他们的生活情景就是我们所谓的“了解”人们,“关心”他们,“喜欢”他们!没有一句话是真实的,都是她想象出来的;尽管如此,但这就是她对他们的了解。她继续挖掘隧道,深入她的画作,深入往昔岁月。

还有一次,保罗说他“在咖啡馆里下棋”。就凭这句话,她又想象出一套完整的剧情。她记起,他说这话的时候,她想象他怎样给家里打电话,女仆道“雷利夫人不在家,先生”,于是他决定也不回家了。她看到他坐在某个阴暗场所的角落里,红色长毛绒的座椅上沾满烟尘,那里的女招待全都认识顾客,他和一个小个子男人下棋,这个人做茶叶生意,住在瑟比顿,保罗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此。他回家时,明塔没在家,然后就有了楼梯上的那一幕,他手拿防贼用的拨火棍(无疑也是为了吓唬她),言辞充满愤恨,说她毁了他的生活。反正,莉莉到里克曼斯沃思附近的一所小别墅去看望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已是剑拔弩张。保罗带她到花园里去看他饲养的比利时兔子,明塔跟在他们后面,哼着歌,裸露的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唯恐他告诉莉莉什么。

莉莉觉得,明塔厌烦兔子。但是明塔从未表现出来。她从不说在咖啡馆下棋之类的事情。她非常小心谨慎。但还是继续讲述他们的故事吧——现在他们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去年夏天,她曾经和他们同住过一段时间;汽车坏了,明塔只好给他递工具。他坐在路边修车,她给他递工具的样子——公事公办、坦坦荡荡、友善亲切,证明他们现在相处融洽。他们不再“相爱”;不,他交往了另一个女人,一个严肃的女人,梳着辫子,手里提着公文包(明塔曾带着近乎钦慕的感激描述过她),她出席各种会议,在地价税和资本税的问题上与保罗持有相同的观点(他们发表的观点越来越多)。这次外遇不仅没有导致婚姻破裂,反而调和了它。当他坐在路边,而她给他递工具的时候,显而易见,他们是亲密的朋友。

这就是雷利夫妇的故事,莉莉想。她想象自己把这个故事讲给拉姆齐夫人听,她一定会非常好奇地想要知道雷利夫妇后来如何。如果告诉拉姆齐夫人这场婚姻并不美满,莉莉会感到一丝胜利的快慰。

但是,死去的人,莉莉想。她在构图上遇到了某种障碍,便停下画笔,冥思苦想。她后退了一两步,唉,死去的人!她喃喃道,人们同情他们,无视他们,甚至有点儿蔑视他们。他们任由我们摆布。拉姆齐夫人消逝了,死去了,她想。我们可以凌驾于她的意愿之上,更正她那些带有局限性的落伍观念。她正在退后,离我们越来越远。怀着一丝嘲弄,莉莉仿佛看见她站在岁月长廊的尽头,说的全是不合时宜的话:“结婚,结婚!”(黎明时分,她笔直地坐在那儿,外边的花园里传来几声鸟叫。)你将不得不告诉她,事情的发展完全违背了您的意愿。他们有他们那样的幸福,我有我这样的幸福。生活已面目全非。拉姆齐夫人的整个存在,甚至于她的美貌,片刻之间已经落满尘埃,陈旧过时。有那么一会儿,莉莉站在那里,被太阳晒得后背发烫,她在心里总结雷利夫妇的生活,觉得自己战胜了拉姆齐夫人,她永远不会知道保罗待在咖啡馆,而且他有了情妇;不会知道他坐在地上修车,明塔给他递工具的情景;不会知道莉莉站在这里作画,没有嫁人,甚至没有嫁给威廉 ·班克斯。

拉姆齐夫人早有打算。若是她还活着,她也许会强迫他们结婚。早在那年夏天,拉姆齐夫人就对她说,威廉 ·班克斯是“最善良的男人”。他是“他那一代第一流的科学家,我丈夫说的”。他又是“可怜的威廉——我去看望他时,发现他的屋里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真叫我难受——连花儿都没人插”。因此,她经常让他俩一块儿去散步。拉姆齐夫人带着那种难以捕捉、微不可察的嘲讽告诉莉莉,她有科学的头脑,她喜欢花儿,她如此严谨。莉莉在画架前面进退了几步,她想知道,拉姆齐夫人为何如此热衷于婚姻问题。

(突然之间,突然得就像流星划过夜空,她的脑海里仿佛燃起一道红色的火光,那火光是从保罗 ·雷利身上发出的,将他笼罩。它宛若遥远海滩上的野蛮人为某场庆典燃起的熊熊篝火。她听见了喧闹声和噼啪声。周围几英里的海面被映得一片金红。其间夹杂着酒的芬芳,让她沉醉,因为她再次产生了纵身一跃,跳下悬崖,为了寻找海滩上的一枚珍珠胸针而葬身大海的鲁莽冲动。喧闹声和噼啪声让她心生恐惧与厌恶而退缩不前,仿佛她在看到它的壮美和力量之时,也看到了它如何贪婪地、可恶地吞噬这幢房子的财富,因此她憎恶它。但是,作为一道景致,作为一种荣耀,它胜过她以往经历过的一切事物,它如同大海尽头一座荒岛上的烽火信号,年复一年地燃烧。只要有人说出“恋爱”这个词儿,保罗身上的火焰就会立刻燃起,就像现在这样。火势渐弱,她笑着对自己说,“雷利夫妇”;她想起保罗是如何到咖啡馆去下棋的。)

她想,她只是侥幸逃脱吧。她一直在注视那块桌布,突然一个念头闪现:她要把那棵树移到画面正中,而且她永远不需要嫁给任何人,她为此感到欣喜若狂。她曾经觉得,现在她可以勇敢地直面拉姆齐夫人了——对拉姆齐夫人驾驭他人的非凡能力表示敬意。做这事儿,拉姆齐夫人只要开口,人们就会照办。就连窗户上映出的她与詹姆斯在一起的影子也具有无上的权威。莉莉还记得威廉 ·班克斯对于她无视母与子的重大意义感到多么震惊。难道她不欣赏他们的美吗?他说。可是她又想起,威廉睁着那双孩子般的聪明眼睛,听她解释画中没有不敬之处:只是那里的光亮需要一片阴影,等等。她无意贬低他们公认的拉斐尔曾虔诚表现过的主题。她可不是愤世嫉俗。恰恰相反,她对此没有丝毫不敬。多亏了他的科学头脑,他领会了她说的——这证明他具有公正无私的理解力,这令她大为欣赏,备感安慰。这样的话,她就可以严肃认真地和一个男人讨论绘画了。说真的,他的友谊一直是她生活中的乐趣之一。她爱威廉·班克斯。

他们一起去汉普顿宫,他拥有无可挑剔的绅士风度,总是在河边溜达,留给她足够的时间去洗手间。他们的关系一贯如此。许多事情都心照不宣。于是,一个又一个夏天,他们在庭院中漫步,欣赏庭院的比例和花草,他跟她谈天说地,关于透视、关于建筑,走着走着,他会停下来端详一棵树,或者眺望湖上风光,或者欣赏一个孩子——(没有女儿—他莫大的遗憾)神情迷离而淡漠,这副表情出现在一个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实验室的男人的脸上很自然,因为他一走出实验室,外面的世界似乎就让他眼花缭乱,因此他走得很慢,抬起手来遮住眼睛,停下脚步,脑袋往后一仰,只是为了深吸一口气。然后,他会对她说,他的管家休假了,而他必须买一块新地毯铺楼梯。也许她会愿意陪他一起去买一块新地毯。有一次,聊着聊着,他聊到了拉姆齐夫妇,于是他说他第一次见到拉姆齐夫人时,她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那时她还不到十九或二十岁,美得动人心魄。他站在那儿俯视汉普顿宫的林荫路,仿佛在喷泉之间看到了她的倩影。

莉莉的目光此时落在客厅的台阶上。她透过威廉的眼睛,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沉静安详,目光低垂。她坐在那儿沉思冥想(那天她穿着灰色的衣服,莉莉觉得)。她眉眼低垂,她从来不会扬起自己的眉眼。是的,莉莉目不转睛地心想,我一定见过她那样的神情,但她不是穿着灰衣服,也没有这么沉静、这么年轻、这么安详。那个身影呼之欲出。正如威廉所说,她美得动人心魄。但美不是一切。美有这样的缺陷——它来得太轻易,来得太彻底。它让生命静止了——冻结了。它使人忘却了那些小小的悸动;那一抹潮红、那一阵惨白、某种怪异的扭曲、某种光亮或阴影,那些会让某副面孔一时难以辨认,却也平添一种叫人永世难忘的特征。在美的掩饰之下,将这一切轻轻抹平固然更简单,可是,莉莉想知道:当拉姆齐夫人匆匆戴上一顶猎鹿帽的时候,或者当她跑过草坪的时候,或者当她责备园丁肯尼迪的时候,她是什么样的神情?谁能告诉莉莉这个?谁能帮助她?

她从沉思中违心地浮出水面,发现自己已经有一半游离在画外,她略显茫然地望着卡迈克尔先生,像是在望着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他躺在椅子上,双手合拢,搁在他的大肚皮上,不是在看书,也不是在睡觉,而是像一只饱食终日的动物一样晒着太阳。他的书已掉落在草地上。

她想直接走到他跟前叫一声,“卡迈克尔先生!”他定会抬起那双雾蒙蒙的绿眼睛,仁慈地看着她,一如平常。可是人只有在知道自己想要对别人说什么的时候才会唤醒他们。而她想要说的不是一件事,而是一切。但只言片语只能打断思路,割裂思绪,什么也表达不了等于什么也没说。“关于生命,关于死亡;关于拉姆齐夫人”——不,她想,她其实无人倾诉,无以言表。千钧一发的紧迫感总会与目标失之交臂。词语飘飘扬扬落向一侧,撞上目标下方几英寸之处。于是人们就放弃了,于是那个念头又沉入心底,于是他们又变得像大多数中年人那样,谨小慎微,遮遮掩掩,眉间刻着皱纹,脸上挂着常年不散的愁云。因为人们如何能用语言表达肉体的情感?表达那儿的空虚寂寥?(她正凝视着客厅的台阶,怎一个空字了得。)这是人们肉体上的感受,不是心灵上的。伴随着看起来空荡荡的台阶而来的那种身体感受突然让人极度不快。那种求之不得,让她的全身都变得硬邦邦、空落落、紧绷绷。随后,那种求之不得——求索和索求——让她的内心饱受蹂躏煎熬,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蹂躏她的内心!噢,拉姆齐夫人!她默默呼唤,呼唤那个坐在船旁的存在,那个由拉姆齐夫人构成的抽象的存在,那个穿着灰色衣服的女人,莉莉似乎在责怪她的离去,责怪她的去而复返。想念她似乎是很安全的事情。幽灵、空气、虚无,是白天黑夜间随时任你轻松安全地把玩的东西;她就一直是那样的存在,然而突然之间,她伸出手来,如此蹂躏你的内心。突然之间,空荡荡的客厅台阶、室内椅子的褶边、在露台上打滚的小狗、花园的风吹草动和窃窃私语,都变成了好似围绕一个完全空虚的中心的曲线和蔓藤花纹。

“这是什么意思?您怎样解释这一切?”她再次转向卡迈克尔先生,很想问问他。因为在清晨的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溶化成思想的水塘、现实的深潭,她几乎可以想象,如果卡迈克尔先生开口说话,就会有一滴小小的眼泪打破水面的平静。那么然后呢?什么东西会浮现出来。一只手伸出来,一把刀闪出寒光。这当然是嗔言呓语。

她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觉得他还是听到了她未能说出口的话。他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老头儿,胡子上沾着黄色污渍,带着他的诗歌和他的不解之谜,从容沉着地游历在一个满足了他所有欲求的世界,她甚至觉得他只需从他躺着的草坪上放下手,就能够捞起他所需要的任何东西。她看着自己的画。他的回答大概会是这样——“你”“我”“她”都是匆匆过客,终会消失,什么都不会留下,一切皆是无常;除了文字,除了绘画。她想,然而它会被挂在阁楼里,它会被卷起来,扔到沙发底下;但即便如此,即便是这样的一幅画,它也是真实的。可以说,就算是这种信笔涂鸦,就算不是那种真正的画作,而是它所尝试传达出的东西,它也会“永存”。她想要这样说,或者无言地暗示,因为这些话即使在她自己听来都觉得大言不惭了;看向这幅画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无法看见它。她的眼中充满了滚烫的液体(起初她没想到是眼泪),虽然她嘴角的坚毅线条并未被牵动,但泪水模糊了视线,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她拥有绝对的自控力——哦,是的!——在其他任何方面。那么她是在为拉姆齐夫人而哭,并不曾意识到任何愁绪吗?她再次对老卡迈克尔先生说话。那么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会有什么伸出手来抓住你吗?那把刀会伤人吗?那手会攥紧拳头吗?没有安全可言吗?这个世界的规则无法被人通晓吗?没有向导,没有庇护,只有奇迹,只能从塔尖纵身跃入空中?莫非,即便是在老年人看来,这也是人生?——惊心动魄、意想不到、不为人知?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如果他们两人都站起身来,此时此地,在草坪上,要求得到一个解释——它为何如此转瞬即逝?它为何如此令人费解?如果他们像两个准备齐全得让一切都无从遁形的人那样说话,要求一个解释,口气强硬激烈,那么,美会自行卷缩,那处空间将会被填满,那些空虚的花纹会构成具体的形状;如果他们的声音足够响亮,拉姆齐夫人就会回来。“拉姆齐夫人!”她大声呼唤,“拉姆齐夫人!”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滚落。

6  

[麦卡利斯特的儿子拣出一条鱼,从它的一面割下一方块鱼肉,钩在钩子上当鱼饵。那尾残缺的鱼(它还活着)被掷回了大海。]  

7

“拉姆齐夫人!”莉莉喊道,“拉姆齐夫人!”但什么也没发生。痛苦倍增。她想,那极度痛苦竟会让人愚蠢到如此地步!还好,那老人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他还是那样和蔼,那样安详——如果你愿意这样想的话——也可以说是庄严崇高。谢天谢地,没人听见她那丢脸的喊声,结束痛苦吧,结束吧!显然她还没有失去理智。没人看见她跨出脚下狭窄的木板,使自己消失在海水中。她还是一个手执画笔的瘦削老姑娘。

现在,那索求的煎熬和那满腔的怨恨稍稍得到缓解(就在她想到自己永远不会再为拉姆齐夫人伤心哀痛的时候,她收敛了那些情绪。她坐在那些咖啡杯中间吃早餐的时候,有没有想念拉姆齐夫人?丝毫没有);从它们留下的痛苦中解脱,这感觉如一剂解药,它本身就是止痛膏,而且更神秘的是,它让她产生一种某个人在场的感觉,她感觉拉姆齐夫人暂时摆脱了这个世界压在她身上的重负,轻飘飘地驻留在她的身旁(因为这是闪耀着美丽光环的拉姆齐夫人),接着把她离世时戴的一只白色花环举到额际。莉莉又挤了挤颜料。她在攻克那一片树篱。真不可思议,她看见了拉姆齐夫人,多么清楚,拉姆齐夫人一如往日那般轻盈敏捷地越过微微发紫、柔软起伏的田野,消失在风信子或百合花中间。这是画家的眼睛玩的某种戏法吧。在她得知拉姆齐夫人死讯后的许多天里,她都看见她像现在这样把花环戴上额头,毫不迟疑地和她的同伴——一个影子——走过那片田野。那个景象,那个片段,自有抚慰人心的力量。无论她正好身在何处作画,在此处,在乡间,或者在伦敦,这个幻象总会浮现在她的眼前,她双眸微闭,为自己的幻象寻找承载的基座。她俯视火车车厢、公共马车,沿肩膀或面颊选取一条轮廓线,她观看对面的窗户,遥望夜晚灯火璀璨的皮卡迪利广场。一切都已是那片死亡田野的一部分。可是总有什么东西——也许是一张脸,一个声音,一名报童在喊“《旗帜报》《新闻报》”——突然冒出来,斥责着制止她、唤醒她,努力吸引她的注意力并最终如愿,所以那幅幻象就需要不断地被重新塑造。现在又是这样,受到对海阔天空的某种本能渴求的触动,她看着脚下的海湾,用波浪形的蓝色线条勾勒小山丘,用紫色画面表现乱石原野,她像往常一样,又一次被某种不和谐的东西惊醒。海湾中间有一个褐色的斑点。那是一条船。没错,她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但是谁的船呢?拉姆齐先生的船,她答道。拉姆齐先生;那个曾企求她的同情却被她拒绝的男人,那个穿着精致的皮鞋,率领一支队伍从她身边走过,淡漠地向她举手致意的男人。现在那条船已经驶过了大半个海湾。

那天早上,天朗气清,偶有轻风拂过,碧海共长天一色,船帆仿佛高悬在空中,云朵仿佛坠入了海中。茫茫大海上,一艘轮船在天空勾出一道浓烟,它翻滚升腾,弥漫缭绕,点缀着这片碧蓝;海面上的空气好似一层薄雾轻纱,温存地把万物笼进它的网中,轻柔地摇啊摇晃啊晃。有时晴空万里,悬崖峭壁仿佛觉察得到从它身边驶过的舫舟,那些舫舟仿佛也意识得到悬崖峭壁的存在,好像它们彼此用信号传递着只属于它们的信息。灯塔有时离海岸很近,而在今早的苍茫雾霭中,却显得遥不可及。

莉莉远眺大海,想着:“他们现在到了什么地方?”那个胳膊下夹着一只牛皮纸包默然走过她身边的老迈龙钟的男人,他到了什么地方?那条小船正在海湾的中心。  

8

他们在那儿什么都感觉不到,卡姆望着在起伏不定之间渐行渐远、越发安宁的海岸想道。她的手在水面划出一道痕迹,绿色的漩涡和波纹在她脑海里交织成各种图案,她像是被什么给罩住了,呆滞麻木,她已神游到水下世界,在那儿,串串珍珠粘连在一簇簇雪白的浪花上,在绿光的照耀下,她的整个心灵都起了变化,她的身体裹在一件绿色的斗篷里,焕发出半透明的光泽。

后来,在她的手周围,涡流减弱了,水流不再湍急;世界充盈着轻微的吱吱嘎嘎声。波涛飞溅着拍打船舷的声音萦绕耳际,好像他们已经在港口停泊。万物与人近在咫尺。船帆完全耷拉了下来;詹姆斯目不转睛地盯着船帆,一直盯着,仿佛他们似曾相识。船停了下来,在似火骄阳下悠悠摇摆,等待起风;小船靠不到海岸,也够不着灯塔。仿佛天地万物都静止不动了。那座灯塔岿然不动,远处的海岸线也纹丝不动。日头越发毒辣,似乎每个人都挨得非常近,都感知到了之前他们几乎忘却的彼此的存在。麦卡利斯特的钓鱼线笔直地垂入水中。而拉姆齐先生照旧蜷腿读书。

他在读一本磨旧的小书,书的封面斑驳如珩鸟的蛋。他们在那可怕的风平浪静中徘徊不前,而他时不时地翻过一页书。詹姆斯觉得他每翻动一页的独特姿势都是冲着自己来的:时而独断专行,时而发号施令,时而楚楚可怜。在他的父亲一页一页地翻阅小书的这段时间里,詹姆斯始终惶惶不安,唯恐父亲会突然抬头,对他说些刻薄的话。他们为什么会滞留在这儿?他会问,或诸如此类不通情理的问题。詹姆斯想,如果他真这样做了,我就拿起一把刀,直捅他的心脏。

拿刀捅入父亲心脏这个由来已久的念头早已化为一种象征印在他的脑海里。只是现在,年岁渐长的他坐在这儿,闷着一腔有气无力的怒火瞪着父亲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想要杀死的不是父亲,不是那个看书的老人,而是降临在父亲身上的那东西——而父亲自己可能浑然不觉:那头鹰怪猛地张开黑色的翅膀,恶狠狠地朝你扑来,用它那冰凉坚硬的爪子和利喙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你发起攻击(他能感觉鹰喙在啄击他裸露的腿部,他孩提时曾被啄击过的位置),随后它匆匆飞走,而父亲又回来了,一个黯然神伤的老人,正在看他的书。那鹰怪是他要杀掉的,他要直刺它的心脏。无论他做什么——(他遥望灯塔和遥远的海岸,感觉自己做什么都有可能),无论他供职于公司,还是银行,是当律师,还是企业主管,他都要与那鹰怪斗争,他都要追捕并消灭他所谓的暴政和专制——强人所难,剥夺他们说话的权利。当他说“到灯塔去”的时候,他们中有谁能辩一句“可我不想去”呢?做这个。给我拿那个。那双黑色的翅膀张开了,那只坚硬的鹰喙撕咬着。而下一刻,他就坐在那儿读起书来;他可能会抬头——谁知道呢——他看起来相当通情达理。他可能会和麦卡利斯特父子闲聊。他可能会把一金镑塞进街头某个冻僵的老妇手中,詹姆斯想,他可能会为渔民们的嬉戏娱乐叫好助威,他可能会兴奋得挥舞双手。或者,他可能会坐在桌首,一顿饭吃下来不吭一声。是这样的,小船在炎炎烈日下随波漂浮时,詹姆斯思绪起伏。有一片积雪覆盖、乱石丛生的荒原,酷寒、萧索;近来父亲有什么让人惊诧的言行举止时,他常常感觉那片荒原上只有两对足迹,他自己的和他父亲的。只有他们彼此相知。那么这种恐惧和这种恨意又因何而生呢?往昔岁月如无数树叶将他包围,他转身走入其中,凝视着密林深处,林中光影交错,以至于一切形态都被扭曲了,他在其中跌跌撞撞,忽而阳光刺眼,忽而暗影蔽目,他找寻到一个形象,可以让自己的感情在一个具体的形态中冷却下来,超脱出去,圆满而终。能否假设他是一个幼童,无助地坐在童车里或某人的膝头,看着一辆马车浑然不觉地碾过某个人的脚?假设,他先看见了草地上的那只脚,光滑而完整;然后他看见了车轮;然后他看见那只脚,在一片绛紫之中,被碾碎了。但那车轮可不是存心的。所以如今,当他的父亲一大清早大踏步沿走廊而来,敲门唤他们到灯塔去的时候,那车轮就像这样碾过了他的脚,碾过卡姆的脚,碾过了所有人的脚。人们只能坐视这一切发生。

但他想到的是谁的脚呢,这一切发生在哪座花园呢?因为人们总得为这些情节布置背景吧:长在那儿的树、花儿、某道光、几个人物。这一切倾向于被布置在一座没有一丝阴郁气氛的花园。那里没人这样指手画脚,人们用寻常的口吻说话。他们整天进进出出。厨房里有个喋喋不休的老婆子;百叶窗被微风吸进又吐出;一切都在呼吸,一切都在生长;一到晚上,所有碗碟、所有高昂摇曳的红黄花朵,都被盖上一层薄如蝉翼,如同一片葡萄叶儿的黄色纱幔。夜深之际,万物越发漆黑寂静。但那葡萄叶儿般的纱幔如此精妙纤柔,光能将它浮起,声音能让它起皱;透过这层纱幔,他看见一个弯身的人影儿,听见忽近忽远的脚步声,还有衣裙沙沙作响,项链叮叮当当。

正是在这个世界,车轮碾过某人的脚。他记得,有什么东西在空中停留、挥舞,有什么渴血、尖锐的东西恰好落在那儿,如一柄利刃、一把弯刀,在那个幸福的世界摧花伐叶,使其枯萎凋零。

“明天会下雨,”他记得他的父亲这样说道,“你们去不成灯塔了。”

当时,那座灯塔对他来说,是一座银色的朦胧宝塔,长着一只黄色的眼睛,黄昏时分会突然温柔地睁开。而现在——

詹姆斯望着灯塔。他可以看见被海水冲刷得发白的岩石;那灯塔,了无生气地僵立着;他可以看见塔身上那一道道黑白线条;他可以看见里面的窗户;他甚至可以看见洗过之后摊在岩石上晾晒的衣物。所以,这就是那座灯塔,是吗?

不,另外那个也是这座灯塔。因为,没什么东西只是单一的。另外那座灯塔也是真实的。隔着海湾有时很难看得真切。黄昏时分,他们坐在凉风习习、阳光和煦的花园里,抬起头,就能看见那只眼睛一开一闭,那灯光似乎能一直照到他们的身上。

但是他打住了自己的遐思。每当他说起“他们”或“一个人”并且随后开始听见某人来时衣裙..、走时项链叮当的时候,他便对房间里无论什么人的存在都极为敏感起来。现在是他的父亲。气氛紧张压抑。因为要是过会儿还没起风的话,他的父亲便会索性把书啪地一合,说道:“现在怎么回事?我们干吗要在这儿耗着,啊?”就像曾经有一次,父亲的刀锋直落向露台上的他和母亲,她便全身挺直,要是他手边有一把斧子、一柄刀,或者任何锋利的东西,他会一把抓起,直刺他父亲的心脏。他的母亲全身挺直,接着她的手臂松开了,于是他感觉她没有在听他说话了,不知怎的,她仿佛飘然离去了,留他一人在那儿,虚弱无力、狼狈可笑地瘫坐在地板上,手里抓着一把剪刀。

一丝微风也没有。海水在船底咕嘟咕嘟地浅笑,三四尾马鲛鱼在浅得没不住它们身子的水里拍打着尾巴。拉姆齐先生随时(詹姆斯简直不敢看他)都可能惊醒过来,合上书,说出什么刺耳的话来;但这会儿他还在看书,于是詹姆斯悄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那种感觉就像光着脚丫偷偷摸摸溜下楼梯,生怕地板嘎吱作响,惊醒了看门狗——她是什么模样,那天她去了哪里?他开始跟在她的身后,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最后他们来到一间闪着幽幽蓝光的房间里,那些光仿佛是从许多瓷制餐具上反射出来的,她和什么人说着话;他听着她说话。她在和一个仆人交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只有她才说真话,他也只对她一个人才说真话。于他而言,她那经久不衰的魅力大概就源自于此吧;她是一个让你能对她畅所欲言的人。但不管何时,他一想到她,总会意识到父亲正在追随他的思绪,审视它,让它战栗畏缩。最终他不再想了。

在阳光下,他手握舵柄,凝视灯塔,无力动弹,无力拂去一粒接一粒地落在心上的痛苦尘埃。似乎有一根绳子把他捆在那里,他的父亲给绳子打了结,他只有拿刀刺穿……才能逃脱。但就在那一刻,船帆缓缓转了向,慢慢被海风鼓起,小船似乎打了个激灵,半睡半醒间迷迷糊糊地动身了,随后它醒了过来,劈波斩浪,飞驶而去。这种解脱真是妙不可言。他们似乎又都与彼此拉开了距离,如释重负;那条从船舷斜抛出去的钓鱼线绷得紧紧的。但他的父亲并没有被惊动。他只是神秘莫测地高举右手,又让它落回到膝盖上,仿佛在指挥一首神秘的交响曲。  

9

[没有一丝污垢的海面啊,莉莉 ·布里斯科若有所思,她还站在那儿远眺海湾。海面如丝绸般铺满海湾。距离有一种奇妙非凡的力量;她感觉,他们被吞没其中,他们不复存在,他们已然融入天地万物。碧波浩渺,风平浪静。轮船本身已经消失了,但那一道浓烟依旧悬在空中,低垂着,像一面哀哀惜别的旗帜。]  

10

原来它是那般模样,那座岛屿,卡姆想着,又一次把手指浸入水里,让浪花从指间冒出。她以前从来没有在海上瞧过它。它就那样躺在海面上,确实如此,中间有一处凹陷,两旁峭壁陡立,海水涌入凹处,又从岛的两边远远地蔓延开去。岛很小,形状有点儿像一片立着的树叶。于是我们乘着一叶小舟,她浮想联翩,开始给自己讲述一个从沉船上逃生的历险故事。海水流过她的指缝,一丛海藻在手指后面消失了;其实她并非真的想给自己讲一个故事,她需要的是历险和逃生的感觉,因为小船航行之时,她在想,她的父亲因为她不懂罗盘方位生出的怒气、詹姆斯对那份盟约的固执,还有她自己的痛苦,怎么全都悄然离去,全都消逝不见,全都随波漂走了?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他们要到什么地方去呢?从她深深插入海水的冰冷的手中喷射出一股快乐的泉水,这股水流的源头是刚才的那番变化,是逃生和历险(她竟然还活着,她竟然到了那儿)。这不知不觉意外涌出的快乐之泉溅起滴滴水珠,落在她心中那些黑压压、昏沉沉的幻影上;幻影属于意识之外的一个世界,黑压压的它们翻滚旋转,从这里或那里捕捉一道光亮:希腊、罗马、君士坦丁堡。这座小岛的形状像一片立着的树叶,海水泛着金灿灿的光,连绵不绝地涌入岛间,在它周围奔腾蔓延,她想,即使渺小如它,在宇宙中也有自己的位置——不是吗?她想,书房的老先生们能告诉她答案吧。有时候,她故意从花园溜达进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他们都在那儿(和她的父亲坐在一起的可能是卡迈克尔先生或班克斯先生),面对面地坐在低矮的扶手椅上。她从花园进来的时候,只见摆在他们面前的《泰晤士报》一页页地被翻得沙沙作响,消息全都乱糟糟地堆在一块儿:某人说了关于耶稣基督的什么事儿,或者从伦敦街头挖出了一头猛犸象骸骨的传闻,或者拿破仑长什么样的猜测。然后,他们用干净的手(他们身着灰色衣服,他们散发着欧石南的味道)拿起这一切,把散着的报纸归拢到一堆,翻看查阅,跷着腿,偶尔言简意赅地交流着。为了自娱自乐,她会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站在那儿,看她的父亲写字,从纸张的一头写到另一头,他写得均匀整洁,偶尔轻咳一声,或与对面的老先生简短地说上几句。她站在那儿,把书摊开,心想,在这儿,人们可以让思绪自由徜徉,如同漂在水中的一片树叶;如果它能在吞云吐雾的老先生和沙沙作响的《泰晤士报》中间自由徜徉,那么它就是正确的。看她的父亲在书房里写字(现在他们坐在船上),她觉得,他并非虚荣自负,也不是暴君,而且不想让你怜悯他。真的,如果他看见她站在那儿读一本书,他还会像所有人那样温柔体贴地问她:没有什么他能帮到她的地方吗?

唯恐这个念头是错的,她看着他,他正在读那本磨旧的封面斑驳如珩鸟蛋的小书。不,这个念头没有错。现在看看他啊,她想大声对詹姆斯说。(但詹姆斯的目光定在船帆上。)他是一头尖刻的畜生,詹姆斯会说。他总能把话题扯到他自己和他的书上,詹姆斯会说。他狂妄自大,让人受不了。最糟糕的是,他是个暴君。但你看啊!她说,看看他。现在看看他。她见他屈腿而坐,读着那本小书;她熟悉那泛黄的书页,却对上面的内容一无所知。书很小巧,上面的字印得密密麻麻;她知道,在空白页上,他写下了自己为晚餐花了十五法郎,葡萄酒花了多少钱,服务员的小费给了多少;所有开销都一目了然地加起来写在页底。但是这本被他放在口袋里磨光了边角的书上写了什么,她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们谁也不知道。他沉浸在书中,但像此时这般抬首仰望片刻,也不是要看什么,而是要让某个想法更为清晰明朗。一旦达成目的,他便会再次收回思绪,潜心读书。她觉得,他读书的神态好似在为什么引路,或似赶着一大群羊,或似不断奋力攀登在一条狭窄的孤径上。有时候,他快步流星一路直行,披荆斩棘一往无前,而有时候,他又似乎被树枝打到了,被荆棘遮目迷失了方向,但他决不让自己被这些阻碍打败;他勇往直前,翻过了一页又一页。于是她继续给自己讲述那个从沉船上逃生的故事,因为他坐在那儿时,她是安全的;安全,这感觉似曾相识,一如那时她从花园偷偷溜进书房,取下一本书,而那位老先生突然放下手中的报纸,说了些关于拿破仑个性的只言片语。

回过头,她的目光越过海洋,落到那座岛屿上。但这片树叶正失去它清晰的轮廓。它非常渺小,非常遥远。现在大海比海岸更伟大。波涛在他们四周激荡起伏,一根大木头在一个浪头下面打滚,一只海鸥展翅翱翔于另一个浪头之上。她用手指玩着水,心想,大约就在这儿,曾有一条船沉入了海底。她梦呓般喃喃道,我们死去,各自沉没。

11

那么一切完全取决于……莉莉 ·布里斯科看着没有一丝污垢的海面——船帆与白云似乎都镶嵌在这一片湛蓝之中,心想,一切完全取决于距离,取决于别人离我们是远是近;因为随着拉姆齐先生乘船越过海湾,渐行渐远,她对他的感觉起了变化。它似乎被拉长了,舒展开了;他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他和他的孩子们似乎被那片湛蓝、那段距离吞没;但在这儿,在草坪上,近在咫尺之处,卡迈克尔先生突然打了一声呼噜。她笑了。他一把抓起掉在草地上的书。他又坐进椅子里面,像某种海怪一样呼哧呼哧喘着气。这完全是另一番情形了,因为他离得这样近。现在一切复归平静。她猜想,这个时候他们定是起床了吧,她看着那幢房子,可那儿悄无声息。不过随后她想起,他们总是一吃完饭就走开,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这正与清晨时分的这份静谧、空寂和虚幻和谐一致。事物有时候就有这样的一面,她沉思片刻,看着闪耀着阳光的长窗和那缕蓝色的轻烟:它们会成为病症。在习惯尚未把自己织进事物的外表,织成一张密网之前,人们会有同样虚幻的感觉,这种感觉如此惊心动魄;你会感到什么东西浮现了出来。这时候,生活最鲜明生动。你自由自在。真幸运,你不必穿过草坪迎上走出来找个角落坐会儿的贝克威思夫人,用轻快活泼的语气打招呼:“噢,早上好,贝克威思夫人!今儿天气多好!您还真敢坐在太阳底下晒呀?贾斯珀把椅子藏起来了。我去给您找把椅子吧!”诸如此类的客套话,全都可以免了。你根本无须说话。你滑行,你抖动自己的船帆(海湾里动静颇大,许多船只正扬帆起航),身处事物其中,又超然事物其外。海面不再空虚,充盈得像是快要溢出来。她仿佛深深地立在某种物质之中,在其间移动、漂流、沉没,是的,因为这些水域深不可测。无数生命已经倾注其中——拉姆齐夫妇的,孩子们的,此外还有无数漂泊迷途的芸芸众生的。一个挽着篮子的洗衣妇,一只秃鼻乌鸦,一株火把莲,一些绛紫和灰绿的花儿:某种共同的感情把这一切合为一体。

十年之前,她站在几乎和现在相同的位置上,也许就是某种这样圆满的感觉让她说出她一定是爱上了这个地方。爱有一千种形态。可能有一种爱人,他们的天赋是挑出事物的某些要素,并且把它们放到一起,从而赋予它们一种在生活中并不具备的完整性;他们用一些场景和人们的相逢(现已全部散落消逝)制造一个供思想流连并让爱情嬉戏的紧实球体。

她的目光停在那个褐色的斑点上,那是拉姆齐先生的帆船。她猜想,他们午餐时间之前就能到灯塔吧。但是风大了起来,碧海蓝天起了微微的变化,船只改变了方位,片刻前似乎还奇迹般凝固如画的风景,这会儿看起来不尽如人意了。那道浓烟的痕迹让风给吹散了,船只的排列也叫人心生不快。

那边不协调的景象似乎扰乱了她心里的某种和谐。她隐隐感到焦虑不安。当她转向自己的画作时,这种感觉得到了证实。她一上午都在浪费时间。不知怎的,她无法在两股对立的力量——拉姆齐先生和这幅画之间获得平衡,而这种平衡至关重要。也许是构图有什么问题?是不是墙的线条需要断开,她暗自猜测,是不是树的色块过于浓重?她自嘲地笑了;下笔之时,她不是自以为已经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吗?

那么问题出在何处?她一定要设法抓住那个回避她的东西。她一想起拉姆齐夫人,它就左躲右闪;现在,她一考虑她的画作,它也藏形匿影。词句涌现。幻影显现。瑰丽的画。优美的辞藻。但她想要抓住的是刺激她神经的那东西,是那件事物本身,是它未被加工成任何东西之前的本相。抓住它,重新开始;抓住它,重新开始;她义无反顾地说道,又一次坚定地站在画架前。她想,人类用以绘画或感觉的器官真是一台苦不堪言、效率低下的机器;关键时刻,它总是出毛病;你必须英勇无畏地强迫它运转下去。她蹙眉凝视。毫无疑问,树篱在那儿。但你急切地恳求,却一无所得。你盯着墙壁的线条,你想着——她戴了一顶灰色的帽子,这却只使你落得目眩眼花。她美得动人心魄。让它来吧,她想,如果它要来的话。因为,有的时候,人既不能思考,也没有感觉。如果人既不思考也没感觉,她想,那么人在何处呢?

在这儿,在草坪上,在地面上,她一边想着,一边坐了下来,用画笔拨弄着一小丛车前草,细细端详。因为草地非常不平整。在这儿,坐在天地间,她想,因为她没法儿摆脱这种感觉,认为今早的一切都是第一次发生,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发生,就像人在旅途,就算是睡眼蒙.地望向火车的车窗外,他也知道现在必须得看,因为他永远不可能再见到那座小镇,或那辆骡车,或在田间劳作的那位妇人了。这片草坪就是这个世界,他们一起在这儿,身处这处崇高的位置,她一面想着,一面望向老卡迈克尔先生,他似乎深有同感(尽管他们自始至终没有交流过一句话)。她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已垂垂老矣,而且,越发出名,想到这儿,她望着他那吊在脚上晃来晃去的拖鞋不禁笑了起来。人们说他的诗“如此优美”。他们还把他四十年前写的东西也找出来出版。现在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人叫卡迈克尔,她脸上挂着笑,思索一个人可以展现多少种模样,他在报纸上是怎样的模样,但在这儿,他一如往昔。他还是老样子——只是头发灰白了不少。是的,他还是老样子,可她记得有人说过,当他得知安德鲁 ·拉姆齐的死讯后(他被炮弹瞬间夺去了生命,他本该成为一位伟大的数学家),卡迈克尔先生“失去了对生活的全部兴趣”。那是什么意思?她想知道。他是否拄着一根粗大的手杖大步穿过特拉法尔加广场?他是否独坐于他在圣约翰伍德的房间,书翻过了一页又一页,却没读进去一个字?她不知道当他得知安德鲁阵亡后做了些什么,但她依然能感受到那个消息对他产生的影响。他们在楼梯上碰面时只是含糊地互相问候一声;他们仰望天空,谈论天气是晴朗还是阴沉。她想,但这也算是了解人的一种方式:只抓轮廓,不求细节,就像坐在自家花园里眺望山坡的黛紫色彩延伸至远处的欧石南。她就通过这种方式认识他。她知道他多少有了些变化。她从没读过一行他的诗。她觉得她了解他的诗的风格——缓缓道来而铿锵有力,老练沧桑又温柔醇厚。诗里写的是沙漠和骆驼。写的是棕榈树和落日。它的立场极其客观;诗里写到了死亡,却甚少提及爱情。他自身就有一种超脱的气质。他几乎对别人毫无所求。当他胳膊下夹着报纸,步履蹒跚,笨手笨脚地走过客厅的窗户时,不总试图避开拉姆齐夫人吗?出于某种原因,他不太喜欢她。因此,当然,她总要设法让他停下脚步。他会向她鞠躬。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下脚步,再向她深深鞠躬。气恼于他对她的一无所求,拉姆齐夫人会问他(莉莉可以听见)要不要件外套、小毯子、报纸?不,他什么都不要。(这时他又鞠躬。)她的身上有某种他不太喜欢的品质。也许是她的主人派头、她的自信满满、她在某些方面讲究实际。她就是这么直接。

(一阵响动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客厅的窗户那里——铰链的嘎吱声。清风正在和窗户嬉戏。)

一定有人非常不喜欢她,莉莉想(是的;她意识到客厅前的台阶空荡荡的,但这对她毫无影响。她现在不需要拉姆齐夫人。)——有人觉得她过于绝对,过于严厉。

也许她的美貌也让人心生反感吧。多么单调乏味,他们会说,总是一副样子!他们更喜欢另一种类型——肤色黝黑,生气勃勃。还有她在她的丈夫面前软弱温顺。她听任他把场面弄得很难堪。再则,她含蓄内敛。没人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了。而且(再回到卡迈克尔先生和他的反感),你无法想象拉姆齐夫人一整个上午都站在这儿作画,或躺在草坪上看书。那是不可想象的。她一声不吭,只有手臂上挽着的篮子表明她要出门办事,她动身去镇上,去穷人那里,坐在某间闷热狭小的卧室里。莉莉常常看到,当大家正在游戏或讨论之际,她手臂上挎着篮子,挺直身子,默默离去。莉莉留意过她的归来。莉莉曾半觉好笑(她有条不紊地整理茶杯)又半受感动(她的美令人窒息)地想到,那些正在痛苦中闭上的眼睛曾注视过你。你曾在那儿,和他们待在一起。

然后,拉姆齐夫人会因某人迟到,或黄油不新鲜,或茶壶有缺口这类事烦躁起来。在她一直絮叨黄油不新鲜的时候,人们会想起希腊神庙,想起美人曾与他们一起待在那间闷热狭小的房间里。她从来不谈及此事——她直接去,准时准点。到那儿去是她的本能,就像燕子南飞和菜蓟喜阳一样的本能,让她宿命般地转向人类,在他们的心中筑巢。而这,和一切本能一样,使不具备它的人稍感烦闷不安;对卡迈克尔先生来说,或许如此;对她自己而言,则肯定如此。他俩对这种行为的无济于事和思想的崇高伟大拥有共同的见解。她的探视于他们而言是一种耻辱,她的行为让这个世界朝不同的方向旋转,结果他们眼见着自己的偏见消失,他们不得不抗议,在偏见消失时紧抓着它们不放。查尔斯 ·坦斯利也做那种事,他不招人喜欢就有这方面的原因。他打破了别人世界的平衡。他现在怎么样了呢,她一边慵懒地用画笔拨弄着那一丛车前草,一边猜测他的境遇。他当上了研究员,结了婚;他住在戈尔德斯格林。

大战期间的某一天,她走进一所会堂,听见他在演讲。他在抨击什么现象,他在谴责什么人。他在鼓吹手足之爱。当时她只觉得,他怎么可能会爱跟他一类的人?他这类人辨别不出一幅画与另一幅画的区别,站在她的身后抽着劣质烟丝(“五个便士一盎司,布里斯科小姐”),自认为有责任告诉她女人不会写作,不会画画,其实倒不全是因为他相信这一点,而是出于某种古怪的原因,他希望如此。讲台上的他身材瘦削,涨红了脸,沙哑着嗓子鼓吹兄弟友爱(她的画笔惊扰了在车前草丛中爬来爬去的蚂蚁——精力充沛、闪闪发亮的红蚂蚁,真像查尔斯 ·坦斯利啊)。她坐在空着一半座位的会堂里,嘲讽地看着他往那个冷飕飕的空间倾注友爱。突然之间,那只随波上下漂浮的旧木桶,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还有拉姆齐夫人在卵石中寻找眼镜盒的情形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噢,天哪!真讨厌!又不见啦。别麻烦了,坦斯利先生,我每年夏天都得丢上千个呢。”听到这话,他不禁缩回下巴紧贴领口,仿佛不敢认同她的夸张说法,但这话出自他喜欢的人之口,他还能忍受,遂莞尔一笑,魅力十足。他一定在大家各自散开并各自往回走的某次漫长远足的过程中向拉姆齐夫人吐露过心声。拉姆齐夫人曾告诉莉莉,他在资助自己的妹妹念书。这可真是难能可贵。莉莉用画笔拨弄着车前草丛,她心里清楚,自己对他的看法荒唐可笑。说到底,一个人对别人的看法多半都是荒唐的,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于她而言,他就充当了出气筒的角色。她发现自己怒火中烧之际,就会在想象中鞭笞着他精瘦的双肋。如果她想认真看待他,就不得不借助于拉姆齐夫人的言论,通过拉姆齐夫人的眼睛去看他。

莉莉堆起一座小山,让那些蚂蚁来攀越。这一举动搅乱了它们的世界,使它们狂躁不安地四下乱窜,惶惶然不辨方向。

你需要五十双眼睛来观察,她陷入深思。要全方位观察那样一个女人,五十双眼睛都不够,她想。其中定有一双完全看不见她的美。你最需要的是某种完美如空气的秘密感官,它飘过锁眼,在她坐着编织、聊天或静静地独坐于窗前时笼罩着她,独家珍藏她的思想、她的想象和她的欲望,如同空气容纳那艘轮船喷出来的浓烟。那片树篱对她意味着什么,那座花园对她意味着什么,一朵浪花碎了,对她又意味着什么?(莉莉抬头仰望,就像她曾看到过拉姆齐夫人抬头仰望那样;她也听到了一波浪涛溅落在海滩上的声音。)当打板球的孩子们喊道:“怎么了?怎么了?”她的心里又有什么在翻腾和颤抖?她会暂时停下手里的针织活儿,看上去神情专注。随后,她会再次走神,然而突然之间,正在踱步的拉姆齐先生在她的面前站定,某种奇特的战栗流经她的全身,当他站在那儿,低头看她的时候,那种战栗似乎将她纳入自己的怀中摇晃,直晃得她悸动不安。莉莉可以看见他。

他伸出手,把她从椅子上扶起。不知何故,好像他以前也曾做过这个动作;好像有一次,他也是这样弯下身子,把她从一条船上扶下来,那条船离岛还有几英寸,女士们理应在绅士们的帮助下上岸。那是一派老式的场景,几乎要由衬架支撑的女裙和陀螺形男裤才衬得上。由着他扶自己上岸之际,拉姆齐夫人心想(莉莉猜测):现在时机到了。是的,她现在就要说出来。是的,她愿意嫁给他。她缓缓地、沉默地迈步上岸。也许她只说了一句话,仍然把自己的手留在他的手心里。我愿意嫁给你,也许她是这么说的,她的手还被他握着,但再也没别的话了。他们之间一次又一次地传递着相同的悸动——显然是这样,莉莉一边想着,一边用画笔为蚂蚁扫平一条道路。她并非虚构编造;她不过是试图抚平多年前被人折拢起来的某种东西,她曾经目睹的东西。因为在那磕磕绊绊的寻常日子里,儿女绕膝,宾朋满座,你会不断地生出一种重演的感觉——有一件东西掉落在另一件东西曾经落下的地方,响起一阵回声,在空气中长鸣,震颤不已。

她想,可这样简化他们的关系是个错误吧;她想起他们手挽着手一同离开,走过那间温室。这可不是千篇一律的幸福生活——她冲动又性急,他忧郁而沮丧。噢,决不是。卧室的门一大清早就会砰的一声摔上。他会火冒三丈地从餐桌前跳起。他会嗖的一声把自己的盘子扔出窗外。于是整幢房子都像充斥着房门的乒乒乓乓声和百叶窗的噼里啪啦声,仿佛狂风大作,人们心急火燎地四散疾奔,关紧门窗,把一切拾掇得井然有序。某一天,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在楼梯上遇到保罗 ·雷利。保罗和明塔像两个孩子般,笑个不停,就因为拉姆齐先生早餐时在他的牛奶里发现了一只蠼螋,于是他把杯子,还有里面的牛奶和蠼螋,一起扔到了外面的露台上。“一只蠼螋”,普吕惊叹不已地喃喃道,“在他的牛奶里。”别人发现的也许不过是蜈蚣。但是,他已经在自己周围筑起了一道神圣不可侵犯的围栏,威风凛凛地占据着里面的空间,以至于牛奶里的一只蠼螋在他的空间里也成了妖魔鬼怪。

但这让拉姆齐夫人感到倦怠,也让她有点儿受惊——碟盘飕飕飞,房门砰砰响。有时,他们会长时间地僵持着、静默着,让莉莉在哀伤与忿恨中感到恼火,拉姆齐夫人似乎无法在风暴中镇定自若,战无不胜,或和他们一样,对此事付之一笑。但她的萎靡倦怠中或许还隐藏着什么东西吧。她陷入沉思,默然端坐。片刻过后,他会不声不响地徘徊在她的所在之处——徘徊在她坐着写信或聊天的窗前,因为在他经过时,她会故意很忙碌,躲着他,假装没看见他。于是他变得如丝般平顺,和蔼可亲,温文尔雅,力图讨她欢心。而她仍然会拒人于千里之外,而且此时她还会一度端出和她的美貌相匹配的冷傲,那是她平常从来不摆的架子;她会转过头,一直望着守在她身边的明塔、保罗或威廉·班克斯。他站在人群之外的身影像极了一只饥饿的猎狼犬,终于(莉莉从草地上站起身来,看着台阶、窗户——她曾看见他的地方),他会轻唤她的名字,只唤一声,活像一只在雪地里嗥叫的狼,但她仍然无动于衷;他会再唤一声,而这次,他的腔调中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她,于是她会向他走去,蓦然撇下身后的人,然后,他们俩会并肩漫步于梨树、卷心菜苗圃和覆盆子花圃之间。他们会彼此讲个明白。但是,他们那时表现出了什么态度,说出了什么言语呢?他们的这种关系如此庄重,使得她、保罗和明塔转过身去,掩饰住自己内心的好奇与不快,开始摘花、扔球、谈天,直到晚饭时分,他俩回来了,他坐在桌子的一头,她坐在另一头,一如平常。

“为什么你们没人选择植物学?……你们都有胳膊有腿的,为什么没有人……?”就这样,他们一如平常,在孩子们中间谈笑风生。一切都一如平常,只是偶有一丝悸动,如划过空中的一把利刃,在他们之间来来去去,好像在梨树与卷心菜之间漫步一小时之后,就连孩子们围坐在汤盘前的平常场景,在他们看来,也让人耳目一新。尤其是,莉莉想,拉姆齐夫人会瞥一眼普吕。她坐在兄弟姐妹中间,似乎总在忙着照料,确保一切不出差错,所以她自己几乎不怎么说话。为了牛奶里的那只蠼螋,普吕肯定没少责怪她自己!拉姆齐先生把盘子扔出窗外时,她的脸色多么苍白!在父母长时间的沉默中,她是多么萎靡颓丧!不管怎么说,她的母亲现在似乎正在补偿她,向她保证一切都好,向她允诺有朝一日她也会享有同样的幸福。然而,这样的幸福,她只享受了不到一年。

拉姆齐夫人让花从她的篮子里掉出来,莉莉一边想着,一边眯起眼睛向后退,仿佛在观察自己的画,然而,她并没有碰画布,她所有的感官都已进入恍惚状态,她魂游象外,外表冻结,内心却汹涌疾速地流动。

她让她的花从她的篮子里掉出来,在草地上散落、滚动,她无可奈何又犹豫不决,却没有任何疑问或怨言地离去了——她不是拥有让人俯首听命的本能吗?她走过田野,穿过山谷,皎白明净,花香满地——莉莉本想那样画的。山峦质朴无华。岩石嶙峋,山高路陡。海浪冲击着山峦底下的岩石,发出粗重嘶哑的低吼。他们走了,他们三人一起走了,拉姆齐夫人飞快地走在前面,仿佛期待着在街角与某个人相会。

莉莉凝视着的那扇窗户后面突然映出蒙蒙的光亮,把窗户衬得发白。终于有人走进了客厅,有人坐在了椅子上。上帝保佑,她祈祷,就让他们安安静静地坐那儿,千万别犯糊涂,出来找她说话。幸好,不管是谁,那人安生地待在屋里,而且坐下的位置又幸运地在台阶上投射出一个形状奇特的三角形阴影。它略微改变了画面的构图。真有意思。说不准会有用。她又恢复了兴致。你得盯住了,一秒钟也不能放松那种激烈的情绪,决不可分心,决不能受迷惑。你得抓住那幅场景——像这样——紧紧钳住不放,别让任何东西掺杂进来,把它给糟蹋了。她从容不迫地蘸着颜料,心想,你要与日常经验处于同一层面,简简单单地感到那是一把椅子,那是一张桌子,但与此同时,你又要能感到那是一个奇迹,那是一种销魂的体验。这个问题终归是有可能解决的。啊,但是发生了什么?一道白色的波纹掠过窗玻璃。一定是空气在房间里搅动出某种动荡。她的心猛地扑向她,攫住她,折磨她。

“拉姆齐夫人!拉姆齐夫人!”她喊道,刚刚那恐惧又袭上心头——求索和索求,却不可得。拉姆齐夫人还是能带来那种煎熬吗?后来,莉莉安静了下来,仿佛她克制住了自己,那种煎熬也变成了日常经验的一部分,就跟那张桌子、那把椅子一样。拉姆齐夫人——她的影儿是她无瑕美德的一部分——只是坐在那儿,坐在椅子里,轻快地来回舞动着手里的毛衣针,编织着那双红棕色的长筒袜,把她的身影投射到台阶上。她就坐在那儿。

好像有某种东西一定要与人分享,然而莉莉却难以离开画架,脑海里充盈着自己的所思所见,莉莉手持画笔,走过卡迈克尔先生的身边,一直走到草地的边缘。现在那条船在哪里?拉姆齐先生在哪里?她需要他。  

12

拉姆齐先生快要读完那本书了。他的一只手悬在书页上方,仿佛准备一旦读完就把这一页翻过去。他坐在那儿,没戴帽子,被海风吹乱了头发,完完全全暴露于自然之中。他看上去非常苍老。他的头时而倚靠那座灯塔,时而衬托流向开阔海域的浩荡水流,他看上去,詹姆斯想,就像躺在沙滩上的古老岩石;他看上去已成为一直驻扎在他俩心灵深处的某种感觉的化身——孤独,于他们俩而言,那就是万物之真谛。

他看书很快,仿佛急于翻到最后。现在他们的确已经非常靠近灯塔了。它赫然在目,光秃秃、直挺挺,黑白两色耀眼刺目,你可以看见浪花飞溅在岩石上,激起无数碎玻璃般的白色碎片。你可以看见岩石的纹理和褶皱。你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些窗户,其中一扇糊上了一小块白色,岩壁上长着一小丛青苔。一个男人走了出来,拿望远镜朝他们望了望,又进去了。原来是这般模样,詹姆斯想,这么多年隔海相望的灯塔——一座光秃秃的塔位于一块赤裸裸的礁石上。他满意了,它证实了他对于自己性格的某种朦胧感觉。他想起了自家的花园,想起那些老太太们拖着椅子在草坪上走来走去的场景。比方说贝克威思太太吧,总是唠叨多美呀,多可爱呀,他们应该感到多骄傲,多幸福呀。可实际上呢,詹姆斯看着耸立在岩石上的灯塔,心想也不过如此。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紧盘着腿,发狂地沉迷在书中。他们拥有相同的认知。“我们在风暴来临前启航——我们注定沉没。”他开始自言自语,半压着声音,腔调与他的父亲一模一样。

似乎好久都没人开口说话了。卡姆看海也看厌了。一些黑色的软木小碎块漂流而过。船里装着的鱼已经死了。她的父亲仍在看书,詹姆斯看着他,她也看着他;他们曾誓死反抗暴政,他却自顾自地读他的书,全然不知他们的想法。他就这样逃脱了,她想。对,宽额大鼻的他,紧紧地握着身前那本色彩斑驳的小书,他逃脱了。你想对他下手,他却像小鸟一样展翅高飞,飘然掠至你远远够不到的某个地方,栖身于某截荒凉的树桩。她凝望着浩渺无边的大海。那座岛屿变得那样渺小,几乎不再像是一片树叶。它看上去就像一块岩石的顶端,稍大一点的浪头就能将它淹没。它脆弱的躯体却承载了那些幽径、那些露台、那些卧室——所有数也数不清的东西。但是,就像人在快要入睡之际,一切都简化了,结果恒河沙数的所有细节当中,只有一桩细节有力量伸张自己,因此,当她倦怠地望向那座岛屿时,她觉得,所有的小径、露台和卧室都在隐没消散,什么东西都不剩下,只有一只淡蓝色的香炉在她的脑海里有节奏地来回摇摆。它是一座空中花园;它是一座山谷,处处闻鸟啼,鲜花遍野开,还有羚羊……她渐渐睡着了。

“来吧。”拉姆齐先生突然合上书说道。

到什么地方来?要踏上什么非凡的探险之旅?她蓦然惊醒。到什么地方上岸?到什么地方攀登?他要带领他们走向何方?因为他在漫无止境的沉默之后突然开口,让他们吃了一惊。但这真是可笑。他饿了,他说。是吃午饭的时候了。此外,他又说,“看啊,那就是灯塔,我们快到了。 ”

“他干得不错,”麦卡利斯特夸赞詹姆斯道,“把舵把得很稳。”

但他的父亲从没夸赞过他一句,詹姆斯冷冷地想道。

拉姆齐先生打开纸包,把三明治分给大家。现在和这些渔民一起吃面包和奶酪,他很快活。詹姆斯看他用小刀把奶酪切成黄色的薄片,心想,他倒是愿意去住一间小木屋,在码头上闲逛,和别的老头儿一起唾沫横飞。

这就对了,就是这样的,卡姆一边剥着水煮蛋,一边继续体会。她现在的感觉一如当年在书房里看着老先生们读《泰晤士报》。现在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思考,不会跌落悬崖或溺毙大海,因为他在这儿,留意着我,她想。

与此同时,风驰电掣中,他们飞驰过一座又一座礁石,这真叫人兴奋——仿佛他们同时在做两件事情:他们在阳光下享用午餐,他们又从海难中死里逃生,在暴风雨中乘着小舟驶向安全地带。淡水够吗?干粮够吗?她问自己;在给自己编造一个故事的同时,她也清楚什么是事实。

他们时日不多,快要离开这世界了,拉姆齐先生对老麦卡利斯特说道,但他们的孩子们还会看到一些新奇的事物。麦卡利斯特说他去年三月就满七十五岁了。拉姆齐先生今年七十一岁。麦卡利斯特说他从没看过医生,牙也一颗没掉。那就是我希望我的孩子们过的生活——卡姆肯定她的父亲正这样想,因为他不让她把三明治丢进海里,还告诉她,要是不想吃就该放回纸袋,仿佛他心里想的是那些渔民和他们的生活。她不该浪费。他说这话的语气是那样的睿智,仿佛对这世上发生的一切都洞若观火,她立马把三明治放了回去,然后,他从自己的纸包里拿出一块姜汁饼干递给她,她觉得,他就像一位风度翩翩的西班牙绅士,正将一枝花献给窗边的一位女士(举手投足恭谦有礼)。他衣着寒酸,为人质朴,吃着面包和奶酪;然而,他正带领着他们踏上一次伟大的远征,尽管她知道,他们都会葬身海底。

“那条船就是在那儿沉下去的。”麦卡利斯特的儿子突然开口道。

那三个男人就淹死在我们现在的这个地方,那名老人说。他亲眼看见他们死死抱住桅杆不放。拉姆齐先生看了看那个地方,詹姆斯和卡姆害怕他会脱口而出:

只是,我沉在更汹涌的海面下。

如果他真这样做了,他们可受不了,他们会尖声大叫,他们实在忍受不了他胸中沸腾翻滚的激情再一次爆发;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只是“啊”了一声,仿佛暗自思忖,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风暴中有人丧生是理所当然的,这是十分简单明了的事情,而且要知道,大海的深处(他把三明治包装纸上的碎屑撒向海面)不过是海水。然后,他点燃烟斗,又掏出怀表。他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块表,可能,他进行了一些运算。终于,他志满意得地说 :

“干得不错!”好像在说詹姆斯为他们掌舵时,俨然一名天生的水手。  

听啊!卡姆心中默默地对詹姆斯说。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因为她知道,这正是詹姆斯一直以来渴求的,而且她知道,他现在如愿以偿了,一定会大喜过望,他不会看向她,或他的父亲,或任何人。他手握舵柄,身板挺直地坐那儿,绷着个脸,微蹙眉头。他喜在心头,不愿让任何人分享他的一丝喜悦。他的父亲夸赞了他。他们一定以为他完全无动于衷。但你现在如愿以偿了,卡姆想。

他们转舵控帆,抢风航行,轻快灵巧地颠簸在绵延不绝、摇摆不定的浪涛之上,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接过轻舟,欢欣鼓舞地托着他们驶过重重暗礁险滩。左侧,一排褐色的礁石露出水面,海水变浅了,颜色更显青绿;滚滚波涛不断冲击着其中一块更高耸的岩石,浪花飞溅,喷出一小股水柱,水滴如骤雨般洒落。充盈于耳的是海水的拍击声,水花溅落的啪嗒声,以及海浪翻滚、飞跃、拍击岩石的嘘嘘嘶嘶声,仿佛它们是一群无拘无缚的野兽,要永远这样摇摆、欢腾和嬉戏下去。

这当儿,他们瞧见灯塔上站着两个人,正在望着他们,准备迎接他们。

拉姆齐先生扣好上衣纽扣,挽起裤腿。他拿起南希准备的那个捆扎拙劣的大牛皮纸包,把它搁在膝盖上。他做好了上岸的一切准备,就坐在那里回头眺望岛屿。他那双远视眼或许可以把那座岛屿看得真切,它小得宛如一片树叶,竖立在一只金黄色的盘子上。他能看见什么?卡姆不禁好奇。她往那个方向望去,眼前只是模糊一片。此刻他在想些什么?她想知道。他这样目不转睛、心无旁骛又默默无言地在探寻什么?他们姐弟俩都看着他,他坐在那儿,没戴帽子,膝上搁着一个牛皮纸包,久久地凝视着那抹缥缈的蓝色,它仿佛是什么东西烧尽后残余的一缕轻烟。您想要什么?他俩都想问。他俩都想说:随便问我们要什么,我们都会给您。但他什么也没有问他们要。他坐在那儿凝望那座岛屿,或许在想,我们死去,各自沉没;抑或是,我终于到了,我终于找到了。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然后,他戴上了帽子。

“拿上那些纸包。”他冲着南希为他们整理的要带去灯塔的东西点点头,说道。“给灯塔看守人带的纸包。”他说。他起身立在船头,高大挺拔,詹姆斯只觉得他仿佛在说:“没有神。”他抱着纸包,像小伙子那样身手敏捷地跳上岩石,卡姆觉得他仿佛纵身跃入了太空,他们俩都站起身来,紧随他的步伐。  

13

“他一定已经到了。”莉莉 ·布里斯科大声说,突然感到心力交瘁。因为她已经几乎看不见那座灯塔了,它隐没进了一片蓝色的雾霭之中。她一边努力地看着灯塔,一边努力想象他在那儿上岸的情景——二者似乎是一体的,是同一种努力——她的身体和精神抻到了极限。啊,但她松了口气。不管那天早上他离开之际她想要给他什么,她终于都给他了。

“他上岸了,”她大声说,“终于了结了。”之后,老卡迈克尔先生猛地立起身,站在她的身旁,微微喘着粗气,像一位苍老的异教神.,毛发浓密杂乱,头发上粘着水草,手里握着三叉戟(那不过是一部法国小说)。他与她并肩站在草坪边缘,他壮硕的身躯微微摇晃,抬起一只手,搁在眼睛上方遮阳,说道:“他们就要上岸了。”她觉得她一直以来的感觉没错。他们无须交谈。他们一直在想同样的事情,而她什么也没问,他就回答了她的问题。他站在那儿,仿佛正在伸开双手,遮住人类所有的软弱和痛苦;她觉着他正在宽容而悲悯地审视着他们最后的归宿。随着他的手缓缓落下,她想,现在他已让这一幕圆满结束,她仿佛看见他任凭一只由堇菜和阿福花编织的花环从他的头顶落下,飘飘摇摇,最终落到了地上。

她仿佛受到了那边什么东西的召唤,急忙转向她的画布。它就在眼前——她的画。是的,它所有的绿与蓝,它恣意纵横的线条,它对什么东西的企图。她想,它会被挂在阁楼上,它会被毁坏。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重新提起画笔,自问道。她看向台阶,空落落的;她看向画布,模糊不清。她的内心泛起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悸动,仿佛在那一瞬间看清了它,她在画布的中央添了一笔。完成了,画好了。是的,她疲惫不堪地放下画笔,想:我终于画出了我曾见到的景象。

1.位于苏格兰沿海,呈弧形,分为内、外赫布里底群岛。

2.苏格兰西部赫布里底群岛中最大、最靠北的岛屿。 

3.贝利奥尔学院是牛津大学最著名、最古老的学院之一。

4.位于英格兰西南区域,英国西南地区最大的城市。

5.英国贝德福德郡的首府。

6.学位服由学位帽、流苏、学位袍和套头三角兜形垂布四部分组成。垂布,又称披肩,其饰边的颜色标志不同的学科专业。

7.嘉德勋位(全称最高贵的嘉德勋位)是英格兰爵位等级制度中的最高级。

8.出自阿尔弗雷德·丁尼生的《轻骑兵队的冲锋》引文选自《丁尼生诗选》,黄杲译,1995年。该诗描写了克里米亚战争的巴拉,克拉瓦战役。

9.出自《轻骑兵队的冲锋》,原文为“他们善骑又勇敢”。

10.出自《轻骑兵队的冲锋》,原文为“尽管士兵们知道,是错误命令”。

11.伦敦的一条路。

12.威斯特摩兰郡,英国英格兰西北部旧郡,今坎布里郡的一部分。

13.希腊神话人物,宙斯与勒达的女儿,人间最漂亮的女人。14.在希腊传说中,阿福花常与死者、冥府相联系。

15.英国的铁路车站,位于伦敦市中心。

16.同样出自《轻骑兵队的冲锋》,原文分别为“骑兵六百名,冲进死亡的谷地”和“排炮在轰鸣,在炮火和霰弹下,战马和英雄倒下”。

17.位于伦敦西北部的社区。

18.杂体诗名。常见的一种是拆开字形合成诗句。实际上是文字游戏。

19.出自《格林童话全集》,魏以新译,1959年。

20.又译作卡迪夫。英国西南部的重要港口和工业、服务业中心,威尔士首府。

21.约翰·洛克(1632—1704),英国哲学家。在知识论上,洛克与乔治 ·贝克莱、大卫·休谟三人被列为英国经验主义的代表人物。

22.大卫·休谟(1711—1776),英国不可知论哲学家、经济学家和历史学家,被视为西方哲学历史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23.乔治·贝克莱(1685—1753),18世纪最著名的哲学家之一,近代经验主义的重要代表,开创了主观唯心主义。

24.以上七处均为英国城市。

25.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英国哲学家、评论家、讽刺作家、历史学家。

26.前文坦斯利说的是“某物对某人的影响”,拉姆齐夫人应该是听错了或者记错了。

27.出自珀西·雪莱的《给珍妮:一个邀请》,查良铮译,1993年。

28.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

29.复活节前的星期五。

30.普拉多博物馆,建于 18世纪,位于西班牙马德里,被认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博物馆之一,亦是收藏西班牙绘画作品最全面、最权威的美术馆。

31.意大利北部城市,乔托曾在此留下大量艺术作品。

32.乔托 ·迪·邦多纳(1266—1337),意大利画家、雕刻家与建筑师,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先驱,被誉为“欧洲绘画之父”。

33.德累斯顿是德国“文化的代言词”,萨克森州首府和第一大城市,德国十大主要城市之一,德国东部仅次于首都柏林的第二大城市。

34.提香 ·韦切利奥,又作提齐安诺 ·维伽略(约1488/149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派的代表画家。

35.圣索菲亚大教堂,位于君士坦丁堡(今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以其巨大的圆顶而闻名于世,是拜占庭式建筑的代表作。

36.位于博斯普鲁斯海峡南口西岸,从马尔马拉海伸入欧洲大陆,长约 7公里,曾经是君士坦丁堡(今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港口的主要部分。

37.Pope’s Nose,意为“鸡屁股”。

38.苏格兰首府,位于苏格兰中部低地的福斯湾南岸,距离他们所在的赫布里底群岛一百多公里。

39.英格兰白金汉郡南部城镇,位于泰晤士河边。

40.乔治·艾略特(1819—1880),英国作家,19世纪英语文学中最有影响力的小说家之一,代表作有《米德尔马契》等。

41.英格兰干道 A11路的一部分,位于伦敦东部,过去是治安较差的贫民区。

42.斯达尔夫人(1766—1817),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先驱。

43.即罗斯伯里伯爵五世,英国自由党政治家,曾任英国首相。

44.托马斯·克里维(1768—1838),英国政治家,因 1903年出版的文集而闻名。

45.19世纪英国著名小说家沃尔特 ·司各特创作的小说总称。后文的沃尔特爵士即沃尔特·司各特。

46.出自诗歌《卢莉安娜 ·卢莉莉》作者查尔斯·艾萨克·埃尔顿(1839—1900),英国律师、收藏家、政治家。

47.出自《塞壬之歌》,作者威廉·布朗(约 1590—约1645),英国田园诗人。

48.司各特小说《古董家》中的人物,溺水身亡的渔民斯蒂尼·马克尔巴基特的父亲老马克尔巴基特。

49.出自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第 98首》,辜正坤译,1998年;下文亦同。50.米迦勒节是纪念天使长米迦勒的节日,西方教会定于 9月 29日。

51.迈克纳布太太的昵称。

52.苏格兰最大的城市,英国第三大城市。

53.出自威廉·柯珀的《被抛弃的人》。

54.同上。

55.出自威廉·柯珀的《被抛弃的人》。

56.泥板文书是古代西亚一种刻在泥板上的文字记录形式,古代一些著名的法典均为泥板形式。

57.伦敦西南部的郊区。

58.伦敦市西北的一个小镇。59.前英国皇室官邸,位于伦敦西南部泰晤士河边的里士满。

60.皮卡迪利广场是伦敦索霍区的娱乐中枢。

61.特拉法尔加广场,英国伦敦的著名广场,坐落在伦敦市中心,是为纪念著名的特拉法尔加港海战而修建的,广场中央耸立着英国海军名将纳尔逊的纪念碑和铜像。

62.伦敦的一处区域。

63.出自威廉·柯珀的《被抛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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