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象王子
(日)宫内悠介
彭泽莲 王雪妃译
恰图兰卡 [棋盘为正方形,8×8的方格] ——古印度棋盘游戏之一。据传将棋与国际象棋的前身。关于其发祥年代众说纷纭,可追溯到公元600年至较早的公元前。有人认为恰图兰卡是一位高僧为使好战的君王停止发动战争而献上的游戏。
他与他父亲很相似,也时常陷入沉思。
关于他少年与青年时期的史料比他父亲的还要少。他们相信人可以轮回转世,这种漫长的时间观念塑造了许多神话,可他们并没什么兴趣去记录历史。直到5世纪以后,才出现了一些有点可信度的历史。
抛开正史,我们可以想象那里的过去与未来一定充满了神话色彩。大地上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却也是丰富多彩的。我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在那样的时代和土地上——在喜马拉雅山麓的怀抱中生活的最后一位王子的故事。
迦毗罗卫国 [梵文Kapilavastu的音译,印度次大陆佛陀时代(公元前6—前4世纪)国家,释迦牟尼佛的故国。在佛陀生活的时代,迦毗罗卫国实际上是居萨罗国的属地。在居萨罗国的毗琉璃王执政之后,为报旧怨,对迦毗罗卫城采取了屠灭式剿杀,释迦族人从此流落四方,迦毗罗卫城也被掩埋在泥土之下] 是印度边境的某个附属国。王子的父亲在那一代修建了三时殿,以度过冬夏和雨季。在曾经的三时殿里,美人歌舞和华丽唱曲从未间断。然而这位父亲离国已久,由于石材不足修缮不利,这座宫殿早已被人拆除,变成了城墙的一部分。
在这个即将灭亡的山麓小国里——王子就像个人质般被留了下来。
他和父亲一样身体孱弱,不擅长骑马射箭这类武艺。
他对夜空的星象和数学,还有各个国家的知识比较感兴趣。其中数字尤其令他着迷。三岁的时候,他就能“一、二、三……”地写一连串的数字,后来,他一有空就会在黏土板上 [这里指的是泥板书(tablet writing),古代西亚地区一种文字记录,起始于公元前3000年前后。因书写在黏土板上,故得此名] 刻下加法和减法之类的运算。
贵族们私下议论,说王子在某些地方真是和父亲一模一样。目光总是看向另一个世界,脑子似乎也很聪明。但有些地方又和父亲不一样……
比如在这个方面。
他身为王子,年仅十岁就得参加军事讨论。模仿步兵和象兵制成的棋子整齐地排列在桌上。他出神地看着这些棋子,心不在焉地听着高官们的谈话。
——照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居萨罗灭掉的。
——可我们已经没多少兵力了,难道还要增加军队吗?
——不,居萨罗 [梵文音译,为印度列国时代的十六强国之一,存续期为公元前6—前4世纪,疆域包括现在的印度北方邦和尼泊尔部分地区] 可以信任。一直以来我们两国不都是共存共荣的吗?
——如今世道变了,为什么你们还不明白啊?
讨论毫无进展,在此期间他始终一动不动地看着棋子。
步兵只能前进一格……而象兵可以斜着走两格,两军轮流走棋……这样,王可能就会被步兵围困。王若想逃跑,就只能移动到旁边的一格,但走到那里就会被对方的象兵吃掉,所以……
“王子!”大臣大声喊道,他终于回过神来。
“您在发什么呆啊?”
“啊,对不起,没什么。”
“您要有身为王子的自觉,”大臣仍旧不依不饶,“首图驮那王 [古印度迦毗罗卫国的国王,即佛祖的父亲,王子的祖父。姓乔达摩,名字叫首图驮那,意思是纯净的稻米,所以称为净饭王,属于释迦族] 年事已高,希望今后您能明白我国的处境——”
一时间,梦醒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一直盯着桌子。说到底,棋子不过就是个棋子,眼前的事才是国家当下面临的最大威胁。
略微思考之后,他终于开口了。
“他们还不会攻进来吧。”
“请说说您的理由。”
其中一位高官说道,却是话中带刺。他并未理睬,只说:“我们迦毗罗卫是个不值一提的小国,如果居萨罗的象兵打过来,根本撑不了多久。但现在居萨罗和摩揭陀两个大国仍是敌对状态,而我们夹在二者中间。”
“不错,这就是问题所在。”
“所以,站在居萨罗的角度来说,他们如今与摩揭陀冲突不断,没有理由在这时候来攻打位于北方的我国。所以我们可以这么做,我记得摩揭陀新出生了一位王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您是说阿阇世 [阿阇世(Ajatashatru),摩揭陀王国国王频婆娑罗之子。频婆娑罗统治时期,摩揭陀王国迅速崛起。公元前492年,阿阇世杀死频婆娑罗,成为摩揭陀王国国王] 王子吧。”
“派遣使团给摩揭陀送礼庆贺吧。”
“请等一下。”
所有人都没看透他的用意。如今迦毗罗卫是居萨罗的附属国,受居萨罗的庇护。这种时候不能公开与摩揭陀缔结友好关系。
“对于居萨罗而言这可是最好的侵略借口!”
“使团要到摩揭陀须得经过居萨罗的领地!”
他并未理睬越发困惑的众人,只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使团当然会被抓住。但没关系,他们只是带了一些贺礼,又没带什么机密文书。不过这会对居萨罗造成牵制,因为现在居萨罗最怕的就是我们会与摩揭陀结盟,从北边和东边同时进攻他们。”
众人听后纷纷赞叹。
他们一直小瞧了这位身体孱弱、又爱沉思的王子。原本让他参与军事讨论,不过是走个过场,可他所说的竟非常合乎兵法。利用两个大国的对立,与双方均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在夹缝中谋求生存之道。这个年仅十岁的少年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那使团怎么办?”
“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使团的人可能会被杀掉。”
“让奴隶去就好了。”
说完这些,他再次回到了自己的想象世界,回到了那个由步兵、马、象、王所构成的战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战场。
身子弱,又不善骑马射箭,听说以前还被父亲抛弃过。自己现在虽然是位王子,可这个国家迟早会灭亡的,到了那时,自己该如何是好?要扮成奴隶,还是被人杀掉?
可是……他又想,在这个棋盘上大家都是平等的,这里没有僧人、贵族、商人和奴隶,不会因出身而受到区别对待。棋盘上只靠一样东西,那就是下棋人的智力。
没错,就是智力……
他思考着棋盘上的事,眼神晦暗,令周围的人毛骨悚然。
——他也会抛弃这个国家吧。
——但两人又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如果说他父亲在这个世界的另一边看见了光明,那他看见的就是黑暗。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可不知怎么,总觉得他有些悲哀……
人们毫不掩饰地在城里议论着。而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的名字,不管走到哪儿,名字的问题始终缠绕着他。他不喜欢别人叫自己的名字,因为这名字对于一个信仰太阳的部族而言太过沉重,甚至还有点讽刺。
他十岁了,却仍然处在阴影中。
他是释迦族最后的王子,也是释尊乔达摩·悉达多的亲生儿子。
象征日食与月食的“蚀(Rohu)”——乔达摩·罗睺罗 [亦名“罗云”,意译“覆障”。释迦摩尼十大弟子之一。古印度迦毗罗卫国人。释迦摩尼之子] 。
天生寡言少语,缺少真正的朋友。
却会破例对毗琉璃 [公元前6世纪(一说前5世纪)古印度居萨罗国国王,前任国王波斯匿王之子,据传是释迦族灭族之人] 敞开心扉。毗琉璃是邻国居萨罗的王子,因为释迦族的人很有学问,当时两国关系也没那么紧张,所以毗琉璃——后来的琉璃王,就像个留学生一样在释迦族王都迦毗罗卫度过了少年时期。
两人经常模仿大人狩猎,或在城内探险。
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罗睺罗才知道了一些少年玩的游戏。
罗睺罗虽然更年长一些,但他把毗琉璃当作兄长一般敬慕。两人相处的时间大概不到一年,毗琉璃就把整日憋在城中的罗睺罗带到了迦毗罗城的郊外,教他搞一些恶作剧。同样的身份,同样的孤独,自然而然就使得二人惺惺相惜。这段时光对罗睺罗而言,或许是最安稳幸福的。
罗睺罗曾将自己的盘上游戏告诉过毗琉璃。
听完大致的游戏规则后,毗琉璃问道:“这是……你想出来的?”
“对啊。”
“挺厉害的啊。”
罗睺罗听后,双眼瞬间绽放出了光彩。
可毗琉璃又接着说:“我的意思是,当作消遣还挺好的。”
“消遣?”
“大象是不会飞的”,毗琉璃冷漠地说,“还用我说吗?你这个游戏确实非常有趣,但对实战没用,大象怎么可能斜着飞两格。你也差不多该清醒了,我和你将来都是要当王的人。不……远远不止。”
罗睺罗有些失落。确实,大象不可能在空中飞翔,毗琉璃说的我都懂,但不对,不是这样的……
“你也知道迦毗罗卫的情况,罗睺罗,我不希望你做个亡国之君——要不要和我来居萨罗?听好了,这话我只对你说,将来我要做一统天下的君王,但仅凭我一人之力做不到,所以罗睺罗,这件事我想和你一起干。”
“我考虑考虑……”
从国家的层面上看,这称得上是种破格的邀请,罗睺罗也很清楚,他还知道这是毗琉璃特有的表达友情的方式。可自己留在这里是为了代替父亲,抛弃国家这种事是绝对不允许的。除此之外,他还感受到了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悲伤。
——大家都会这么说吧。
军队里的高官,还有那个爱抱怨挑刺的大臣。母亲耶输陀罗,祖父首图驮那王估计也会这么说。想要得到他人的理解,才是不可能的。
——但是。
那个我能看到、其他人却看不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我和他们,究竟有何不同?
我内心深处独有的那个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呢?
几缕白烟从河岸升起。
是得了天花死去的人。烧死尸的烟像狼烟一样飘起,随风飞舞,城内隐隐弥漫着一股臭味,人们都在叹息。
——被强国围困,还发生了瘟疫。
僧人们在祈祷,疾病却未见好转。僧侣、贵族、商人、奴隶都染上了病。
罗睺罗像是着了魔一般眺望着那些烟,突然感到身后有人,回头望去。是城中一位精通医术的僧人。
“人为什么会死呢?”他戏谑地问。僧人没有回答,只是拿出一个装有黑褐色粉末的钵,说想把这种粉末涂在王子的皮肤上。
“这是?”
“这些粉末是患者疮痂干燥之后得到的,涂上它,就能对病毒产生抵抗力。”
利用轻度感染,使人体获得免疫力,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种痘,不过南亚很久以前就有这种方法了。罗睺罗伸出手腕,医师开始给他涂粉末。
“可能会出现发热症状,到时我会给您配草药。”
“人为什么会死?”
罗睺罗又问了一遍。城中有僧人为驱散病魔而祈祷,也有僧人说疾病是由身体的火引起的,可这名僧人却说是病毒导致的。关键是,现在什么都不清楚。连死了会怎么样都不知道。
“……过去也有人问过和您一样的问题。”僧人折着布片,低声回答,“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那个人也和殿下您一样眺望着焚烧尸体的烟,然后问了我一模一样的问题。”
“那个人是谁?”
“他将您留在这里,出家去了。正是您的父王。”
罗睺罗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不知是对父亲的憎恨,还是对出家的向往。但罗睺罗藏起所有的表情,只说了句“是吗”。而僧人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
从晚上到次日凌晨,罗睺罗都在发烧。僧人将郁金 [一种中药,有活血止痛、清心凉血之效] 溶于油,涂抹在罗睺罗的全身,告诉他明天病就会好的。说是有消炎驱邪的效果。
全身热得像在灼烧,罗睺罗却还思考着棋盘上的战斗——那个既没有出身也不分贵贱,只由智力支配的世界。
大象也可以飞的世界。
六年后,罗睺罗十六岁了。
他仍会偶尔和人说起少年时的那个想法,但大家的回答还是那一句“王子,大象不会飞”。——后来,他就将这件事尘封在了自己心里。可它却在内心深处发酵、成熟、不久后编织出了各种各样的定式和复杂的体系。
——若有一日,出现了一个能理解我的人。
我要和那位对手在这个游戏里尽情战斗。可这个希望非常渺茫。
如今他要守护自己的国家了。
罗睺罗的才能得到了认可,担任类似军队参谋的职务。现在大臣和军队的高官都很信任他,都对这位储君寄予了厚望。
虽然次数比以前少了,但他仍然会时不时露出阴暗的表情与目光。如今这样做,反而会让周围人觉得他非常可靠。他们认为,王子这是幡然醒悟,开始考虑施政为民了,会露出那个表情也是因为他在为国忧心吧。
但人们私底下还悄悄议论着:
要是悉达多陛下在的话。
如果他也回来了,民众定会非常高兴、非常振奋的。
在罗睺罗看来,这话是非常让人生气的。
那个父亲,让我代替他留在这个国家,自己身为王子,却早早地出家了。
听说他也在这个世界的彼岸看见了些什么,之后就顿悟了,踏上了普度众生的旅途。
悉达多,觉悟者,佛陀 [梵语Buddha的音译。小乘佛教一般用作对释迦牟尼的尊称;大乘佛教除指释迦牟尼外,还泛指一切觉行圆满者] 。
他的名声早已传到了祖国迦毗罗卫。
听说居萨罗国王波斯匿 [是中印度居萨罗国国王,与摩竭陀国并列为佛陀时代的大强国。波斯匿王与佛陀同龄,曾和佛陀辩论而结成好友,视佛陀如师,在印度与频婆娑罗王同是护持佛教的两大国王] 与摩揭陀国王频婆娑罗 [古印度摩揭陀国王,把在王舍城的竹林精舍捐助给释迦,作为传教场所。是最早皈依佛教的国王。后被其子阿阇世害死] 都皈依了佛陀,多么讽刺!明明自己的祖国迦毗罗卫都被这些国家逼得要灭亡了……
罗睺罗眺望着三时殿的遗址。
仅剩的石材都被取之殆尽、化作荒土,月光照耀着草地。曾经充满歌舞声乐的土地,现在却已无人问津。当想要独自思考时,罗睺罗就一定会来这里。
——那老头到底算什么?
——一个抛弃了国家、抛弃了我的人到底算什么?
普度众生的思想?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能够拯救人民的是智谋!虽困在堡垒中,身陷泥泞里,却仍殚精竭虑地理政治国,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能拯救人民?
迦毗罗卫和居萨罗的关系日益冷淡。
起因是饥荒。
当时,北印度遭逢饥荒和干旱,人们就开始争夺粮食和水源。到了现在,国境一带还是会时常发生一些小冲突。不对,应该说是单方面的威吓与践踏。因为对方是大国,而我们只是北方的一个小部族。
令人头疼的事接二连三地袭来。
倒是有一个解决办法,不过能否说服民众和那些贵族呢?罗睺罗沉浸在思考中,都没注意到身后走来的耶输陀罗王妃。
“不要太过操劳。”
“母亲。”
“一切早已注定。你知道的吧,罗睺罗?”
“请不要这样叫我!”
耶输陀罗没有回应,只是拿起插在瓶中的一朵花递给了他。
“这是?”
“想着用它来安慰你一下,就拿过来了。据说是北方的花,叫作蔷薇。”
十重二十重花瓣交叠在一起,他以前从未见过这种花。
“不过名字都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你觉得它美。”
罗睺罗很快就明白了耶输陀罗想说的话。
祖国的困难,自己的立场,还有那个名字,将他重重包围着。
——不要管出身与姓名,走想走的路。
——如你父亲那样。
耶输陀罗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可身为王族,她不能直接说出来。不能否定以婆罗门为尊的种姓制度 [印度种姓制度源于印度教,又称瓦尔纳制度,该一制度将人分为四个等级,即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但除四大种姓之外,还存在大量的第五种姓达利特,被上等种姓称为贱民] 。
所以才用了这种婉转的表达方式。
就算没有出身与姓名,花儿也是美丽和尊贵的。
罗睺罗想起,棋盘上没有僧侣、贵族、商人和奴隶,大家的出身都是一样的。棋盘上能够依靠的只有一样东西……罗睺罗摇了摇头。
母亲的苦心他懂了。
可是要怎么做呢?罗睺罗不由得激动地叫道:“人又不是蔷薇!”
他想把罐子砸在地上,但那一瞬间,理智唤起了他的羞耻心。“对不起,”他低声呢喃,“我很感激您的良苦用心,但这是没用的。”
“聪明的孩子……我宁愿你是个矜贵而傲慢的王族,这样的话……”
耶输陀罗怜悯地说了一句,然后就陷入了沉默。风向南方吹去,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鸟鸣声,母子二人无言地站了一会儿。不久,耶输陀罗仿佛下定决心般开口:
“首图驮那王常说,”她的表情告诉他,虽然这事不让说,但现在只能说出来了,“那孩子和悉达多一样聪明,也和悉达多一样在这世界的另一端看见了些什么,但我们根本无法理解他所看到的,而他也为国家压抑着自己的这种心性。”
罗睺罗觉得祖父的话太善意了,但他还是沉默地等待着母亲说下去。
“或许,像他父亲那样追求自己的道路,离开这个国家才是正理。如果他真要这么做,我是阻止不了的。”
“我没有这个打算……”
“但是,”耶输陀罗并未回应,而是继续复述,“那孩子有些地方和悉达多不大一样,如果说他父亲在这个世界的另一边看见了光明,那他看见的就是黑暗。但和悉达多相比,他还是缺了点什么——到底缺了什么,只能靠他自己去发现。”
罗睺罗痛苦地听完了母亲所转述的祖父的这些话。
耶输陀罗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国王的话其实并未结束。这是有一次罗睺罗自己偷听到的。那是个对于年轻的王子而言异常沉重的宣判。
——那孩子的智慧用错了地方。
——他确实什么都像悉达多,但有一点不像——他没有王者之相。
罗睺罗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生于以太阳为信仰的释迦族,却被冠以“蚀”这样的名字。这个名字象征着阴影,甚至可以说是恶魔的名字。而且出生后不久他就被父亲抛弃了。
他的少年时代黑暗而曲折。
对于身为智将和参谋的罗睺罗而言,这些挫折反倒是他的优势。但他说的话不像首图驮那王那么有影响力,对于这一点罗睺罗自己也有所感觉。
树干弯曲的树木只能在弯曲的状态下成长。
扭曲的人无法成为王。
罗睺罗看了看手边的花。
感觉只要一打破罐子,里面的生命就会突然变得惹人怜爱。
“母亲,”罗睺罗突然想到,“这朵蔷薇能不能种在这里?这对植物来说应该是很幸福的吧。”
“这主意不错。”
“就这么办吧。”
“不过现在可不行,过一段时间它就会在罐子里面长出根来,之后再把它种在这里吧——说好了哟。”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可罗睺罗仍然在三时殿的遗址上冥思苦想。
每次即将得出结果的时候,就一定会有样东西在他脑中浮现——那个游戏。
步兵、象兵、战车和国王。
要不将吃掉的敌方棋子为我所用?这样的话对战会变得更加玄妙。可是,就算只有原来那些规则,人们都要说大象不会飞,在这样的世界里,如果我还要增加一些规则,别人就更不会理解我了……
忽然,他想起了火葬时产生的那些烟,与此同时,少年时期的那个想法也在他心底苏醒了。全身像在被灼烧的时候,他都仍想着要把自己心中的那个游戏告诉世人,将它传播到各个地方,覆盖所有的国家,覆盖这整个世界,就像那场瘟疫……
罗睺罗摇摇头,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仰面躺着。头顶的树木迎着风轻轻地发出沙沙声。
凉飕飕的。
黑暗中满是虫和鸟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从四面八方涌来。
——一切都是活的。
树木、虫子、鸟儿都拥有短暂的生命,它们互相牵绊着,窥视着一时 [这是佛教用语] 的现世,然后离去。最初那只是一种感慨,但是渐渐地,有什么东西开始在罗睺罗的内心深处连接,神奇的是,这与父亲在菩提树下获得的感悟很相似。但罗睺罗身上的天启是与释尊相反的,“病魔也是要活下去的吧……”
为什么病魔不立刻置人于死地?它不过就是为了靠人传播,扩大自己的势力,所以才不会马上杀死宿主。
为什么病魔要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它们不也是和人共生的生命吗?就像人割稻子、鸟啄尸体。疾病与我们相互联系。
为什么会有各种各样的病魔?
就算只有一种疾病,也会呈现各种病态。这也和我们人是一样的,如果大家都是一个样子,就无法适应环境的变化。它们也是因为种类繁多,才能永久地存活。
“我明白了……”
罗睺罗伫立在黑暗中,信心的种子开始不断发芽。
要像制造疾病一样,制定游戏规则。
仅仅让人们理解大象也可以飞是不够的,要先在人群中散播,就算现在不行,但为了千百年后这个架空的战争能够覆盖全世界,就必须要先传播出去。
思路开始渐渐清晰。
首先,规则必须尽量简单。热性病 [疟疾或伤寒等,发高烧的疾病。急性传染病与一般传染病统称热性病] 通过空气传播,很容易就能传染他人,同理,如果要做到易于传播,规则就得很简单。所以被吃掉的棋子还能再用这样的规则是不可行的。
其次,这个游戏必须与时俱进。
规则不能固定,要根据时代与文化的不同而转换形式,否则就无法延续千年之久。或许这游戏最终会变得和自己原来想得完全不一样,但没关系,或许在将来的某个时候某个地方,被吃掉的棋子也能够使用。这个游戏会逐渐完善的。
最后,游戏的意义必须深刻。
病毒感染人后会使病情不断加重,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致人死亡。不这样就无法和人共生,所以这个游戏也不能马上就被人忘记,不能过于简单,而应该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人们心中成熟、深入、扎根。
罗睺罗情不自禁地仰望着天空,朝着黑暗吼道:“我要用新的宇宙观,改变这个世界。”
——那是一个思想自由的时代。
雅利安人入侵印度,土地扩张,血统混合,不久,出现了一批否定婆罗门的人。比如,主张无善无恶的不兰迦叶 [不兰迦叶是一位道德相对主义者,约与释迦牟尼同时代的思想家,他主张“无我”,但是他主张的内容与佛教不同。他认为,在表相跟行为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存在,没有功德,也没有罪业;没有善,也没有恶] 和主张唯物论的阿耆多 [即阿耆多翅舍钦婆罗,阿耆多是顺世论先驱。“顺世论”是古印度著名唯物主义哲学流派,以感觉经验出发,主张四大元素独立存在为世界万物的物质基础。反对婆罗门教的祭祀行为,反对种姓制] 。还有乔达摩·佛陀,不过他的主张和其他信仰相比,显得过于无色透明,甚至有点接近虚无主义。
——就像我们一样。不,历史上的人类都是这样的。
人们都想看清科学和宗教的临界点。
罗睺罗也有了自己的体悟。
他不顾寒冷,将自己的想法反复琢磨了很久。从那之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对,应该说是发生了时光倒流。
某个地方传来音乐与嘈杂声,鼓点(梵语:东哆陛)的变化伴随着笛子(梵语:那笛)的声音,像歌唱一样高低起伏,四周鲜花盛开,三时殿恢复了往日的雄姿。
等罗睺罗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十字路口的中央。
“你是……”
面前站着那时候遇到的医师。就是之前给罗睺罗种痘,还有开药驱邪的僧人。风从他背后吹来,带起一阵蔷薇的香味,触到罗睺罗鼻子的瞬间又消失了。僧人告诉他:“在你的东西南北方向各有一道门,每道门的后面都有一个人,从中选一条自己的路,选一个你该去的方向吧。”
罗睺罗先看了看东边的门,有一个年老体衰、腿脚不便的老人用阴沉的眼神看着他,他立即条件反射性地收回了目光。接着他看了看南边的门,有一个浑身都是疮痂的病人正一动不动地在等死。罗睺罗摇摇头,又看向西边的门,有一具不知道性别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
最后,他看向了北边的门,那里站着的是刚刚的僧人。
“你明白了吧。”
“……人会老,会病,会死。这是无可逃避的痛苦之源。可人却还要与之抗争。不为别的,只求心安。”
“我懂了。”
“父亲选择了北边的门。通往你那里的门——连接生的门。”
乔达摩·佛陀还是个精通医学的人。当时的医生认为,观察和合理地处理资料,然后反复验证才是最重要的。为了治病,他们甚至会喝酒吃肉。而这样一来,必然会破除神秘,否定神父。科学——应该是可以这么叫。
释尊就是为了追求生与科学,才出家的。
然而,古代那些正在开花的科学种子最终还是被消灭了。权力镇压了医生们。“……我看见了老人。”罗睺罗说得很慢,字斟句酌,好像要把它们都嚼碎似的,“然后又看见了病人,还看见了死人。之前看到他们我虽然立刻就转移视线,收回了目光,可当看完了这四扇门后,我开始改变主意了。他们是因为没有选择通向你的那条路,才会老、会病、会死去的吧。”
罗睺罗转过身,背对着僧人。
“他们也想选生路,只是选不了,部分人是没有选择权的,所以,和尚(梵语:婆罗门) [婆罗门原为僧侣级] 啊——我要到他们那边去。”
然后,罗睺罗就坚定地向南走去,并宣告:“如果父亲要做生者的王,那我就要做患者的王。”
梦醒了。
太阳渐渐升起,照亮荒芜的红土。三时殿只剩了一个地基,没留下一点痕迹。那个瞬间,罗睺罗想起了梦的内容和关于病魔的启示。但又马上将它抛开了。患者的王?发什么疯啊,在这么一个即将灭亡的边境小国里……现实在等着他。罗睺罗向迦毗罗城走去。
恰图兰卡是发源于古印度的棋盘游戏。
据说是国际象棋的起源。游戏中有王、将军、象、马、车、步兵六种棋子,规则与中国象棋相近。最早出土于公元5世纪的印度,不过也有人说这种“原始国际象棋”早在公元前就已经出现了。
其中的“象”不久后传到日本则成了“银将” [将棋棋子之一。银将可以向左前、前、右前、左后或右后走一格。弱点是不能左右走和直着后退] 。
天花是和佛教一起传来的,如今人们证明,这种夺走了藤原四兄弟生命 [据传,藤原武智麻吕、藤原房前、藤原宇合、藤原麻吕分别于天平九年的七月、四月、八月、七月死于天花] 的疾病是由一种直径两百纳米的DNA病毒带来的。
种痘技术是十八世纪普及的。
可是在南亚,要想根除天花需得花上很长时间。因为那里有一种民间信仰,认为患上了这个病的人将会变得幸福。人类克服这种疾病是在二十世纪以后,所以我并没有接种天花。
病毒和细菌不一样,增殖过程也不同。病毒进入细胞后,就会脱壳,只留下基因,然后进行自我复制,再次形成新的病毒,从细胞中释放。病毒学将这段过程称为“蚀(eclipse)”。
从那之后不久,南方有消息传到迦毗罗卫,说居萨罗的国王即将退位,这样的话,继位的就是那位毗琉璃了。
——如果是他的话,或许会停止侵略。
——因为这里对他而言就像是第二个祖国。
——最重要的是,毗琉璃也皈依了佛陀。
对释迦族来说,这是个充满希望的消息。
所以,罗睺罗硬是忍着没说出来,但其实他知道,毗琉璃即位之日,就是迦毗罗卫国破之时。因为毗琉璃要当天下之主,还要……
现在,罗睺罗依然很喜欢毗琉璃,还觉得毗琉璃有帝王之才。但他也知道,毗琉璃才是这世上最憎恨迦毗罗卫的人。
那一天,毗琉璃学会了射箭,正要离开迦毗罗城。
两个少年依依惜别。
“你一定要来啊,”毗琉璃不停重复着,“来居萨罗,咱们一起一统天下!”……贵族们听了这话后,在背地里小声议论,“他说要一统天下呢,真是个养尊处优、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
只有罗睺罗知道毗琉璃是认真的。
“有时候,”最后道别的时候,毗琉璃问他,“我在迦毗罗城里经常会听人说起一件事,不知是真是假。”
事情是这样的:
曾经,居萨罗的国王波斯匿欲与释迦族加深友谊,便打算娶一名释迦族女子为后。但在释迦族看来,居萨罗乃蛮夷之族,重视血统的他们实在无法接受这个提议,可对方又是个大国,不能随随便便就拒绝。
当时的国王摩诃男 [释迦族,是直接导致琉璃王灭迦毗罗卫之人] 心生一计,他让婢女所生的庶女假扮公主嫁到居萨罗,生下的那个孩子就是毗琉璃。也就是说,他虽然贵为王子,体内却流着混杂了卑贱的血液。
这些传言,罗睺罗也有所耳闻。
而且这件事好像是真的。他早就知道有一天毗琉璃会问起,要是佯装不知也就蒙混过去了,可他却犹豫了一下,“……你将来是要当王的人,”他终于开口说道,“不管事实如何,都已经没办法改变了。我喜欢那样的你,将你当作朋友,这样的你,现在是真的想要知道真相。”
“别啰唆了——快说,是真,还是假?”
“反正都是不值一提的人,不必再……但,你是位君王,我想对身为王的你表达敬意。”罗睺罗仿佛是在消除自己的疑惑一般,继续说道,“身为君王,是不能有疑惑的,所以,你必须知道真相。”
“是吗……”
毗琉璃闭上双眼,久未睁开,他心中非常烦闷。
长时间的沉默。
当他终于睁开双眼的时候,眼中已经有了新的决心,与之前判若两人。
那一瞬间,少年蜕变成了青年。
“再见了。”他说,“朋友,谢谢你告诉我真相。”
就这样,他离开了迦毗罗城。
罗睺罗就这么在城门的地方站了很久,心中喃喃自语。毗琉璃驾着马,瞬间回头看向迦毗罗城,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说道:
——下次见面,就是在战场。
低沉的地鸣伴随着无数的嘶叫与呼喊向城堡逼近。
轰鸣声如同冰河消融后的急流,那是居萨罗的象兵部队。战象成群结队,大军压境,来到迦毗罗城前。
但他们似乎还没打算入侵。
也许他们现在只是想威慑一下,但不久后大象就会跨越国境,开始在城内践踏杀戮。
人们开了好几次军事讨论会,每次得出的结果都很令人绝望。
罗睺罗决心将酝酿了很久的方案付诸实施,但这件事不能由自己来做,如果失败了,就会牵连到今后的政治生涯,所以,他决定去拜托叔父提婆达多 [提婆达多出身刹帝利释迦族,是释迦牟尼佛的堂兄弟,祖父为师子颊王] 。
方案提出来的时候,提婆达多最先表示反对,但经过多次交谈,说清具体内容之后,对方也不得不承认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的身份不允许我说这样的话,”这是罗睺罗给出的理由,“所以,能不能由你来提出这个方案,功劳算你的——”
军务商量得差不多的时候,罗睺罗看准时机,暗示提婆达多。
对方当即点点头,举起了手。
“为了守护我们的亲人——不,是全体释迦族人,我有一个方案。”
提婆达多等了一会儿,环视众人,大家有些不知所措,但看起来还是愿意听他说下去的。罗睺罗之所以拜托他来说,也是因为提婆达多擅长这种话术。
“只不过,”提婆达多提醒道,“大家可能很难接受,因为这是个非常具体和现实的方案。”
“别装腔作势了,快说吧。”
“居萨罗攻打我国有两个原因。其一,为了农村和水源。其二,是因为我国有可能会在他们与摩揭陀的战争中,偏向摩揭陀。”
他来回踱步,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继续说道:
“反之,如果这两个因素都消除了,那他们就没有理由再来侵略我们。”
落日西沉。
窗外,清澈的空气中,隐约可见喜马拉雅山脉的白色山岭,那是众神的宝座。与其说它是大地,不如说像是某种属于日与月的东西。提婆达多朝着那些山岭,伸出手指:“要迁都!”他宣布说,“我们要放弃做农耕民族,到那座众神居住的山上去——放弃都城,做山地民族,才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不可以!”
立刻有一位高官反对,他起了个头之后,众人开始吵吵嚷嚷,其中明显夹杂着指责声。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难道要把历代先祖生活的土地拱手让给蛮族吗?
“是为了血统!”提婆达多喊道,“我们最重视的是什么?土地、粮食,还是传统?——我依次做了考虑。释迦族到底是什么?应该以什么为先?是血统!我族的延续才是第一要义!”
这就是罗睺罗和提婆达多想出的突破口。释迦族很在意血统纯净与否,所以把庶女扮作公主送出去的事都干得出来。不过,众人并不买账,吵闹声越来越大,不久,还出现了叫骂声。
氏族对于土地的执念很强烈。
再说了,在场的人根本连山地民族是什么都不明白。还是救不了这个国家吗?罗睺罗默默压抑着涌上心头的遗憾。有人叫道:“我们不需要失败主义的血统!”
“大家冷静一下!”提婆达多彻底失控了,“这是和王子商量了很多次才想出来的!”
这句话不在原先设定好的台词里。
大家一齐看向罗睺罗,眼神中都带着诘问。终于到了要做出抉择的时候,罗睺罗深深吸了口气,腹部用力:“——我并未想过此事。”
“你说谎!”
好几个人将情绪激动的提婆达多制住了,罗睺罗朝门口抬了抬下颚。
“你们给我记着!”提婆达多被带走的时候,嘴里还一直喊着,“释迦族!还有你们这些王族!包括佛陀释迦牟尼——都给我听好!你们记住了,总有一天!”
“王子,他刚刚说的是真的吗?”一位大臣问罗睺罗。
“无稽之谈。”
大臣行了一礼,退下了。那表情就像在说“姑且相信你吧”。吵闹声渐渐平息了,众人才开始想起,到头来,危机根本没有得到丝毫的改善。罗睺罗瞄准时机,拍了拍手:“大家听我一言!”
众人听后,纷纷安静下来。
罗睺罗清楚自己没有帝王之相,正因如此,他才偷偷学习了这种场合应该采取的手段和话术,现在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一个月,”在众人的沉默中,他开口了,“能挡住居萨罗一个月吗?”
有一人回答:“这点时间应该还是……”
“那我们就有活路。”
说着,罗睺罗意气风发地拍了拍双手:“一个月后,夏天就到了!到那时,冰川就会融化,不久后水流便会汇聚成河,奔腾而来。在此期间我们要兴建大堤,拦截所有水源。”
“水攻——”
“不错。居萨罗进攻之时,定会破坏所有堤防,幸而迦毗罗城位于高地,让百姓到城中躲避即可。但那些欲攻打我国的蛮族——所有的士兵,所有的战象,都将被冲走,被淹死,全军覆没。”罗睺罗鼓足力气说道,“怎么样,能做到吧?”
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
罗睺罗为了不让任何人察觉,故意长长地舒了口气,坐在了那里。这样或许能抵挡片刻,但居萨罗定会赌上大国的威严,发动第二波乃至第三波攻击。要是在那之前大家能想起提婆达多的方法就好了……
这时,他的视线与始终都在静观其变的首图驮那王相撞,王的眼中明显交织着各种复杂的感情,有看着孙子下定决心、迈步前行的欣慰,有对新王的祝福,还有——超越一切的悲哀。
罗睺罗的计策很成功。夏天到了,冰川融化了,喜马拉雅山脉蓄积的雪水汇成汹涌的大水,一下子冲走了居萨罗的军队。正如他预言的那样,所有的士兵,所有的战象,都被大水冲走了。
可这件事让迦毗罗卫民众尝到了成功的滋味。
——我们能活下去了。
没有一个人想起提婆达多的话。
罗睺罗几次去拜访提婆达多,都是大门紧闭,根本没法交谈。没救了,罗睺罗想。
这个国家要亡了。
不过,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呢?五百?一千?居萨罗的军队有多少人?……是啊,我杀人了,陷害了提婆达多,还杀了上千个人……
他什么都不愿想。
罗睺罗无意识地朝着三时殿遗址走去,曾经种下的蔷薇,已经深深扎根,现在仍然盛开着。突然他看见了一个陌生的人影,那是一个身着破布的壮年男子,男人好奇而慈爱地抚摸着蔷薇。
“小心点,”罗睺罗对他说,“上面有刺。”
“……在过去,这里有女子起舞,音乐终年不止。”
男人收回手,开始说道。
“无常——诸行无常,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那花是我种下的。在我母亲——耶输陀罗王妃的帮助下。”
“嗯。”
男子只说了这么一句,可罗睺罗却强烈地感受到什么,他在男人面前坐下,小声问道:“不知名的和尚啊——”他说,“我如今活在痛苦之中。”
“是的,”男人回答,“众生皆苦。”
男人说的话实在很普通,众生皆苦,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不知是因为男人的口吻,还是罗睺罗自身的处境,他竟觉得这话渗透到了自己的心里。
“和尚啊,”他再次发问,“我杀了人,一夜之间,杀了无数人。这都是为了救国,但我内心其实很清楚,那只是无谓的杀生。”
“嗯。”
“和尚啊,我是个罪人。我陷害了一个人,还为了救国杀了好几千人——不久的将来,这个国家便救不了了,到头来,相当于又要杀好几千人。明明没有当王的才能,却硬要当,还……”
身为王族,向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展示自己的内心是非常危险的。
尽管罗睺罗知道这一点,但还是忍不住想倾诉,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毫无保留地吐露了自己的真心。
“和尚——”罗睺罗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双手抱头,像个孩子一样抽泣着。
“年轻的王啊——”男人称他为王。
这顿时唤起了罗睺罗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就这么一句话,消除了他重重的烦恼,罗睺罗抬起头。
“迦毗罗卫年轻的国王啊,迄今为止,我见过许多位君王,譬如,比这里大得多的国家——没错,就是居萨罗的国王,我见过他。他们都和你一样苦恼,也会为各种事感到后悔、烦恼和害怕。别说是一千人了,他们杀的人比这多十倍、二十倍。”
说到这里,男人双眼直直地盯着他。
“众生皆身处苦海。对了,花是你种下的吧,那不就意味着你救了这朵无名的花吗?花会凋零,可那成千上万的种子会乘着风,在另一方土地上扎根。烦恼的时候,或者梦魇的时候,想一想自己曾救过一万朵花儿吧。”
男人触摸的那朵蔷薇,花枝上有嫁接的痕迹,是花被风刮倒后经过处理留下的。
——枝干弯曲的树木只能在弯曲的状态下成长。
罗睺罗将这种植物想象成了自己。
“这花名叫蔷薇。”他回应道,“可实际上,种下它是一种罪孽。终有一日,居萨罗的军队会来到这里,肆意地踏过花朵,向前进军。是我把无辜的蔷薇送到了这个冷酷的世界。杀生是罪,可生育又何尝不是一件罪孽深重的事……”
“我曾经也这么想过。”
罗睺罗没料到僧人会说出这样一句真心话。
“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僧人继续说道,“我想出家为僧,感觉自己的面前有一条光明大道,可血统和家族阻止了我。这时,我有了一个孩子,在万分烦恼、打算就此作罢的时候,又生出了新的痛苦和烦恼,我被罪恶感折磨着。如果悟道是太阳,那么那个孩子就是阴影,也是罪恶本身,我甚至给那个孩子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是的,就是‘蚀’。”
罗睺罗感到难以置信,他直视着对方的脸。时间就这么在沉默中流逝,男人再次抚摸着蔷薇,回到刚刚的话题。
“可是,年轻的国王啊,后来我明白了,芸芸众生都有其存在的理由,都是互相联系的。在出生和走向死亡的过程中,每个人都被赋予了某种作用。‘蚀’也是一样,他克服了苦难,给民众带来了希望……我如今甚至感到很自豪,在受苦受难的众生之中,诞下了一个生命。”
“你是……”
这时,远处有人在呼喊罗睺罗。
一位大臣走了过来,估计是有什么事要禀告。他喘着气,正要开口说话,可看到僧人的一瞬间,立时就杵在了那里,像挨了顿打似的。
疲惫的脸上渐渐充满强烈的欢喜。
“悉达多殿下!”
大臣叫了一声,飞也似的又从原来的路上跑回去了。
“诸位!诸位!听着,庆祝吧,悉达多殿下,回来了!”
对于释尊的返乡,迦毗罗卫的百姓大多是怀着善意的,很多人都想听听他的意见,目前迦毗罗卫正面临亡国灭族的危机,可释迦族的新宗教却成功教化了居萨罗和摩揭陀。
从根本上刷新了蛮族们的世界观。
悉达多对他的祖国而言算是一位英雄。
当然,也有对他比较反感的人。在他抛弃国家,放弃继承王位,到处流浪的这段时间里,首图驮那王和罗睺罗殿下可是操碎了心。现在回来做什么?甚至有人宣称自己是罗睺罗一派。这令罗睺罗头疼极了。
释尊洗净身体,缓解旅途劳顿后就召集了一部分关系亲近的王族,开始和他们谈话。
话题既不是有关思想,也不是有关宗教。
他聊的是政治。
其中的内容令众人大吃一惊,就连一直愤然坐着的提婆达多听了之后,也是神色骤变。因为大家觉得,目前只有释尊说的这个具体方案可以一试了。
他要求大家去“政治避难”。
可是现在的居萨罗和摩揭陀,已无迦毗罗卫王族的容身之地。因此,需要采取出家这种形式,让首图驮那王以下的所有人成为僧人,抛弃国家,而且不只是王族——住在迦毗罗卫周边的人也都要出家,让他们处于宗教团体的庇护之下,以此让释迦族永远延续下去。
尽管有高官面露难色,但如果大家都选择了出家,他们也是没法阻止的。
这便是释尊为了保存血统,所想出的全部计划。
“您……”耶输陀罗的声音颤抖着,“莫非是从出家的时候起,就在计划这件事了……”
释尊没有回答,只将目光投向末座:“提婆达多。”
“在。”由于突然被点名,提婆达多的声音显得有些嘶哑。
“你的想法我听说了。从农耕民族到山地民族——很少有人能想到这种转变。你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且还勇敢地提了出来。”
提婆达多的视线开始游移,“那个,那是和王子一起……”
“我说了,”罗睺罗移开目光,“我并无此想法。”
罗睺罗半信半疑地听着他们刚刚的谈话。
确实,在三时殿遗址,自己曾被这个男人打动了。可所谓的高僧多半都是这样的,能用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掌控人心。罗睺罗觉得自己早已没了退路,既然现在出现了一批自称罗睺罗派的人,那就必须抛却个人感情去看清:
——这个男人到底值不值得我们托付迦毗罗卫的命运。
“无论如何,”释尊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先把我的想法和感悟告诉迦毗罗卫的民众,因为,如果他们不能理解我坚信的道路,那这个计划的意义就很难体现——”
如此,释迦族的王子就开始为释迦族说法了。
据说,释尊在民众间传播的内容是与施论、戒论、生天之论有关的。
据说,此时选择出家的,包括提婆达多和阿难 [迦牟尼佛十大弟子之一,梵语Ananda的音译,意为欢喜。原是释迦牟尼佛的堂弟,后跟随佛陀出家,后为佛陀的侍者] 在内,有五百人左右。
又据说,罗睺罗是拖了七日才做出决断的。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拿出曾经的棋盘和棋子,拂去灰尘。
仅仅是拿起棋子,就能感觉到少年时代的记忆在不断涌来。
自己的想法与他人的想法存在分歧的那段时光,烦恼于被人抛弃和自己名字的那段时光,与毗琉璃度过的那段短暂又美好的时光……似乎都从遥远的地方涌来。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前进分毫。
听说追随释尊的人已经有数百。
不过绝大多数人被留了下来。也许自己应该留下来保护他们。但如果自己选择出家,也会有人跟着自己出家,从而得以活命……
现在我该怎么做?
我应该走什么样的路?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他一直在想这些问题。
渐渐地夜深了,有个身影来到了罗睺罗的房间。
“父亲。”罗睺罗不禁唤道。
“不——‘释迦牟尼’,”他摇摇头重新说道,“我以迦毗罗卫最后一位王子的身份对你进行考验。”
“你尽管问,尽管试。”释尊回答,“恶魔——”
“蚀”代表阴影,也代表阿修罗王。
传说与神大战的罗睺 [天文学名词。指黄道和白道的降交点,而称升交点为“计都”,同日、月和水、火、木、金、土五星合称九曜,因日月食现象发生在黄白两道的交点附近,故把罗睺当作食(蚀)神。印度占星学认为罗睺能支配人间祸福凶吉] 将日月吞入腹中,给世间带来了黑暗。又听说释迦牟尼佛在修行时遇到恶魔,恶魔向他提问,佛祖一一回答后将其驱之。
“那年我大概七八岁……不对,好像是十岁,军事讨论到激烈的时候,有一个游戏突然浮现在我脑海。”
不对啊,他心想,我不是要问这个,算了,反正都说出口了。
“现在我就和您说说这个游戏。”
王——可以走它周围的八格。
象——可以斜着走两格。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东西会突然出现在我脑中。但我知道——当时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他们都说大象是不会飞的。”
将——可以斜着走一格。
马——可以往前(后)走两格,再横着走一格,或是往前(后)走一格,再横着走两格。
“一直以来,我都把这个游戏封存在自己心中,因为我觉得,身为王子想这种东西有些不大合适……可不知为何,我又觉得这想法有无上的价值。”
车——可往前后左右任意行走,步数不限。
兵——只能前进一格。
“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遇到一个懂这游戏的人,并与之对战。父亲——不,释迦牟尼佛啊,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够理解我心中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吧?”
“……双方按照规则,轮流布子,最后能够吃掉王的一方获胜,是吧?”
“正是!”罗睺罗眼里闪烁着光芒,“就是这样!可就这么点事,目前为止都没人能理解!”
此时,罗睺罗忽略了一件事。他忽略了父亲近似怜悯或忧愁的神情。
“您先下吧。”罗睺罗说,“先下的人比较有利,我早已对这个游戏了如指掌。”
释尊颔首,将步兵推进了一格。
罗睺罗见状,也走了步兵。
虽然释尊下得没什么把握,但他似乎很快掌握了要领,两军渐渐形成了各自的阵形。如何把自己的王围起来,如何阻止对方的象前进,释尊明显看懂了罗睺罗的游戏。
“我……”释尊呢喃着,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在确定自己的道路之时,曾想过,能够延续千年,拯救人类的教诲究竟是什么。”
“愿闻其详。”
“首先,教诲这种东西,必须尽量简单。其次,必须与时俱进。最后,它必须是无穷无尽的。”
罗睺罗注视着父亲的眼睛,刹那间有种类似欢喜的感觉涌上心头。
但渐渐地,这种感觉又被空虚取代了。
毋庸置疑,在棋盘上罗睺罗是有优势的,他都钻研了十多年了,各种各样的定式和战略早已在心中成形。释尊也发现了自己处于劣势,可他的表情始终都是淡漠的。
走到现在,罗睺罗才终于明白。
那个人就在这里,那个和我一样在这世界的另一端看见了什么的人,看见了彼岸另一个世界的人……可他又和我有着决定性的不同……到底是哪里不同呢?
对了,我开始懂了。
对方完全没有、一丝一毫也没有感受到这个游戏的意义,所以,不管处于多么劣势的情况,他的表情都不会变。他智慧的矛头所指的方向,与我有着根本的不同。
罗睺罗看向面朝棋盘的释尊,他差不多该认输了吧……
对方眯着眼俯视着棋盘,看着的是……
原来如此,目光所至之处不同。
我的目光投向的是自己的智力本身,甚至可以说是只有智力,我除了自己的智力以外没有可以倚仗的东西。但这个人的视线与目光却是——
向着众生。
“……我输了。”
他很自然地脱口而出。正集中精力思考的释尊突然回过神来。
“为什么?形势对你非常有利。”
“是我输了。”
自尊心令罗睺罗不想再多说什么。
但,这与是否要追随这个男人是两码事。这个男人有没有资格领导民众。作为一名首领,不仅要人品伟大,还需要有当王的潜质——在身陷泥泞之时,领导民众,约束民众。
“这个游戏我输了,请你回答下一个问题。”
“问吧。”
“……你不在的这十年里,有个想法一直支撑着我。”
罗睺罗缓缓思考着,一字一句地开口说道,仿佛咀嚼食物一般。
“先听我说,我的想法是这样的?能够救人的到底是什么?是教诲与真理吗?我觉得不是。应该有很多人受到教诲和真理感化,找到了救赎之法,可这些人回去之后要面对的是生活。人,是必须生活的,而生活足以摧折人的意志,使人背弃真理。”
到此为止,罗睺罗觉得自己还勉强保持着冷静。
可渐渐地,激动的情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来。
“教诲,是救不了人的!”他不自觉地吼道,“更何况,是以抛弃家和家人为前提的教诲!”
自己的话语刺痛了自己的心。可一旦开始说,就再也无法停下来。
“能够救人的是什么——是政治!”
蒙蔽双眼,忘却一切真理,却仍然殚精竭虑地统治、领导着一个国家。除此之外,哪里还有什么能够救人的具体方法!
“首先,杀父、杀母、杀子之仇是不会消解的,绝对不会!”
不管接受了多么宝贵的说教,可回头一看,现实就摆在那里。
深入骨髓的怨恨,永远无法消解。
“至于我,确实,我刚刚用这双手杀了数以千计的人。可那个时候我是善意的,甚至可以说我那样做都是出于一颗干净纯真的心!所以你看,人类是不是很麻烦啊。”
他知道。
那是骗人的。
为了国家,为了家族,这些不能作为理由,可在不相信的同时,他也同样相信着这个谎言,甚至还把它作为倚仗。
“人都有想守却守不了的戒律。我们自己也想过一些方法……但如果要以大局为重的话,这些方法就都不能实施,那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
有时候人就是需要一个倚仗,就算它是谎言。
人都想要一块免罪金牌,即便知道那是谎言。
“人不就是以这样的谎言为立足点,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吗……从用谎言粉饰的一丝善良中……觉悟者啊——你却想从根本上颠覆它!大多数断了枝干的人,即使处于弯曲的状态,也不得不继续伸展他们的树枝。有些东西,对你来说是出路,对其他人来说却只是一个死胡同。我还是要说,大多数断了枝干的人,即使处于弯曲状态,也是不得不继续伸展他们的树枝的!”
释尊一直沉默地倾听着罗睺罗的倾诉,听到这里,他突然平静地开口了:“枝干折断的人,就是指你自己吧?”
“……”
罗睺罗顿时语塞,不过很快他就点了点头。
“是的,就是在说我自己……啊,我该怎么做?”
“那我反过来问问你,年轻的王——不,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断了枝干的树木,不管长得多高大都始终是弯曲的,这确实是不会改变的真理。”释尊暂且同意了对方的申辩,然后说,“可是——孩子,大树会在意自己的枝干是弯折的吗?不会的,它不会在意。那这棵大树难道要比其他的树卑贱吗?”
“怎么会,肯定不是!但……”
将树枝折断的人,不是别人,是你自己。罗睺罗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觉悟者啊,”他重新说道,“我认为树是没有心的,人却有,而人心是会在意自己的枝干的。人都有心,无法改变。这不也是自然的规律吗?”
“嗯……”
释尊点点头,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我就是要教他们如何抛弃这样的人心。”
到此,罗睺罗没有接话。谁都能明白的语言,谁都知道的语气。对方说得没错。罗睺罗的理性这样告诉自己。可心底仍然积压着郁闷与无处发泄的愤怒。于是他抽出护身的宝剑,刺向了释尊。
剑刺入了一分。
两分。
释尊却纹丝不动,直盯着罗睺罗的眼睛。
最终,罗睺罗一点也动弹不得了。“我输了。”他收剑,用利刃割下了自己的头发。
罗睺罗把剑放在一边,坐下来,低着头。
“我罗睺罗——迦毗罗卫的折枝蔷薇,愿皈依于您。”
随着罗睺罗的出家,有更多的人加入了出家的行列。而留下来的人,则做好了与这片土地生死与共的觉悟。罗睺罗仍然会一起参加军事讨论,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把一直以来所想的战术和战略都交托给了他们。
据说,毗琉璃——琉璃王那里,则是由释尊去劝说。
但恐怕不会很顺利。对琉璃王来说,这片土地虽然是他的第二个祖国,可身上流淌着的婢女之血也是源自这里。他也是枝干弯曲生长的蔷薇。人心复杂,这一点释尊和罗睺罗都很清楚。
释尊想给罗睺罗一个新的名字,可罗睺罗拒绝了。
“现在对我而言,这个名字甚至算得上是一种荣誉了。”他毅然决然地说,“大树应该不会在意自己枝干的形状吧。”
这也是在嘲讽释尊舍弃了悉达多这个名字。
可释尊却欣然接受了。
罗睺罗处理了平时穿戴的物什,穿上了释尊授予的粪扫处衣 [僧侣之服。以各色碎布拼缀而成。按佛教规定,纳衣之制有五种:道路弃衣、粪扫处衣、河边弃衣、蚁穿破衣、破碎衣] 。但常年的爱好很难轻易舍弃。他迟迟没有丢弃那些棋子和棋盘,几乎夜夜看着它们。
丢了它们,释尊说。
结果到了出发的那一天,他也没有丢掉。而是说了这么句话。
“师傅。”他开口道,“希望您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
“说说看。”
“您与居萨罗王和摩揭陀王交好,所以我想拜托您——能不能把我想出来的这个游戏进献给他们?”
“你,又来了……”
“我有我的考量,老师啊,众生之中,既有贤王,也有相同数量乃至更多的昏君,有真心为民的君王,反之也有穷兵黩武的君王。把这个游戏献给他们,不是可以减少一些战争吗?”
“嗯……”
之后佛教兴盛,提婆达多反叛——以及,释尊在库什那迦涅槃。佛传中还记载了这样的逸事,说罗睺罗是佛祖十大弟子之一,作为“罗睺罗”名垂青史,据说他一生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但,这又是另一则故事了。
恰图兰卡——古印度棋盘游戏之一。
据传是将棋与国际象棋的前身,也有人认为恰图兰卡是一位高僧为使好战的君王停止发动战争而献上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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