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_薰衣草花园

小号,在这里放一些自己想保存的东西,也尝试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新裙子

伍尔夫


梅布尔脱下披风,明显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巴尼特夫人递给她一面镜子,帮她涂涂抹抹,这让她注意到— 或许太显眼了——所有放在梳妆台上的洗发、护发用品、乳液、衣物。一切都证实了她的怀疑——这不太对劲,很不对劲,她走上楼,疑虑也随之增强,最后竟迎面扑来。她问候了克拉丽莎·达洛维后,更确信某事不对,疑虑再次袭来。她直接走向房间另一头,走到某个阴暗的角落, 照了照挂在墙上的镜子。不!这不对!她总想隐藏的那份困窘,那深深的不满——从孩提时代起,她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开始困扰她,残酷、冷漠,始终摆脱不掉,也许只有当她半夜在家醒来,靠阅读博罗或斯科特,才能暂时将它抛到脑后。因为,噢,这些男人,噢,这些女人, 所有人都在思索——“梅布尔穿的是什么?看起来真恐怖!那条新裙子多丑啊!”——他们走近时还眨巴眨巴眼,等看清后就赶紧闭上。她不合时宜的装束,她的怯懦,她卑微、低贱的血统,都让她喘不过气。她和小裁缝在这间屋子曾为了新裙子折腾了好久,但此刻,整间屋子似乎变得既肮脏又恶心。她家客厅是何等简陋,她走出去,碰了碰客厅桌上的信,内心充满虚荣,炫耀般地说了句:“真无聊!”——如今,这一切显得那么愚蠢,微不足道,又狭隘。当她走进达洛维夫人的客厅时,一切轰然倒塌、冲出、爆发。

那天晚上,达洛维夫人的请柬送到的时候,她正在喝茶。当时她就想,自己肯定不会打扮得很时髦。事实上,假装时髦是件很可笑的事——时尚意味着款式,意味着格调,意味着至少要花三十基尼——何不独树一帜呢?不管怎样,为何不做自己呢?她站起身,拿出母亲留下的那本帝国时期出版的旧巴黎时装书。看看,她们穿得多漂亮、多高贵、多有女人味,然后想象自己也变成那样……噢,真是愚蠢……试图变成她们那样,其实她本来就很质朴、传统且魅力十足,打扮成那样无疑是在放弃自我,变得过分自恋,这种做派理应受到惩罚。

但她却不敢看镜中的自己。她无法面对那种惨状——土气、过时的浅黄色真丝裙,带有长长的衬裙、高高的袖口和束腰,这些在时装书里都显得那么高雅,但她穿不出那种感觉,尤其是与这群人相比。她直挺挺地站在那边, 感觉自己像是裁缝店里的人体模型,可供年轻学徒把别针钉进去。

“不过,亲爱的,这也太迷人了吧!”罗斯·肖说道。罗斯双唇紧闭,上下打量着她,带着讽刺的味道。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罗斯总走在时尚前沿,打扮得体入时, 和其他人一样,始终如此。

我们都像苍蝇,在圆盘边缘奋力挣扎,梅布尔在心里一直重复这句话,她在心中默默画十字祈祷,似乎正努力寻找某些符咒来消除这份痛苦,让自己不那么难受。当她深陷其中时,她瞬间记起了莎士比亚的警句,还有多年前她从书里读到的台词,她一遍遍地反复默念。“苍蝇匍匐挣扎。”她又重复。如果她一遍遍重复后还是能看到那些苍蝇,她就会变得麻木、冷漠、刻板、哑口无言。现在, 她看见有苍蝇从装牛奶的圆盘里缓缓爬出,翅膀全都黏在一起了。她极力(站在镜前,听罗斯·肖说话)说服自己, 罗斯·肖和其他站在那边的人都是苍蝇,他们试图从某处爬出,或爬进某处,如卑贱、渺小、艰难前行的苍蝇。可是, 她不该那样看待他们,至少不该那样看待除罗斯·肖之外的其他人。她觉得自己——就是只苍蝇,其他人则是蜻蜓、蝴蝶之类的漂亮昆虫,正翩翩起舞,振翅高飞,轻掠而过, 只剩她还独自挣扎着从圆盘里爬出来。(嫉妒、怨恨,这些令人憎恶的恶习是她最大的缺点。)

“我觉得自己就像只邋遢、衰老、极其肮脏的老苍蝇。”她自言自语,就为了让罗伯特·海登听见,然后她停下来,想通过这样一句消极的话安慰自己,并表现出自己有多超然、多诙谐,让她觉得自己再正常不过。当然,罗伯特·海登回应了什么,很有礼貌,但很虚伪,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一走,她就对自己说(又是某本书上来的):“谎话! 谎话!谎话!”她觉得,社交聚会要么让事情变得更真实, 要么更虚假;她瞬间看穿了罗伯特·海登的心思,看透了一切。她看到了真相。这一切都是真的,这间客厅,她自己,而其他都是假的。米兰小姐狭小的工作室真是太热、太闷、太破了,全是脏衣服和煮卷心菜的味道。然而,当她接过米兰小姐递来的镜子,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裙子的时候, 内心还是升腾起一阵狂喜之感。她心中满溢光明,顿时有了存在感。虽然她做了保养,脸上仍有皱纹,但她还是成了她梦想成为的人——一个优雅的女人。她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她没敢再看久一点,因为米兰小姐想知道衬裙有多长),在红木镜框中的是个头发灰白,笑容神秘的迷人女子,那是她的本质、她的灵魂;这让她觉得亲切、真实, 并非只有虚荣或自恋让她感觉美好。米兰小姐说这衬裙长到不能再长了;米兰小姐皱了皱眉,思考了好一会儿说这衬裙应该更短些才对。那一瞬,她彻彻底底地爱上了米兰小姐,比爱世界上任何人更甚。如果此刻米兰小姐趴在地上,嘴里塞满别针,满脸通红,眼珠凸起地为她修改衬裙的话,她会接受这种怜悯——如果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做到这种程度,她就会把他们看作真正的人类。她动身前往她的聚会,她看到米兰小姐把金丝雀笼子上的罩布拉开, 或让小家伙叼她唇间的大麻籽。一想到它,想到人性的这一面,想到它的耐心、容忍,且安于如此悲惨、吝啬、卑微的小幸福,她热泪盈眶。

如今,一切都不见了。裙子、房间、爱情、怜悯、华丽的镜子、金丝雀笼子——所有一切都消失了,而此刻, 她正站在达洛维夫人家的客厅一角,忍受折磨,彻底被现实唤醒。

但到了她这个年纪,又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还这样凡事上心,完全被别人的意见牵着走,毫无自己的原则或信念,无法像其他人一样说诸如“莎士比亚啊!死亡啊! 我们都是船长饼干里的象鼻虫!”这样的话——或无论人们说过的其他什么话——就太显卑琐、怯懦和小肚鸡肠了。

她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拍了拍左边的肩膀,然后就走进了房间。人们如长矛般的视线从四面八方飞来,刺向她的黄裙子。但她看起来并不烦躁或沮丧——如果罗斯·肖遇到这种情况,准会像博阿迪西亚女王那样——窘迫和难为情,像个女学生一样强颜傻笑。然后,她又像一只被打了的杂种狗似的,畏畏缩缩地低头穿过房间,去看房间另一头墙上的一幅画,那是一幅版画。弄得好像人们来参加聚会就是为了看画一样!所有人都知道她为何这样做——因为羞耻,因为屈辱。

“苍蝇就在圆盘里。”她自言自语,“就在中间,出不来了,牛奶……”她死死地盯着那幅画,心想“黏住它的翅膀” 。

“这太过时了。”她对查尔斯·伯特说,他本想走去和其他人说话,她却拦住了他(他很讨厌这种事)。

她指的是,或者她试图让自己相信自己指的是那幅画过时了,而非她的裙子。查尔斯只要称赞一声,或随便说句欣赏的话,那么对她来说,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他只要说:“梅布尔,你今晚看起来真迷人!”她的人生就会改变。但她应该更为坦诚、直率些。查尔斯根本没说什么赞美的话,这并不奇怪,他是恶意的化身。他总能看透一个人,特别是当这个人尤为吝啬、卑微或愚蠢时。

“梅布尔穿了条新裙子呀!”他说。可怜的苍蝇被活生生推进圆盘中间。真的,她坚信他想让她淹死。他毫无同情心,本性也不善良,只是表面上友好而已。相比之下, 米兰小姐更真实,更友好。要是人们能发觉,并永远坚信这点该多好。“为什么!”她问自己——用骄横的语气回答查尔斯,让他看出自己生气了,或者如他所说“发怒”了(“这么气吗?”他说完,便又继续与站在那边的那个女人一起嘲笑她)——“为什么,”她问自己,“为什么我总是不信?不信米兰小姐的做法是对的,查尔斯是错的,为什么不始终坚信这点!为什么我不信有金丝雀、怜悯和爱的存在,为什么要走进一间满是人的屋子,承受来自周围的抨击?”她那令人厌恶的性格又出现了,胆小懦弱, 又优柔寡断,每次总在关键时刻败下阵来且对贝类学、词源学、植物学、考古学不太感兴趣,也不喜欢像玛丽·丹尼斯、像维奥莉特·塞尔那样,把土豆切碎,看它们越堆越多。

随后,霍曼夫人看见她站在那儿,快速走过来。当然,霍曼夫人是注意不到裙子这种小事的,她家里总会有人从楼梯上滚下来,或是感染猩红热。梅布尔能告诉她埃姆斯罗普在八九月租出去了吗?噢,这段对话让她无聊透了!——她很愤怒,因为大家都把她当作房产经纪人或信差,随时随地地利用她。毫无意义,就只是这样,她想。她试图抓住某些实在、真实的东西,不过此时她却在努力解答有关浴室、南面朝向和顶楼热水的问题。她一直都能通过圆镜看到一点自己的黄裙子,裙子在镜中只有靴扣或蝌蚪那么大;一个只有三便士硬币大小的东西却包含了那么多屈辱、痛苦、自厌、艰难,和情绪的大起大落,这是多么奇妙的事啊!不过,更奇怪的是——这位梅布尔·华林,被众人孤立,形单影只。尽管霍曼夫人(黑色纽扣)身体前倾,凑到她跟前对她说自己的大儿子心脏负荷有多重,但梅布尔也能看透这位夫人,她在镜中显得非常疏离; 黑点,前倾,双手来回比画;黄点,孤独地坐在一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黑点试图让黄点明白自己心中所想, 这不太可能,她们只是假装如此而已。

“让孩子们闭嘴可真难啊。”——人们只能谈论这类事情。

霍曼夫人始终不满足于自己所获得的同情,哪怕有一丁点儿同情,都会被她贪婪地抢走,仿佛这是她的权利(但她值得更多同情,她的小女儿今早下楼时,膝盖是肿的)。霍曼夫人接受了这可悲的施舍,既怀疑又嫌弃地看着它,好像本应给她一英镑,却给了她半便士似的,不过她还是把钱放进了钱包,她必须忍着,虽然施舍少得可怜,因为日子不好过,太艰难了。霍曼夫人往前走,脚踩在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让她想起小女儿肿胀的关节,伤心起来。啊,太可悲了,贪婪、喧闹的人类,像是一群乱叫的鸬鹚,拍打着翅膀寻求安慰——可悲啊,就没人发觉这点吗,大家都只是装作发现了吗!

但是,梅布尔今天穿了黄裙子,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她想要所有,所有为自己而流的眼泪。她知道(她始终盯着镜子看,沉浸在那个异常显眼的蓝色池子里)自己被其他人谴责、轻视,她就这样被抛弃到一摊死水中,因为她就像那只脆弱的、优柔寡断的小生物。似乎对她来说,黄裙子是她应受的罪,如果当初她打扮成罗斯·肖那个样子, 穿着镶有天鹅绒褶裥花边的绿裙子,她才应该悔过;她想,一切都逃不掉了——无论如何,但毕竟不是她的错。家里有十口人,总是缺钱,她总是尽力节省、削减开支;她的母亲还扛大桶补贴家用,楼梯边的油地毡早已破旧不堪, 家里接二连三发生不幸——但都不是什么大灾难,比如说尽管不是完全破产,但养羊场入不敷出了;她的大哥娶了个身份比他更卑微的姑娘,虽然差不了多少——他们之间没有爱情,没有任何轰轰烈烈。她的婶婶们在海滨胜地相继体面地去世,每处胜地都有她某位婶婶,长眠于某个有前窗但不太面朝大海的地方。这太像她们的作风了——她们总是斜眼看东西。她也做过相同的事——就像她的婶婶们一样。她曾梦想在印度生活,嫁给某位像亨利·劳伦斯爵士那样的英雄、某位帝国创始者(她脑海里浪漫地闪现出一位包着头巾的当地人)。最终她幻想破灭,嫁给了休伯特,一个在法院任职的小职员,这工作既稳定又长久。他们勉强挤在一栋小房子里,没有佣人服侍,她一个人做家务很辛苦,挣的钱也仅能糊口,但只是偶尔这样——霍曼夫人走开了,心里嘀咕,自己从未见过这种瘦巴巴、不讨喜的人,打扮得也很可笑。她要告诉所有人梅布尔这身奇特的装束。

梅布尔·华林偶尔会想——她现在被独自留在蓝色沙发上,猛拍了下坐垫,假装自己很忙,因为她不想加入查尔斯·伯特与罗斯·肖的对话,他们站在壁炉边,像喜鹊似的叽叽喳喳个没完,或许他们还在偷偷地笑话她。

偶尔,会有片刻美好,像是某晚窝在床上读书,或是复活节去海滩晒太阳——让她回忆一下——一大簇浅色沙草缠成一团,就像抛向空中的无数长矛。天空湛蓝,像光滑的瓷蛋,如此结实、如此坚硬,随后传来海浪的旋律——

“嘘,嘘!”他们说,孩子们的喧闹声随处飘荡——没错,那是极美的瞬间,彼时她觉得自己躺在女神的掌心,躺在整个世界的中央;女神冷酷无情,却异常美丽。有只小羊羔被放在圣坛上(她确实在想这些傻事,不过只要她不提, 那就无所谓)。她和休伯特也曾意外拥有过美好的日子——为准备周日午餐把羊肉剁碎,或者只是简单地打开一封信,走进屋子——这些都是幸福的时刻,她对自己说(她也不可能对其他人说这个):“就是它,有过这事,就是它!” 另一方面也很令人惊喜——那就是,当万事俱备——音乐、天气、假期,所有幸福元素都聚于一处——之后,不再有这样的时光。她不再幸福,一切都变淡了,只有平淡,仅此而已。

她那讨厌的本性又出现了,毫无疑问!她始终是个焦躁、懦弱又贪婪的母亲,是个没有主见的妻子,她总是为自己模模糊糊的存在而感到自卑,不清晰、不醒目、卑微到极点,就像她所有兄弟姐妹一样,或许除了休伯特——他们都是翅脉透明的可怜生物,一事无成。在这艰难爬行的人生中,她突然到达了峰顶。那只可怜的苍蝇——她总是想起那个关于苍蝇和圆盘的故事,她是从哪儿读来的来着?—苍蝇挣扎出来了。是的,她经历过那些瞬间。不 过,现在她已经四十岁了,那些瞬间会越来越少。渐渐地, 她将不再挣扎。但是,那样的话就太可悲了!她简直无法忍受!她都为自己感到羞耻!

她明天可以去伦敦市立图书馆,找到某本奇妙、实用又惊人的书,这得碰运气,也许作者是位牧师,或是某个美国的无名小卒;她还可以去斯特兰德大街走走,随意走进一家礼堂,听矿工讲述他在矿井的生活。一瞬间,她会变成全新的她,她会彻底改变。她可以穿上修女服,别人会叫她某某修女;这样,她就不用再担心衣服的事了。之后,无论是查尔斯·伯特、米兰小姐,还是这间屋、那间屋, 她心中也不会再起波澜。每一天都将如此,仿若她就躺在阳光中或在切羊肉。一定会是那样的!

于是,她从蓝色沙发上站起身,镜中那粒黄纽扣也站了起来。她朝查尔斯和罗斯挥挥手,向他们表明她一点儿都不指望他们。黄纽扣从镜中消失了,她走向达洛维夫人, 道了声“晚安”。此时,所有长矛都刺进了她的胸口。

“不过,现在走有点太早了吧。”达洛维夫人挽留她, 这位夫人总是很迷人。

“恐怕我必须离开了。”梅布尔·华林说。“不过,” 她补充道,每当她努力想提高音量时,她那微弱、颤抖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可笑,“我在这里过得非常愉快。”

“我过得很愉快。”她在楼梯上遇到了达洛维先生, 对他说。

“谎话!谎话!谎话!”她边走下楼,边对自己说。“就在圆盘里!”她一边默默地自言自语,一边感谢巴尼特夫人替她拿来披风。她将自己一圈圈地包裹在那件穿了二十年的中式披风里。

安友人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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