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_薰衣草花园

小号,在这里放一些自己想保存的东西,也尝试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的耳朵是红色的,”路易说,“城市里的小职员在午餐店里吃东西的时候,肉的气味像一张潮湿的网,悬挂在半空中。”

“我们面前还有无限的时间,”内维尔说,“我们问道我们该做些什么?是在伦敦繁华热闹的邦德街闲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买一支绿色的自来水笔,问问那个镶蓝宝石的戒指多少钱?或者,我们该坐在室内,看着煤块烧成深红的颜色?抑或我们该去拿几本书,随意地阅读两段?我们是否该毫无缘由地大喊大笑?我们要不要穿过开满鲜花的大草坪,采摘雏菊来编成一串?我们要不要查查下一班去往苏格兰西海岸赫布里底群岛的火车什么时候开,然后提前预订一个车厢?一切都有待我们去践行、去探索。”

“对你来说确是如此,”伯纳德说,“但昨天,我走路时撞到了一个邮筒上,昨天,我订婚了。”

“我们盘子旁的一小堆糖看起来真奇怪。”苏姗说,“还有那些斑驳的梨皮,还有那穿衣镜华贵的边沿,我从来没有见过它们。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一切都成定局了。伯纳德订婚了,一个不可逆转的齿轮已经启动。有人在水面上画了一个圈。链子束缚着我们。我们再也不会自由了。 ”

“仅仅只有一刻,”路易说,“在链子断裂之前,混乱无章重新到来之前,且看我们被捆缚住的模样吧,好像被夹在一副钳子里,展现在世人面前。

“但现在,圆圈破裂了。现在,水流冲散了它,我们越奔越快,越来越汹涌了。水底生长着黑暗的杂草,欲念在其中伺机潜伏;现在它们升起来了,它们的波浪冲击着我们。那些痛苦和嫉妒,艳羡和欲望,还有比它们更深的东西,比爱更强烈的东西,伏在更深的地下、深不可测的东西。行动的声音在说话。听啊,萝达(因为我们是共谋的反叛者,把手搭在冰冷的骨灰瓮上),听那随意、敏捷、又扣人心弦的行动之声,那是追逐着气味的猎犬。他们现在说着话,却又不想把话说完。他们像恋人一般卿卿我我地说着话,一股专横跋扈的蛮力笼罩着他们。他们大腿上的神经在颤动。他们的心在胸腔里翻腾,跳动。苏姗拧紧了她的手帕,珍妮眼中的火花在跳舞。”

“那些指指点点的手指和四处瞟望的眼神,”萝达说,“已经影响不到她们了。她们或转身,或轻瞥,神色是多么自如,体态是多么充满活力又傲然啊!珍妮的眼中闪耀的是怎样一种生命力,而苏姗的眼神又是多么凶残,她全神贯注地在草叶的根部寻找昆虫!她们的头发闪着莹亮的光泽。她们像摩挲着树叶走过、闻见了猎物气息的动物一般,眼里放出像燃烧的火一样的光芒。圆圈被摧毁了,我们被抛散出去,四分五裂了。”

“但很快,简直太快,”伯纳德说,“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欢欣就开始消退。很快,我们贪婪的欲望也溃散了,对快乐、更多快乐、再多一点快乐的渴望也已经被纵情满足,变得烦腻了。石头沉了下去,此刻结束了。一大片淡漠铺展开来,环绕在我的周围。在我的眼中,一千只好奇的眼睛都睁开了。现在,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谋杀已经订婚了的伯纳德,只要他们还未曾触动这个未知地域的边界,这片未知世界的森林。为什么,我问道(我谨慎地低语道),女人们要单独在那里一块儿用餐?她们是谁?是什么让她们今晚聚集在此处?那个角落里的年轻人应该是从乡下来的,因为他总是紧张地拿手去摸后脑勺。他的姿态非常谦卑,非常渴望对他那客气的主人应答得体——那主人也是他爸爸的朋友——所以他对明天上午十一点半就可以尽情沉醉的一个什么东西没有心思。我还看见有位女士在一次热切的对谈中给她的鼻子扑了三次粉——那或许是个关于爱的对话,又或许是关于她们一个极好的朋友的不幸生活。‘啊,但我的鼻子要补粉了!’她这么想着,接着就掏出了她的粉扑,把人心中最为热切的情感流露都扑灭了。此外,房间里还剩下一个戴眼镜的孤独的男子、一个独自喝香槟的老妇人,他们的问题棘手难解。这些不认识的人都是谁,都是什么人?我问道。他说了什么,她又说了些什么,我可以编出十二个版本来——一大堆画面从我脑中闪过。但故事本身又是什么呢?是我拧过的玩具,我吹过的泡泡,一个圆圈从另一个圆圈中穿过,有时我开始怀疑它们是否真的是故事。我的故事是什么?萝达的故事是什么?内维尔的故事又是什么?但事实却是存在的,比如,‘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穿着灰色的西装,他的内敛沉稳与周遭喧嚣聒噪的人群形成十分奇异的反差。此刻,他拍了拍马甲上的面包屑,以一个充满气概又和气的手势叫服务生过来,那是他的招牌动作。服务生随即就到,顷刻之间拿来了一个小碟子,上面放着一张仔细折叠好的账单。’这是事情的真相,是事实,但凡超越它的东西都是黑暗和揣测。”

“现在,”路易说,“我们结账了,又要分离了。我们血脉的联结曾经常常尖锐地破裂——因为我们如此不同——但现在它又合拢成为一个圆了。有件事情已经被完成了。是的,当我们起身挪动时,微微感到不安,于是祈祷起来,我们手握着手,都产生了这种同感,‘不要动,不要让这扇弹簧门将我们刚刚营造的世界绞碎,它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大球,在这片灯光下,果皮间,在这些面包屑的残迹里,走动的人群中。不要动,不要走,将它永久保存吧。’”

“我们再让它多停留片刻,”珍妮说,“不论它叫什么名字,爱也好,恨也好,现在这个把我们圈在里面的大球,它的球壁是用珀西瓦尔做成的,是用青春和美丽做成的,是一个深深地埋在我们体内的东西。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令我们如此凝聚在一起了。”

“在世界另一端的那个遥远的国家,森林密布,”萝达说,“它们都在这个大球里,海洋和丛林,胡狼的嚎叫,月光落在高耸的山峰上,鹰隼在其间翱翔。”

“幸福也在里面,”内维尔说,“还有平凡万物的静谧。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把裁纸刀夹在一本书的书页里;还有玫瑰掉落的花瓣,还有我们静坐沉思,或想到了什么小事,突然开口说话时那闪烁跃动的灯光。”

“平日劳作的日子也在里面,”苏姗说,“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马儿到田野去了,马儿又回家了;白嘴鸦起起落落,往它们的巢穴里衔去细小的榆树枝,不论是四月还是十一月,都是如此。”

“还有那些即将降临的事,”伯纳德说,“因为珀西瓦尔,我们共筑了一个丰满华丽的时刻。现在,这就是我们要滴进去的最后、也是最明亮的一滴来自神界的水银了。将要到来的是什么?我问道,把面包屑从背心上掠下,大球的外面是什么?我们坐在一起吃饭、谈笑,证明我们能够让此刻更加珍贵。我们不是奴隶,弯曲的后背注定要遭受持续不断的卑劣的打击,却不会被载入史册;我们也不是追随着主人的绵羊。我们是创造者,我们所做的事会像其他数不胜数的事情一样,汇成流逝的时间。当我们戴上帽子、推开门大步走出去时,等待我们的并不是一片混乱,而是一个我们的力量所能征服、一个坐落在一条永久的光明之路上的世界。

“快看,珀西瓦尔,在他们去叫马车的时候,快看看这些你再也看不到的街景吧。街道坚硬油亮,无数个车轮在搅扰辗转。我们巨大的能量汇聚成一面黄色的棚顶,像一块燃烧的绸子,悬在我们的头上,剧院、音乐厅和私人宅子里的灯光明亮堂皇。”

“尖尖的云朵,”萝达说,“像一条磨得光亮的须鲸游过黑沉的夜空。”

“现在,极度的痛苦就要开始了;现在,恐惧的毒牙已经衔住了我。”内维尔说,“现在,马车来了,珀西瓦尔走了。我们要做点什么才能留住他?要怎样才能跨越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这遥远的距离?要怎样才能煽动这一团烈火,让它的光芒永久不熄?要怎样才能向永久的时间示意?我们,站在街灯光线里的我们,曾爱着珀西瓦尔?现在,珀西瓦尔已经走了。”太阳已经升到了中天,它不再是影影绰绰地,只露出半边脸,光线熹微,像一个女孩躺在海面那绿色的卧榻之上,额上覆着水光盈盈的宝石,零星的猫眼石般的光泽像矛剑一般扫过变幻莫测的空气,好似海豚跃出水面时一闪而过的侧翼,或是一道落下的利刃。烈日当空,势不可挡。光线击打着坚硬的沙滩,砾石好似熔炉一般,散发着红色的热气。阳光掠过每个水洼,照见了躲藏在缝隙里的小鱼,照见了锈迹斑斑的车轮,船上的白骨,还有埋在沙子里的一只鞋带散开、黝黑如铁的靴子。太阳照得一切事物都色泽分明——沙丘上闪烁着不计其数的晶莹光点,野草间闪过一抹绿色的流光;或是落在干旱的荒地上、被风侵蚀得深长的沟壑中,扫过荒凉的石冢,洒在伶仃的深绿色丛林中。它让那镀了金的清真寺屋顶变得光亮,它照亮了粉红和白色相间、纸牌屋一般脆弱的南部村庄的房子,还有那些乳房松垂、头发银白、跪在河岸边石头上拍打着皱巴巴的衣服的女人们。蒸汽船发出沉闷的汽笛声,缓慢地驶过海面,太阳就在它身后凝视着它们;透过遮阳篷,阳光落在那些在甲板上小睡、散步的人身上。他们用手挡着眼睛,遥望陆地。日复一日,他们挤在轮船油腻不堪、震荡不已的船舷上,任由它载着他们,百无聊赖地驶过一片又一片海域。

南方峰峦攒聚,阳光照射着峰尖,俯冲进深谷中石块嶙峋的河床。河水已经落下了高高的吊桥,就算洗衣的妇人们跪在发烫的石头上,也快要够不着水面来将她们要洗的亚麻布打湿了;瘦骨嶙峋的骡子背上挂着箩筐,在咯咯作响的灰色碎石中拣择着落脚之地。正午的烈日把山峦照得发灰,像在一场爆炸中烧焦了似的,草木无存。而在北边的乡间,阴云密布,雨水充沛,山峦看似平滑,像是被铁铲拍平的一般;山坡上闪烁着一个光点,像一个心思凝重的狱吏,拿着一盏散发着绿色幽光的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巡查着。透过灰蓝空气细小的微粒,太阳照射在英格兰的田野上,点亮了沼泽地和池塘,一只站在篱笆桩上的海鸥,还有那在平原的树林、麦苗和翻滚的草场上悠游的云影。它照在果园的墙上,让砖头的每一个凹槽和沙砾都像是用银铅笔素描出来的,紫色的、火热的,仿佛摸起来很柔软,一触碰就会熔化成一摊炙烤得热热的尘土。果园的墙上挂着一串串红醋栗,它们在风中舞动着,大把大把地挂在那里,色泽光亮。李子丰硕饱满,从树叶间鼓了出来。风吹过草地,草叶翻动形成一道绿色的流光。树的浓影落在树根处,恍若一个小潭。洪流一般的光影将分散的繁茂树叶融为一体,形成一座翠绿的小丘。

鸟儿们热情高歌,过一会儿就停了下来。那歌声仿佛是唱给一个家伙听的。它们雀跃着,欢快地嬉笑着,衔着一截截小树枝、细稻草,钻到树枝更高处黑色的节疤上。它们都被太阳镀上了一层金光,栖落在花园的高处。花园里,金链花的吊穗和紫色的松果球流溢着金色和淡紫色的光泽。正午时分,花园子里花团锦簇,流光溢彩。阳光穿过红色和宽阔的黄色花瓣,或是那些难以穿透、长着厚厚绒毛的绿色花茎,把植物叶片覆盖住的地方都蒙上了一层斑斓的绿色、紫色、浅棕色的光影。

太阳直直地打在房子上,令暗色窗户间的白墙格外刺眼。窗户玻璃上缠绕着层叠厚重的绿色枝叶,令房里的景象看起来一片漆黑,不可辨认。光线锐利如同楔子,钉在窗台上,照见房里那蓝色边沿的盘子,弧形把手的杯子,还有一只大腹便便的碗;照见小地毯上交错纵横的十字形花纹,还有橱柜和书架硬朗的棱角和线条。在这些东西的背后,在更深处的暗影中,或许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形状有待阳光来照亮;又或许,那是更深的、更浓重的黑暗。

海浪在岸边击碎,破碎的水纹迅疾地扫过海滩,一层一层地叠起,跌落,带起一阵水雾往后阵阵摇荡。海浪通体深蓝,只有浪峰闪着钻石般璀璨的光芒,它们涌动着,像踊跃的骏马背脊上律动的肌肉。海浪拍岸跌落,向后涌,坠落到更深处,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一只巨兽在顿足。

“他死了,”内维尔说,“他摔下来了,他的马被绊了一下,他被甩了出去。世界的风轮在不停地转动,把我弄得晕头转向。一切都结束了,世界上的一切光亮都流失殆尽了。眼前的这棵树,我再也走不过去了。

“哦,我要把手中的这份电报揉烂——让光线逆流回来——这件事就会像从没有发生过一样!但人为什么要逃避?这就是真相,这就是事实。他的马被绊倒了,他被甩了出去。匆匆掠过的树林和白色铁轨一起突然飞上了天。他被猛地抛了上去,耳边咚咚的像在打鼓一样,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整个世界都摔碎了。他粗重地喘息着,死在了跌落的地方。

“谷仓,还有我们在乡间度过的夏日,那些我们坐过的房间——现在都像在另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似的,消失不见了。过往已经和我割裂。人们急急地跑来看他怎么样了。他们把他抬到了一处亭台下,那些穿着马靴的人,戴着草帽的人;他死在了一群默默无闻的人当中。孤独和沉默总是环绕着他,他总是丢下我。然后,当他回来时,我总是说,‘瞧,他来了!’

“女人们依然慢条斯理地走过窗前,仿佛街上没有裂痕,也没有那些长着僵硬的叶子、令我无法走过的大树。我们就该被鼹鼠打洞时扒出的小土丘绊倒,像这样拖着步子,闭着眼走路,我们真是卑劣无耻到了可恨的地步。但我为什么要逆来顺受?为什么要极力地抬起脚步,登上楼梯?这就是我站着的地方,我就站在这里,手里拿着电报。那些过往、夏日和我们待过的屋子,就像烧成灰烬的纸一般,闪烁着红色的火星,飘走了。我为什么还要与人相见、重新开始过这样的生活?为什么还要与其他人聊天、吃饭,建立起这样那样的联系呢?从今以后我将是孤身一人了,没有人会再了解我。我手上有三封信,“我要跟陆军上校玩套环去了,就此驻笔”,他就这样给我们的友情画上句号,挥挥手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消失不见了。这场闹剧不必再多纪念。但如果有人肯说一句‘稍等’,将马肚带再系紧三个孔——他就可以再行五十年的正义,出入法庭,统领军队,推翻某些荒谬的暴君,再回到我们身边。

“我觉得现在有人正咧着嘴笑呢,有人在使诡计,有人在我们背后搞起了阴暗的勾当。那边有个男孩跳上巴士的时候差点跌倒。珀西瓦尔跌落了,被杀了,被埋了。而我瞧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紧紧地抓住电车扶手,企望拯救他们的生活。

“我不会抬起脚去攀登楼梯了。当厨子在楼下重重地做着面团的时候,我要到荫翳下小站片刻,独自跟那个喉咙被割断的男人在一起。我不会登上楼梯了。我们所有人都已经被写进了自己的命运。女人们提着购物袋慢条斯理地走过。人们来来往往,但你们是无法摧毁我的。因为就在此时,就在此刻,我们正在一起,我将你紧紧抱住——来吧,痛楚,尽管来吧。将你的毒牙埋进我的身体,将我撕成碎片。我就这样呜咽着,呜咽着。”

“真是让人费解的结合。”伯纳德说,“事情就是这么错综复杂,我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完全没想过什么是喜什么是悲。我的儿子出生了,珀西瓦尔却死了。我强撑着才站起来,被鲜明的情感两面夹击。但究竟哪个是悲伤,哪个是喜悦?我这样问道,却无从得知,只知道自己需要安静,到户外独自清静清静,腾一个小时好好想想我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死亡到底把我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

“这是珀西瓦尔永远不会再看到的世界。让我看看。屠夫正把肉运送到邻居家里;两个老头颤颤巍巍地跨过人行横道;几只麻雀飞掠而下。接下来某部机器开始运作起来;我记下它的节奏,它的搏动,但这仿佛与我毫不相干,因为珀西瓦尔已经不会再看到它了。(他正缠着绷带,苍白地躺在某个房间里。)现在是该我好好想想非常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了,我必须小心谨慎,也不能再说谎。关于他,我真实的感受是:他曾处在那里正中央的位置。现在我再也不会到那里去了,那个位置空了。

“是啊,我可以老实地告诉你们,戴着毡帽的男人们和挎着篮子的女人们——你们失去了本该备受珍视的东西。你们失去了本可追随的领袖,你们中的一人失去了幸福的生活和孩子。原本能带给你们这些东西的人已经死了。在印度某间炎热的医院里,他躺在折叠床上,缠着绷带,而一些苦力则跪在那边摇着蒲扇——我忘了他们怎么叫它们了。但重要的是‘你们全部置身事外’。我说出这话的时候,鸽群正降落在屋顶,随后仿佛注定的一般,我的儿子降生了。我又想起了还是孩子的时候,珀西瓦尔那淡然处事的特殊气质。于是我接着说(眼眶湿润又干涸):‘但这可比畏惧希望要好得多。’话语间提到那抽象的、从道路尽头的天空中虚无地朝向我们的幽灵。‘这就是你们竭尽全力所能做到的一切了吗?’那么我们就心安理得了。你们已经竭尽所能了,我说着,徒劳地想起那张苍白而残酷的面孔(他才二十五岁,本该活到耄耋)。我是不会躺下来,将这关怀谨慎的一生耗费在呜咽上的。(这句话要被记在口袋里的笔记本上,蔑视那些让人白白送命的家伙。)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就是我得把他置于无聊又滑稽的境地,这样当他攀在马背上时才不至于觉得自己荒谬。我得说出来:‘珀西瓦尔,真是个可笑的名字。 ’但同时我也要对你们说,冲向地铁站的诸位,你们本该尊敬他的,你们本该聚集在他身后追随他的。真是奇怪,我就这样穿梭于人潮,从空洞而焦灼的眼里看到了生命。

“然而信号灯已经亮起,向我示意,意图引诱我回头。我的好奇心仅仅被激发了一小会儿。人能摆脱机器生活的时间大概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这些躯体,我写道,已经开始看上去很普通了;但藏在它们背后的东西却是不同的——那便是观看的角度。新闻告示牌的背后就是那间医院,一些黑皮肤的人在某间长长的屋子里拉起绳子,然后他们埋葬了他。不过新闻里讲的是某个知名女演员离婚了,我还是条件反射地问道是谁。但我还不能掏出钱来,也不能去买份报纸,我还不能忍受被打扰。

“我问,如果我不能再见到你,再将目光停留于那个实实在在的躯体,我们的谈话该以何种方式进行?你已经穿过庭院,越行越远,将我们之间的连线牵得越来越细,但你还存在于某处,你还留下了你的一部分。一个定论,就是它,如果我发现自己某处新的气质,会私下请你判定。我会问,你的结论是什么?你依然是仲裁者。但这会持续多久呢?事情会变得越来越难以解答。新的事物将会出现,现在我的孩子已经出生了。现在的我正处于生活的顶点,但它终会衰落。我再也不会深信不疑地大喊:‘这真是好运!’那伴着鸽群落下的喜悦已经结束,琐碎和杂乱又重新回来。我不再对商店橱窗上印着的名字大惊小怪,也不再去想为什么要匆忙而行?为什么要去赶火车?秩序回来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以最平常的次序发生。

“是的,但我依然怨恨循规蹈矩。我还不会让自己变得甘愿接受事物的秩序。我会行走,我不会让思绪随着脚步或目光停下;我会行走,我会踏上这些台阶,走进画廊,沉浸于秩序之外与自己相似的思想里。没有多少时间去回答问题了,我的力量扬起了旗帜,而我变得麻木。现在展现在眼前的是画像,是梁柱间冰冷的圣母。愿它们能使焦灼的心灵、缠着绷带的脑袋和拉着绳子的人都平静下来,这样我或许可以察觉到沉淀其间、眼睛不可观测到的事物。这幅是花园,还有花丛中的维纳斯;这幅是圣徒和忧伤的圣母。令人宽慰的是这些图画全都没有由来,它们无所指示。而正因如此,它们加深了珀西瓦尔在我心中的印象,使他以不同的方式回到我身边。我回忆起他的英姿。‘瞧,他来了。’我说道。

“线条与色彩,几乎让我相信自己也能显得像个英雄。我,既能如此信手拈来地编出词句,又是如此受人摆布,随遇而安,无法自立,只能随着眼下的处境造些轻浮的词句。而此刻,透过自己的无力,我重新发现了他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正是我的相反面。他生性光明伟岸,不懂那些夸大其词的用处,凭与生俱来的分寸感便可成为最伟大的生活艺术家。于是他仿佛活了很久,为周围带去平和。由于自身条件的优越,人们几乎觉得他近于冷淡,尽管他其实富于同情。有孩子在玩耍——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门开开合合,会一直开开合合,而透过它我看到那些令人落泪的光景。我们的孤独与寂寞也是如此浑然一体、不可分离的。我转向心中那一角时,发现它是空的。自身的虚弱深深袭来,他再也不会帮我抵抗它们了。

“看啊,忧伤的圣母落下了眼泪。这就是我的葬礼,没有仪式,只有私下的挽歌;没有一句总结陈词,只有强烈的情感正在相互分离;没有一句说过的话可以被用在这里。我们坐在国家美术馆的意大利展厅里拾起生活的碎片,我怀疑提香是否受过这卑劣的折磨。画家按部就班地描绘着生活,一笔接着一笔,他们没有像诗人那样被绑在岩石上,成为生活的替罪羊,正因如此才有了这份静默、这份庄重。不过这道暗红一定也灼烧过提香的喉咙,毫无疑问,他神奇的手臂一定也曾环抱着丰饶的事物时抬起,随后在那下落的笔触中落下。但这份静默压在我身上——这便是眼眸中永恒的要求。压力时断时续,朦胧不清。我所能看到的太微小也太模糊了。响铃被按下,而我没有发声,也没有给予无关的喊叫。我非同寻常地沉迷于一些夺目的色彩中;深红的褶边对着绿色的衬里;一排排顶柱;橄榄树漆黑的枝丫背后透出的橘色光亮。

“但我的理解中还夹杂着别的什么东西,它深深地埋藏在其中。某一时刻我曾想抓住它,但是任由它深藏其中吧;任由它根植于深深的脑海中,直到某天结出果实。在漫长的生命过后某个带来启示的时刻,我也许会轻轻地将手覆在它上方,但现在这想法却碎在我的掌心里了。思绪裂成了一千块碎片,只为在某一时刻合成整体。它们纷纷碎落,落在我身上。‘它们存在于线条和色彩中,因此’

“我打着哈欠,我的内心被各种感觉充斥着。我被这紧绷的神经和漫长的时光弄得万分疲倦——二十五分钟,半个钟头——我已经将自己置身于机器之外那么久了。我已经变得麻木,变得僵硬,又该如何走出这份困扰我脆弱心灵的无动于衷呢?旁人也在受苦——众多的人都在受苦。内维尔正在受苦,因为他热爱珀西瓦尔。但我再也无法承受窘境,我想和其他人一起欢笑,一起疲倦,一起回忆他挠头的小动作,和某个他也熟悉并喜爱的人待在一起(比起他所爱的苏姗,我更倾向于珍妮)。在她的房间里我可以忏悔,我可以问问,珀西瓦尔跟你说过那天我是怎么回绝他去汉普顿宫的邀请的吗?这些想法会让我在深夜恼怒地醒来——这是会让某人到全世界的市集上当众削发忏悔的罪过,只因为那人在那天并没有去汉普顿宫。

“然而现在,我想让生活环绕着我,置身于书籍和一些小小的饰物间,疲倦之后在头枕平凡的叫卖声中休憩,在一番忏悔之后闭上我的眼睛。之后我就会径直离开,下楼拦下第一辆出租车,直奔珍妮那儿。”

“这儿有个水坑,”萝达说道,“但我却无法越过它。我听见风轮就在离头顶不到一尺的地方转动,它卷起的风呼啸在我脸上。对生活的一切感知已经离我而去,除非我能抓住某件坚实的东西,不然就要在走廊上被永远地吹散了。但我能触碰的都有什么呢?得要砌上什么样的砖块、垒上什么样的石头,才能使我跨越无限的海湾安稳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现在暗影已至,紫罗兰色的光线倾泻而下。曾经穿戴着美的躯体,现在裹起一片虚无。当他们说起喜欢他留在楼梯上的声音、他的旧鞋子和共处的时光时,我告诉他们,那个倚在小丘坟墓旁的身影已化为尘土了。

“现在,我正沿着牛津街行走,直面电闪雷鸣下的世界。我要看着橡树裂成碎片,开满鲜红色花朵的枝丫折断下来。我会在牛津街上买几双派对穿的袜子,我会在划过的闪电下做些平常的事,我会在贫瘠的土地上采集紫罗兰,并将它们献给珀西瓦尔,我要献给他的就是这些了。现在,再看看珀西瓦尔给我带来了什么吧,再看看珀西瓦尔死去之后的街道。房屋根基很浅,一阵风就能吹倒;车辆横冲直撞,好像恶犬一般赶得我们无处可逃。在这充满敌意的世界里,我孤身一人。对我来说,人们的面孔是如此的丑恶。我期望置身于大庭广众之下,直面暴力和冲撞,像小石子一样被击碎在岩石上。我喜欢工厂的烟囱、吊车和货车。我喜欢擦肩而过的一副又一副的面孔,它们模糊不清,毫无差异。我已经厌倦了美丽,厌倦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划过水面,必将下沉,而没有人会伸出援手。

“珀西瓦尔,以他的死亡,为我带来了我的今日,为我揭露了这样的恐惧,留我承受这样的耻辱——人的一张张面孔好像厨师端着的汤盘,粗糙、贪婪、随意。看那橱窗里悬挂的礼盒,迷魅、闪耀,能摧毁一切,在它们肮脏的触碰下,我们的爱也不再纯洁。

“这就是那家长袜店,我几乎又开始相信美丽重新出现了。它的细语传遍走廊,穿透蕾丝,在挎篮里的一条条彩色缎带间呼吸。温暖的洞穴在喧嚣的心灵中滋生,我们可以藏身其中,藏进美的羽翼下那静谧的壁笼里,避开我所渴求的真相。当一名女孩静静地拉开抽屉时,痛楚暂缓了。然而紧接着,她开始说话,她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在杂草丛中寻觅,在她的话语间看见了嫉妒和妒忌,憎恨和恶意,它们好像小螃蟹一样爬满沙滩。这些就是与我们形影不离的东西。我要付清账单,拿包走了。

“这就是牛津街,这里充斥着憎恨、嫉妒、匆忙,还有满满的冷漠粉饰的疯狂的生活,它们是我们的同伴。我想起了一起吃喝的伙伴,想起了路易,他在读晚报的体育专栏时还担心被嘲笑,真是个势利眼;他观望走过的人,说如果我们肯跟随他,他就会看护我们;我们服从,他就会减少我们的任务。就这样,他让自己从容地接受珀西瓦尔的死亡,目光专注地越过调味瓶,掠过一栋栋房子。而与此同时,伯纳德会红着眼睛笨拙地倒在某张扶手椅里,他会拿出笔记本,在 D栏下面写上‘当亲友亡故时需要的词语’。珍妮,会踮着脚尖旋过房间,落在他靠椅的扶手上发问,‘他爱过我吗?’‘爱我多过爱苏姗?’而苏姗,已经和农场主订婚的苏姗,会呆呆地愣住一秒钟,一边盯着电报,一边举着盘子,然后抬脚踢在烤箱门上。还有内维尔,会在泪光中望向窗外好一会儿后,在朦胧的泪眼中看到什么,然后发问,‘刚才路过窗户的是谁?’ ——‘哪家可爱的男孩子?’而这是我献给珀西瓦尔的贡品,枯萎的紫罗兰、暗黑的紫罗兰。

“我还能到哪儿去?去博物馆,那儿玻璃底下放着戒指,一座座陈列柜和女王穿过的裙子?或者我该去汉普顿宫,看看那些红墙、庭院,还有黑色尖塔般的紫衫木整齐地排列在花间草丛里?我该在那里找回美丽,重整我散乱而歪斜的灵魂吗?但孤独寂寞的人能做些什么呢?独自一人,我该站在空荡荡的草坪上说:白嘴鸦起飞呀,有人带着包路过呀,那边的园丁推着独轮小车呀。我会站在队伍里,感受着汗味和同样糟糕的香水味,和其他人一个挨着一个地站着,就像关节上的一块肉连着另一块肉。

“这儿是人们付钱进入的大堂,在这儿,你可以和那些在炎热的下午用过午餐、昏昏欲睡的人一起听音乐。我们吃牛肉和布丁,分量足够一周都不用再吃东西。就这样,我们虫子般地聚集在什么东西的背后,被带领着前行。高雅而健硕——我们有着帽檐下飞舞的白发,瘦长的鞋子,精巧的提包,剃得干干净净的两颊;无论这边还是那边都有人留着军人式的胡须;笔挺的着装上不容一点灰尘落下。人群鱼贯而入,剧目开演,随着朋友间的几句问候,我们入座,仿佛搁浅在崖上、沉重得无法划入海里的海象,只能期盼一阵海浪过来将我们托起。但我们太重了,被干燥的小圆石隔得离海太远了。我们躺在那儿,腹中塞满了食物,在暑气中昏昏欲睡。随后那个裹着一身海绿色光滑绸缎的胖女人过来解救我们了。她抿了抿嘴唇,假设气氛紧张,鼓足了劲找准时机,仿佛面前有一个苹果,而声音就像直击果核的箭头,‘喂!’的一声正中目标。

“一把斧头将树木直劈两半。树心是温暖的,声音在树皮间颤抖。‘喂!’仿佛一个女人从威尼斯的窗畔探出身,向她的爱人喊道。‘喂,喂!’她呼喊着,然后又是一声‘喂!’她为我们带来了几句呼声,但只是呼声,但这呼声是什么?紧接着,甲虫般身形的男人们带着小提琴进来了,他们稍作停顿,开始计数,点头示意,拉弓弦响。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仿佛橄榄树和交错相间的灰色树叶在风中起舞。航海家嘴里衔着枝条,划过数个陡峭的山丘,驶向海岸。

“‘好像’‘好像’‘好像’——但事物的表层之下又是什么呢?就在这时闪电划落,树木迸裂,花枝折断,而珀西瓦尔,以他的死亡,为我带来了这份礼物,使我看清了事实。那边有个方块,那边有个长条。演奏者们拿起方块架在长条上。不偏不倚,那便成了最好的居所,只有很少的部分余出来。现在结构变得可见了,过去还未发展的部分也逐渐成形。我们并没有那么独特或是卑微,我们都制作出了长条,并将它们摞在方块上。这便是我们的凯旋,这便是我们的慰藉。

“这层甜蜜的含意在意识的内壁间流溢,释放思绪。无须徘徊,我说,这就是尾声了。长条已经搭在方块上,回旋在顶端。我们跃过海边的石子,跳进海里。演奏者们又回来了,不过他们正在擦拭脸颊,他们不再整洁而文雅。我要离开,我要在这个下午到别处坐坐。我要去朝圣,我会去格林尼治。我要将自己无怨无悔地投向电车、巴士。我们跌跌撞撞地行走在摄政大街,我撞向了这边的女士、那边的男士,却没有受伤,也没有被这碰撞激怒。方块立在圆柱上,这里是主街,集市上的讨价还价还在继续,一切笔直、扭打或钉起的铁条全部陈列在外,人们拥挤在人行道上,肥硕的手指捏着肉块。这里框架鲜明,我们造出了一个安居之所。

“这些就是牧场的杂草间生出的花朵,经受过奶牛的践踏、狂风的撕咬后,几乎不成样子,结不了果实也长不出繁茂的枝叶。这就是我带来的花束,从牛津街旁连根拔起的、我小小的紫罗兰花束。此刻,透过电车的窗子,我能看到烟囱间的桅杆;那边是河流,那边是开往印度的船只。我会沿河而下,我会一步步走到岸边,那边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玻璃亭里读着报纸。我会走过这座平台,看船只划开水面。一个女人走出甲板,小狗围绕在她身边叫着;她的头发被吹散,裙裾翻飞飘舞。他们要到海那边去,他们要离开我们,消失在这夏日的傍晚。现在我会放手,我会释然。就是这个时候,至少我会让那被束缚的、被强行抑制的渴望消磨殆尽。我们会一同越过沙丘,那儿的圆柱完整而挺拔,燕子会在漆黑的积水里浸湿翅膀。就这样,向着拍打岸边的海浪,向着沿岸无尽的白色浪花,我将献给珀西瓦尔的紫罗兰抛出。”太阳不再当空,光芒倾斜,余晖洒落。它捉住一块云角,把它烧成一道光,变成一片无可立足的耀眼小岛。接着光线里又是一片云,一片接一片的云朵之下,波浪被炽烈的光箭刺散,搅乱这蓝色的涟漪。

树梢的叶子在阳光下变得清脆,它们在习习的风中沙沙作响。小鸟静静地伫立着,忽地把脑袋从这边扭向那边。现在它们停止歌唱,就像被声音填满,被这饱和的正午填满了。蜻蜓静静地停在一段芦苇上,蓦地细长的蓝色身体又飞远到空中。远方的轰鸣时断时续,仿佛来自轻薄羽翼的震颤,在地平线上时舞时落。溪水静静地托起芦苇,好像有玻璃凝固其间,接着这层玻璃泛起波纹,而芦苇低低地倾倒着。小牛立在田地里,深沉地低着脑袋,笨拙地一只脚又一只脚地挪动着。水龙头在临近房屋的水桶旁停止滴落,接着一滴、两滴、三滴,又接连落下。

窗上毫无规律地映照着斑驳的赤焰,一根弯着的树枝,接着是圣洁宁静的空隙。深红的阴影自窗棂升起,而在屋间,一道道光正划过或是光洁或是涂漆的表面落在桌椅上。绿壶变大了,白色的窗向一侧延展开来。光线驱赶的暗影,分头占领着屋内的边边角角,以无形的形态驾凌黑暗。

波浪散乱,弓着背直涌冲撞着,卷起沙石和鹅卵石。它们冲刷着岩石,溅起高高的浪花,溅湿原本干燥的洞穴壁,留下片片积潭,搁浅的鱼儿在海浪回卷时啪啪地摆动着尾巴。

“我签下自己的名字,”路易说,“已经有二十次。我,然后我,再然后我。工工整整,明明白白,我的名字就写在那儿。我本人也是如此循规蹈矩,丰富的生活经历在我心中聚合。我仿佛已经就这么生活了数千年,就像老橡木梁里撕咬的虫。不过现在我已经完整了,在这晴朗的早上归于一体。

“日光自清澈的天空落下,但十二点钟到来的既不是雨也不是阳光。正是那时,约翰森小姐捎来了托盘上的一封信,我在那洁白的纸上签了名字。草叶低语,流水潺潺作响,幽绿的小径上点缀着大丽花和百目草。我,此刻是君主,是柏拉图,是苏格拉底的伙伴;漫漫长路上的黑种人和黄种人走遍四方,这就是永恒的行进,女人们提着文件包走过,就像她们曾经带着水罐走向尼罗河那样。那些边角蜷曲的往昔之叶已经成捆绑紧,将我的名字整洁而显眼地在纸上落款。现在的我已经是完全成熟的大人了,现在的我直面大雨或者骄阳。我必须像利斧一样重重地挥下,用锋利的刃直劈橡树;因为如果我脱离轨道,这边瞧瞧、那边看看,我将同细雪般徒劳地凋零而下。

“我几乎爱上了打字机和电话机,通过信件、电报,致电巴黎、柏林、纽约,发布简洁而有礼的指令。我将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合为一体,勤勉和决断促使我将这些线路标记在地图上,就这样将世界各地连接在一起。我喜欢十点钟准时来到自己的房间;喜欢黑桃花心木泛紫的光泽;喜欢这张桌子和它锋利的桌角,还有方便开合的抽屉。我喜欢从听筒中能接收我话语的电话机、墙上的日历还有日程计划书。我会在四点钟去见普林特斯先生,四点三十分准时会见埃尔先生。

“我喜欢被叫到博查德先生的房间汇报与中国有关的委托详情,也希望能接管一把扶手椅和一块土耳其地毯。我的肩膀像滚轮一样,卷起身前的黑暗,前往世界上各种喧嚣遥远的地方铺展事业。如果我继续推进,并在混乱中建立起秩序,说不定会和查塔姆伯爵站在同一位置,再加上皮特阁下、伯克先生和罗伯特 ·皮尔爵士。于是我擦去污迹,扫去旧尘,想起了那个将圣诞树顶上的国旗递给我的女人,想起了我的乡音、败北和其他的折磨,想起了那些爱吹嘘的男孩们,也想起了我的父亲,布里斯班的银行家。

“我在小馆子里读了自己的诗,然后边搅拌咖啡,边听店员们围着小桌下注,看顾客在吧台旁犹豫不决。我要说一切皆有关联,好比那漫不经心地落在地上的棕色纸张。我认为一切旅途皆有目之所及的终点。有人会在熟练工的指导下一周挣到两镑零一便士。我会抚平这些裂痕,化解这些残暴,这样它们就不必被任何辩解或道歉而白白削弱力量了,那时,我会将那些在艰难时光里遗失于坎坷浅滩的东西物归原主。我会准备些说辞,为我们铸造一枚千锤百炼的钢环。

“但现在我没有一分空闲。这儿没有缓冲,没有树叶晃下的影子,也没有房间能让我避开阳光坐下来,与爱人同享清凉的晚上。世界的重量压在我们肩上,将它的形态展现在我们眼前;如果我们眨眨眼,或是移开目光,或是转头想起柏拉图的话语、想起拿破仑的征程,我们便为带来了某些让这世界伤痕累累的东西,这就是生活。四点钟去见普林特斯先生,四点三十分会见埃尔先生。我喜欢听电梯静静地升起,到我所在的楼层响亮地停下的声音,随后有男人般坚毅的脚步声踏过走廊。就这样我们汇聚起实力,将船只送往世界的边远角落,到处建起盥洗室和健身房。世界的重量压在我们肩上,这就是生活。如果我就这样前进,准能接管一把椅子、一块地毯、萨里郡带玻璃暖房的一片地方,还有珍稀的松柏、甜瓜、开花的树,这准会被其他商人嫉妒。

“不过,我依然保留着阁楼上的房间。在那儿我会打开常看的小书;在那儿我会观望闪烁在瓦片上的雨滴,直到它们泛起巡警冲锋衣般的光芒;在那儿我会瞥见穷苦人家破碎的窗户,弓背的猫,风尘女子在玻璃碎片的倒映里为即将到来的约会整理容貌;在那儿,有时萝达也会来,因为我们是恋人啊。

“珀西瓦尔已经死了(他死在埃及,他死在希腊,一切死亡皆为一死);苏姗有了孩子,内维尔循序渐进地攀上巅峰。生活仍在继续。在我们的屋子上方,云朵依然持续地变幻着形状。我有时做做这个,做做那个,然后又做回这个,做回那个。伴随着相聚与分离,我们收集起不同的表格,做出不同的图样。但如果我不将这些印象钉在板上,将内心的千面融为一体;如果我像那些环绕在遥远山上的白雪一样,不带任何修补或掩饰地存在于此时此地;如果我走过办公室时邀请约翰森小姐去看场电影,并端起我的茶杯,收下我最喜欢的饼干——那么我就会像细雪一样毫无用处地飘散。

“一如往常,当六点钟到来的时候,我向门卫致礼示意,出于被接纳的无限渴望,我对这类仪式一直饱含热情。接下来便是用尽全力地迎风而行,将衣领竖起,我有着青色的下巴和湿漉漉的眼睛,希望能有一个小巧的打字员过来依偎在我的膝上;我觉得自己最喜欢的食物是鹅肝和培根,我也同样想到河边散散步,到那家经常光顾的小酒馆所在的狭窄街道上,看船只的影子从街道尽头飘过,女人们也常在这儿互相掐架。但是我对自己说,恢复理智吧,四点钟去见普林特斯先生,四点三十分会见埃尔先生。斧子必须砍向枝干,橡树必从正中裂开,世界的重量压在我肩上。这边就是笔和纸,我在篮中的一封封信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我,我,还是我。”

“夏天到来了,接着是冬天,”苏姗说道,“四季变化不停。饱满的梨从树上落了下来,枯叶在它边上休憩。我坐在火炉旁看着煮沸的水,雾气模糊了窗户,透过窗上的雾气,我看到了那棵梨树。

“睡吧,睡吧,我低声吟唱,无论冬夏,五月还是十一月。我哼唱着催眠曲,我——声音并不悦耳,除了质朴的乡村之声几乎听不到音乐;只有那小狗的吠声,铃铛的响声,车轮行驶在碎石上的咯吱声。我坐在炉火边唱着我的歌,像一只海滩上低吟的贝壳。睡吧,睡吧,我说道,用这声音来警醒那些会将牛奶罐打翻、朝白嘴鸦开火、狩猎野兔或以任何形式惊扰这个柳编摇篮的人。摇篮里载着柔软的幼儿,他蜷在粉色的被单下。

“我不再拥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我空洞的眼睛,我那一望见底的梨形眼睛,现在都已失去。我不再是一月、五月或任何季节,而只将自己织成细线环绕起这个摇篮,环抱起这个由我自身血液造就的小小孩童的柔软手脚。睡吧,我说,我感到心中涌起更加猛烈的情绪,好像一下就能击退任何会侵入屋内、唤醒深睡之人的强盗或闯入者。

“我整日轻手轻脚地在房子里行走,围着围裙,趿着拖鞋,就像我那得癌症去世的母亲一样。我不再靠荒野的草和荒地的花来辨认冬至夏来,而是靠印在窗上的水汽或窗畔的霜冻来判断它们。当云雀高鸣,像削落的苹果皮一样从空中落下时,我便停下脚步给孩子喂食。我曾徒步穿过山毛榉林,发现松鸦的翅膀在下落时会变得发蓝;我曾路过牧羊人和流浪汉,他们正斜眼瞥着货车旁蹲着的女人;我现在手拿掸子从这边扫到那边。睡吧,我说,指望睡眠像沉落的毯子一样覆盖轻柔的四肢,同时我令生活收起魔爪,掩起光芒,平静匆忙地走过,为我自己的孩子搭起温暖的睡眠庇护所。睡吧,我说,睡吧。或者我会走到窗前,看看高处的白嘴鸦巢穴,还有那棵梨树。‘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就能看见了,’我想,‘我应该脱离自己的身体,成为白嘴鸦的一员,这样我或许就能看见印度。他会回家,他会带来战利品放在我的脚边,他会为我增添财富。’

“睡吧,我说,睡吧,这时壶里正煮着水,从壶嘴喷出的气流越来越重了。生活也是如此填补着我的空虚,生活也是如此地浇灌着我的躯体。从黎明到薄暮,我就这样前行,进进出出,直到能够喊出声来:‘够了。我已经被自然而然的愉悦填满。’但是接下来还会有更多:更多的孩子,更多的摇篮,厨房里有更多的菜篮子、腌制的火腿、泛光的洋葱,更多的莴苣和土豆。我像飞卷在大风中的树叶,有时掠过湿漉漉的草地,有时旋转着飞上天空。我被自然而然的愉悦填满;偶尔,当我们坐下来阅读,而线头在我手中的针孔处停留时,我希望这满足感能由我发出,唤醒沉睡的房屋。灯盏的火光在窗畔摇曳着。火光在帘上常青藤的中心燃烧。我在四季常绿的植物间看到点亮的街,我听见车辆在风中驶过街道,还有时断时续的声音,还有欢笑,还有珍妮在打开门时的喊叫,‘来啊!来啊!’

“但没有一种声音能打破房内的寂静,田野就在门旁呼吸。风沙沙地穿过榆树。一只蛾子扑在灯上,一头奶牛在低吟,天花板上传来噼啪的轻响,而我将线穿过针孔,低声说着,‘睡吧’。”

“是时候了,”珍妮说,“现在我们已经见面了,走到了一起,是时候互相聊聊天、讲讲故事了。他是谁?她是谁?我怀着无尽的好奇,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你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这么说:‘巴士四点钟从皮卡迪利出发。’我肯定不会浪费时间去收拾零星的日用品,把它们塞进小手提箱里,我会立即赴约。

“让我们坐到画像旁的沙发上吧,瓶子里还插着花,让我们一起用事实与真相装点圣诞树。人们离开得太快,让我们来捉住他们。坐在小屋旁的那个男人,你说道,他住在一个摆满瓷壶的地方,只要打碎一件就是一千镑打水漂。当他在罗马恋上一个女孩,而她弃他而去时,这些壶,就仿佛跟出租屋或大沙漠里挖出来的旧破烂没什么两样了。当美的东西必须整日有被打碎的可能以保持美丽时,他却停留在了原地,他的生活就停滞在了这片瓷器的海洋里。这可真是奇怪,曾几何时,他还年轻的时候,也曾坐在潮湿的草地上,和士兵们一起喝着朗姆酒。

“人必须迅速而敏捷地理清事实,就好像把玩具挂到树上、再弯弯手指调整它们的位置一样。他弯下了腰,甚至在杜鹃花旁,他依然得弯下腰。他甚至得为年迈的女人弯腰屈膝,因为她耳上戴着的钻石,而他得问问关于她那间小马棚边房产的事情,指引指引谁需要帮忙,哪棵树倒下了,哪个人明天会来。我已经活了许多年,我得告诉你,现在我已经年过三十,危机四伏,像一只从悬崖跳到峭壁的山羊。我在哪儿也待不长久,也不会依赖任何特定的人。不过你会发现,如果我抬起手臂,准会有人立刻放下手头的其他事情赶过来。那边的男人是评判员,是百万富翁;而那边的男人,戴眼镜的那个,十岁时就用利箭刺穿了他家庭教师的心脏;之后他带着信件驰骋沙漠,参加革命,目前正在收集跟自己母亲家族有关的史料,常年住在诺福克。那边青色下巴的小个子男人有只枯萎的手,那是怎么回事呢?谁也不知道。不过那边的女人,你谨慎地说道,耳上坠着用珍珠串成的小塔的那个,曾经点亮过某位政治家的生活;而他去世后,她看见了鬼魂,窥见命运,还收养了一个咖啡色皮肤的孩子,取名梅赛亚。那边留着下垂小胡须的男人,就像一名骑兵统帅,之前曾过着最糜烂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他在火车上遇见一个陌生人,那人在从爱丁堡到卡莱尔的途中,靠读《圣经》转变了他的信仰。

“就这样,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我们就熟练敏捷地破译了这些刻在人们脸上的象形文字。就在这儿,在这房间里,仿佛有了许多坑坑洼洼的贝壳被投掷在海岸上。房间门开关不停,房间内不断充溢着知识、烦恼、许多雄心勃勃、许多冷漠以及一点点绝望。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你说,我们就可以建起几座教堂,可以下达命令,可以判人死刑,可以实施某些国家大事。这类经历让我们的收获源远流长。你我有许多孩子,男孩,女孩,我们教导他们,在他们患上麻疹的时候去学校看望他们,养育他们,希望他们继承我们的房产。通过这样或那样的事,我们来到了今天,这个星期五,有些人去法庭,有些人去城里,有些人去托儿所,有些人通过列队行军,排成四列纵队。无数的手在做针线活,无数的手在搬运一斗斗瓦砖。这样的活动真是永无止境的。接下来这些活动明天又将开始,明天是星期六,有些人乘火车去法国,有些人乘渡轮去印度,有的人再也回不到这间屋子了,有的人今晚说不定就去世了,还有的人也许会生下孩子。从我们开始,各种各样的建筑、政治、企业、绘画、诗歌、工厂和孩子不断出现。生活来来往往,而我们制造着生活,你如是说道。

“但寄身于血肉之躯的人,也只能以其血肉之躯的想象观测到事物的轮廓。我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看见的是岩石。我不能将这一事实带进哪个洞穴里,然后蒙住自己的眼睛,将那些黄色、蓝色、棕色统统混为一物。我不能久坐,我必须马上动身出发。巴士说不定会从皮卡迪利出发。我抛开一切——钻石、枯萎的手、瓶瓶罐罐和其他事物——就像一只猴子张开手掌丢开坚果一样。我无法告诉你生活究竟是这样的还是那样的。我会挤进纷纷扰扰的人群,我会猛烈地抗击,我被推挤得颠簸起来,好像大海中的小船行进在人海中。

“从现在开始,我的身体,同时也是我的同伴,一直在发出信号,一个漆黑潦草的‘不’,一个金光灿灿的‘来’,正在不断闪现的感知箭头里召唤。有人开始行动了,是我抬起手臂了吗?是我张望了吗?是我织着草莓图案的黄色围巾飘出暗号了吗?他穿破了墙壁,他追随而来,我被追入了森林。一切都是如此令人着迷,一切全都开始于夜间,伴随着鹦鹉在枝杈上的尖叫,而我全神贯注。现在,我感觉到了推开帘幕时那粗糙纤维的触感,感到了冰冷的铁栏扶手和它摩挲在我掌面的涂漆。此刻这片黑暗的潮汐向我涌来,我们走出门外。夜色在眼前展开,悠悠飞蛾横穿夜空,而夜幕遮掩了寻求冒险的恋人。我嗅到玫瑰的香气,紫罗兰的香气,我看到若隐若现的红色和紫色。而现在,脚下是碎石,是草地。房屋高高的背影被灯光卷起。整个伦敦都不适应太过耀眼的灯光。现在,让我们唱起我们的爱歌——来吧,来吧,来吧。此刻我金光闪闪的信号仿佛飞舞的蜻蜓,啾,啾,啾,我的声音好像夜莺缩在细小的喉咙里歌唱。这时我听见树枝开裂、鹿角折断的声音,仿佛林间野兽正在狩猎。它们大肆吼叫着,横踏荆棘。有一头野兽刺穿了我,有一头野兽深深地刺进了我的身体。

“但是紫色的小花和树叶,冰凉地浸在水里,它们洗清我的全身,覆盖我,抱紧我。”

“哦,”内维尔说,“为什么要去看那座壁炉上嘀嗒作响的时钟?是啊,时光在流逝,我们也在变老。但是与你,只要与你坐在一起,在伦敦这间炉火照亮的屋子里,你在那儿,我在这儿,这便是一切。世界的边边角角已经被掠取,所有的山峰也已经被掠夺,不再鲜花锦簇。看那炉火的光芒,高高低低地照映在窗幕的金色丝线上。被光芒环绕的果实沉甸甸地缀在那里。光线落在你的鞋尖上,将你的面容描出红晕——我以为那是炉火而非你的脸庞,我以为靠在那堵墙边的只是书本,这边的只是一面窗帘,再那边的说不定只是一把扶手椅。不过伴随着你的到来,所有的东西都变了样,杯子和茶盘全都在你清晨来到时变了样,这是毋庸置疑的。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报纸放到一旁。我们如此平凡的生活,渺小得几乎不容一视,只有在爱的目光里才能缀上光芒,显出些许意义。

“我站起身来,我已经用过早餐。我们拥有的是整整一天,因为它是如此晴朗、柔和、轻松、惬意,我们穿过海德公园走向了堤岸,又沿着斯特兰大道走向了圣保罗,然后走进一家商店里,我还在那儿买了一把伞。我们一路上不停地交谈着,时不时地停下来瞧瞧。但这会一直持续下去吗?在特拉法尔加广场上那头让人过目难忘的狮子旁边,我对自己发问了。就这样,我开始一幕接着一幕地回顾自己过去的生活;这边是一株榆树,而珀西瓦尔正躺在那边。我们要永生永世地信守承诺,我发誓道,随后我又忽然陷入往常的疑虑。我抓紧了你的手,你离我而去。走进地铁简直就像一场死亡。我们被阻隔开来,被无数面孔,还有仿佛从荒漠呼啸而来的风隔离着。我就这么坐着,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房间,五点钟一到我就知道你是不守信用的。我抓起电话,正当那愚蠢的嗡嗡声在你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折磨着我的心时,门开了,你就站在那儿。那是我们最美妙的一次相见,但是这些会面,这些别离,最终却摧毁了我们。

“现在这间屋子对我来说仿佛成了中心,成了某种从永恒之夜中挖掘出来的东西。身外之物的线条交错相织,却时时环绕着我们,覆裹着我们。在这里我们处于中心,在这里我们可以沉默,也可以轻声细语。你可曾注意到这个,注意到那个?我们交谈着。‘他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意思是’她欲言又止,而我半信半疑。不管怎样,我听到过声音,那是夜里从楼梯上传来的低低的哭泣声,那是他们关系的终结。就这样我们无休无止地环绕着纤细的灯芯旋转,构造出一个系统。柏拉图和莎士比亚被包含在内,还有一些既没什么名气、或许也无足轻重的人。我讨厌在马甲左边佩戴耶稣受难像的人;我讨厌所有的庆典和哀悼,或是基督悲伤地蜷曲在另一个悲伤蜷曲的躯体旁。盛典、淡漠和强权,一直存在于错误的地方,那里的人们身着全套的晚礼服在枝形吊灯下装腔作势,身上都佩戴着星形勋章和饰物。然而,一些树篱上的小枝,或太阳落在平坦冬季原野上的景象,或某些上了年纪的妇人双臂交叉、挎着篮子坐在电车上的姿势——每当遇上这些,我们同样会跟同伴指指点点,让他们也看看。即使微不足道,这也是可以瞧上一眼的事物,然后便沉默不语了。我就这样沿着隐匿在意识中的印象之路行走,进入往事,去造访书本,拨开层层枝叶撷取果实。你领会到了它并表示惊奇,我也领会到了你身体的无意行动并惊奇于它的灵敏、它的力量——你打开窗子的动作显示出你的双手是如此的敏捷。因此,啊!我的大脑有些不听使唤,它会迅速疲倦;对于一个目标,我会感到乏味,也许会有厌恶。

“唉!我不能假装头戴太阳之盔在印度骑行,却最终回到简陋的小屋里。我不能像你一样跌跌撞撞地前行,好像那些在甲板上半身赤裸、用软管往对方身上泼水的男孩一样。我想要的是这座炉子、这把椅子。我希望在一天的奔走和不断地苦恼、不断地倾听、无限地等待和无限地疑虑之后,能有人陪伴在我身边。在经历了争执和调解之后,我需要自己的时间——只与你待在一起,让喧嚣平息。在温巢里我就像只整洁的小猫。我们必须与这个世界的散乱与散漫对抗,任凭人们在那儿推推挤挤,来来往往。人必须用小刀平平整整地裁过书页,再用绿色的绸缎整整齐齐地扎好信封,然后用小羽毛清理清理炉灰。这些例行公事会让散乱所带来的恐惧相形见绌。我们来念念古罗马作家的严章德律吧,让我们在沙粒中寻觅起完美的踪迹。是啊,但我喜欢在你灰色眼眸的注视下,略过古罗马时代的纪律与美德,或舞动的青草、夏日的风,或男孩们玩耍时的叫喊和欢笑——那是赤裸的少年水手在甲板上互相用软管泼水时的欢笑。看,在寻觅完美的沙滩上,我并不是个像路易那样事事毫不关心的追寻者。色彩时常染上书页,云朵越过头顶上方。而诗歌,我想,只是你说话的声音。阿尔西比亚德斯、埃阿斯、赫克托耳和珀西瓦尔都是你。他们都热爱骑马,过着桀骜不驯的生活,也不是什么热心的读者。但你不是埃阿斯或珀西瓦尔,他们不会用你特有的方式皱皱鼻子或挠挠额头。你就是你。想起这些让我在无限的缺憾中感到些许慰藉——即便我样貌丑陋,身体虚弱——而世界腐朽,年华已逝,珀西瓦尔也已经死去,留下的是数之不尽的苦恼、怨恨和忌妒。

“但如果有一天你早餐时分没有到访,如果有一天我在镜子里看到你望向别处,如果电话只能在你空荡荡的房间里一声又一声地响起,在这一切无法言说的愤怒后,我会——由于人类内心的愚蠢念头是无止无休的——去寻找另一个,我会去找到另一个你。但是现在,让我们忽略时间在指针上的嘀嗒作响,靠近些吧。”太阳在空中逐渐下沉了。云朵构成的小岛渐渐变得浓重,它们就这样穿移过太阳,使岩石蓦地蒙上阴影。颤动的海冬青褪去了蓝色,呈现出银色,而影子也聚簇在海上,仿佛一块块灰蒙蒙的布面。浪花不再造访更远处的池塘,也不再伸向沙滩上弯弯曲曲、圈圈点点的黑色标记线了。沙滩是珍珠般的白色,平平柔柔,闪闪发亮。

飞鸟在高高的空中盘旋环绕。一些鸟儿迎风追逐、翻旋,穿梭于风的间隙,好像一块完整的形体被分成一千个碎片。成群的鸟儿像散下的网一样降落在树顶。这边,一只鸟儿拍打翅膀独自飞向沼泽,孤零零地栖在白色的树桩上,翅膀时而张开,时而合上。

花瓣落在园中,仿佛贝壳一样躺在泥土里。枯萎的叶子不再摇挂于枝尾,而是随风飘浮,一会儿飞舞,一会儿又在哪儿的枝茎旁停下。忽然,一阵光波炫目地掠过花朵,好像鱼鳍划过湖中碧绿的镜面。又一阵风娴熟地吹着,掀起一层层的叶片,它们上下翻动,随后风儿散去,所有树叶又变回原来的样子。有些花儿的花盘在阳光下晒得闪闪发光,在吹拂的风中它们就会不时地避开光照,随后,一些沉甸甸的花朵轻轻地低下了头。  

午后的暖光溢满田野,给影子泼上蓝色,将玉米晒成红色。一阵光波好像涂漆一般掠过田地。一驾马车,一匹马,一群白嘴鸦,一切被光线照耀的东西都朦朦胧胧地抹上了金色。若有一头奶牛动动腿,田里便会涌起金红的涟漪,它的犄角仿佛也被光线连成了一片。淡黄色的玉米穗散落在树篱旁,那是被从草地另一头驶来的那架简陋朴实的低矮马车擦落下来的。圆滚滚的云朵在滑行过程中也不曾减少,依然保持全部的弧形。当它们掠过上空时便将整座村庄罩入网中,飘走时再将它放手自由。那边,在那条远远的地平线上,在数之不尽的灰蓝色尘埃里,一扇窗格闪闪发亮,直挺挺的尖塔或孤树伫立在旁。

火红的窗帘和洁白的纱帘被风吹得飘进飘出,扑打着窗棂。随着帘幕的鼓起与舒展,涌入的光线带来了些许棕色,在阵风中于舞动的帘中欢纵。有时它染深了橱柜,有时它映红了椅子,有时它让窗影在绿色的罐子旁摇摆。

蓦地,一切全都沉入不安与朦胧,好像一只飞蛾从房间掠过,扑打着翅膀给庞大的桌子和椅子都蒙上阴影。

“又是时间,”伯纳德说,“任由它嘀嘀嗒嗒地去吧。时间在哪儿,灵魂也从那儿的屋檐上落下。在我意识的屋檐上,时间就是这样形成的,就让它嘀嘀嗒嗒地去吧。上个星期,就在我站在那儿刮胡子的时候,时间的水珠滴落了。我就这么站着,拿着剃刀,忽然领悟到自己手上的动作纯粹是不经意间形成的(这便是时间水珠的形成),因而不无讽刺地感激我的双手竟能一直保持这样的习惯。刮啊,刮啊,刮啊,我念道,就这样继续刮啊。时间的水珠滴落了,接下来整整一天,工作间隙我的思绪总是一片空白,自问道,‘但失去了的是什么?结束了的是什么?’然后,‘过去了的就过去了’,我一边自言自语道,‘过去了的就过去了’,一边用这样的词句来安慰自己。人们注意到我脸上的空洞和话语间的茫然。我常常一句话还没讲完就模模糊糊地陷入沉默。最后,扣上大衣领的最后一枚扣子准备回家时,我带着略微强烈的语气说出了:‘年华已逝,一去不返。’

“不可思议的是,每当危急关头,一些一点也不恰当的词句就会坚定地跳出来想要解围——这是总生活在老旧时代、依赖笔记本过活的惩戒。时间的嘀嘀嗒嗒与我逝去的年月毫无关联。这嘀嘀嗒嗒只是时间滑到一个点上。时间,如果像晴朗天空下的草地舞动着的闪光,如果像正午时分的无限延展的旷野,那么它就会变得悬而未决。时间会滑到一个点上。正如水珠带着沉积从玻璃杯滑下,时间也是如此嘀嘀嗒嗒地走着。这些就是真实的轮回,这些就是真实的经历。接下来,仿佛大气中的光辉逐渐消退,我便能看到那埋藏在底部的事实了。我观测到了被日常习惯所掩藏的事物,我倦怠地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我外出就餐,像鳕鱼一样张着嘴。我并不打算为说完一句话花费任何心思,而我时常犹豫不决的行动,需要机械般的准确力来支撑。就在这样的状态下,路过一个售票厅时,我走了进去,载着全部的冷静和沉着买了一张去往罗马的票。

“现在,我坐到公园的石凳上观察着这座城市,那个五天前还在伦敦剃须修面的小个子男人,如今已经变得像一堆摞起的旧衣服了。同样,伦敦也变得支离破碎,堆积着这些倒下的工厂和煤气桶。但这幅壮观的景象同我并没有关系。我看见腰上围着紫巾的祭司们,还有如画像中姿态的育婴女佣,我所能看见的只是表象,我像尚未痊愈的病人一样坐在那儿,像一个头脑简单、只认得笔画最少的字的人。‘太阳大,’我念道,‘大风吹。’同时感觉自己像昆虫一样没头没脑地绕着大地转圈,并且我可以发誓,坐在这儿,我能感觉到地面的坚硬和它旋转的状态。我有种奇怪的预感,似乎再将这感知的触角向前延伸六英寸,便会触达某种奇异的境界。但我并没有那么发达的触角。我并不想让这种超然物外的感觉延伸到更远的地方。我不喜欢它们,我甚至唾弃它们。我不想变成那种止步不前、在个人小事上浪费过多时间的男人。我希望被绑在一架马车上,一架载满蔬菜的马车,在崎岖的卵石道路上咔嗒咔嗒地前行。

“事实就是,我和那种可以从个人或无限之中获得满足的家伙根本不是一类人。单人间让我觉得无聊,天空也是如此。只有当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被很多人了解之后,我的存在才开始闪闪发亮。让他们离去吧,留我千疮百孔,像纸片一样越烧越小。噢,我说,莫法特太太,莫法特太太,过来把这些都扫走吧。琐事从我身上一片片落下,我已经耐得住一些折磨了。我失去了一些朋友,有些是被生死隔开的——比如珀西瓦尔——而有些只是由于无法跨过街道。我不像从前某段时间表现出来的那么天资聪颖,总有事情躺在我的视野范围之外。我永远无法理解更深层次的哲学问题。罗马也已经是我能抵达的最远的地方。在一些昏昏入睡的夜晚,我会猛然惊醒,感到自己也许永远不会看到塔希提淳朴的岛民乘着闪耀的灯亮捕鱼,或看到狮子扑入丛林,或赤裸的男人生吃肉块。我也不必学习俄语或阅读《吠陀经》,也不该再走着走着砰地撞到邮筒上。(不过由于那次强烈的冲击,在我的夜空中,仍会有零零点点的星光不时优美地落下。)不过当我思考时,真相也变得越来越近了。很多年来我一直自鸣得意地歌颂着‘我的孩子我的妻子我的房屋我的小狗’。我用弹簧钥匙开门进屋后总会进行这番往常的仪式,为的是将自己裹进温暖的氛围里。现在那层温柔的帷幕已经掉落,我也不会再念想任何事物了。(顺带一提:一个意大利洗衣妇同一个英国公爵的女儿一样优雅体面。)

“但是让我想想。时间的水珠滴落了,时间进入了另一阶段。一个阶段接着另一个阶段,为什么非要有个尽头呢?而它们又通向哪里,通往何种结局?它们是披着庄严的长袍出现的。在这样的双重困境里,虔诚的人要向那些腰缠紫带、面相世俗的家伙请教,那些家伙正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但是我们,我们憎恶这些导师。如果有人站起来说道:‘看啊,这才是真理,’我马上便会发现,一只沙色的猫正躲在背景里偷吃小鱼。看啊,你忘了那只猫,我会这么说。所以内维尔才会在昏暗的小礼堂里发现那位博学的先生戴着基督受难像时大发脾气。而我,时常分心的我——不管是为一只猫,还是看到汉普丹夫人将花束使劲地贴近鼻孔时、看到绕在周围纷纷飞舞的蜜蜂时——总是一下子就能编出故事,而将天使受难的事完全抛在脑后。我编出过成千上万的故事,在无数的笔记本上为某个真正的故事填满了词语,那会是一个能用上所有这些词语的故事,但我还没找到那个故事,以至于我开始怀疑,故事真的存在吗?

“现在,从这座阳台向外看去,看看下面成群结队的人吧,看看那些随处可见的活动和喧嚣吧。那个人有点拽不住他的骡子,五六名好心肠的闲汉上前帮忙,其他的人看也不看地从旁边走过,他们自己的事情多得就像线团里的线丝。看看那片一览无余的天空吧,上面翻着团团洁白的云朵。想想层层叠叠的灌渠、崎岖不平的罗马车道和旷野平原上的石墓吧;而在平原之外,是大海,大海之后是陆地,然后又是大海。我可以专注于图景中的任何细节——比如一辆驴车——并毫不费力地描述它的样子。但为什么要去描述别人被驴子牵制的样子?又或者,我可以为那个走上台阶的女孩想个故事:‘她在漆黑的拱道下与他会面“一切都结束了。”他说道,从挂着陶瓷鹦鹉的鸟笼旁转过身。’或简简短短地,‘别了。’但为什么要把我无端的臆想强加到他们身上?为什么要揉揉这边、摆摆那边、捏出好像街头小贩摆卖的那些玩具小人一样?为什么选中这一点——偏偏从无数事件里——选中这一细节?

“此刻,我在这儿蜕去了一层生命的外壳,而别人能说的只不过是‘伯纳德在罗马待了十天。’在这儿,我在阳台上踱步,漫无目的。但迈步的时候,我注意到一笔一画就这样现出形来,奔跑着形成持续的连线;在我走上那些台阶的时候,事物就这样抹去了它们原先拥有的那些单调和疏离。赤色的罐子现在成了黄绿浪纹里一条火红的斑带。世界在我周围转动,好像火车开动时街道两旁的树篱,好像轮船行驶时划向侧方的海浪。我也在移动,逐渐被包含进这接二连三的行动之中;树木仿佛躲不开一样向我奔来,随后是电线杆,随后是树篱的缺口。而当我移动着、在事物的包围中成为万物的一分子时,往日的词语开始如气泡般显现,我也想打开头脑中紧闭的活板门,让这些词语的气泡获得自由。就这样我走向那个男人,他的背影看起来似曾相识,我们曾是同窗,我们注定相逢,我们应当一起吃午餐,我们应当交谈。但是稍等,稍等片刻。

“这种回避的时刻不该被轻视,它们太难得出现了。塔希提之行变成了可行之事。靠在这栏杆上,我看到远方的汪洋大海,一片鱼鳍划过其中。这鲜明的视觉现象在任何推理里都无迹可寻,仿佛有的人就是能看到天边一跃而起的海豚身上的鳍。视觉印象时常言简意赅地提醒着我们,应当及时揭示内心,诉诸文字。于是,我在 F栏记下‘分流之中一片鳍’。我时常为最后的陈述而在脑海边缘遣词造句的我,记下了这句话,等待在某个冬日的傍晚使用。

“现在我要去找个地方吃午餐了,我要举起玻璃杯,我要透过杯中的葡萄酒向外望;我要以不同寻常的视角来观察周围;如果一个漂亮的女人走进餐厅,穿过房间的桌椅走过来时,我会对自己说,“看她在这片纷纷扰扰的浪潮里要往哪儿去啊。”这个毫无疑义的观察,对我来说却是严肃且暗灰的,其间夹杂着世界倒塌、流水飞落倾下的可怕声响。

“所以啊,伯纳德(我想起了你,我日常事业中无时无刻不存在的伙伴),让我们开启新的篇章吧,让我们看看这次崭新的经历,这既陌生、又奇特,时而含混、时而吓人的经历——这珠新的水滴——即将形成。拉朋特就是那个人的名字。”

“在这个炎热的下午,”苏姗说,“在这座花园里,在这片我和儿子一起漫步的田野上,我已经实现了最高的愿望。花园门的合页锈迹斑斑,他把它推开。童年时代的愤怒,珍妮亲吻路易时我落在花园里的泪水;教室里掺杂着带着松果气息的怒火;当带掌钉的驴子咔嗒咔嗒地走过、身披长巾头戴康乃馨的意大利女人在喷泉旁闲谈时,我所感受到的那种异国他乡的孤独,如今已变成安定、热忱和亲切。我曾经有过平静且丰富多彩的岁月,我对目之所及的一切了如指掌。我播下的种子成了大树,我修建池塘,让金鱼潜游在水百合宽大的叶片下。我将网罩在草莓园圃和莴苣园圃上,给梨子和梅子套上白色的袋子让它们躲避黄蜂的叮咬。我亲眼看着我的儿女们,曾像小小的果实似的躺在纱网遮盖的摇篮里,如今他们走在我身边,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在青草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被栏杆围在中间,像自己种下的树一样立在这儿。我念着,‘我的儿子’,我念着,‘我的女儿’,连五金店的伙计也从散落着钉子、油刷还有成捆电线的柜台看了过来,充满敬意地望着这辆载满捕蝶网、果篮和蜂箱的破车。圣诞节时,我们在钟表上挂起槲寄生,称称我们的黑梅和蘑菇,数数我们的果酱瓶,而且每年都要靠着客厅的百叶窗板量量身高。我也会扎起白色的花环、捻上银色的枝叶来纪念死去的人们,附上哀悼牧羊人的卡片,问候运货马夫的遗孀,坐在垂死的妇人的床边,听她们嗫嚅着最后的恐惧,让她们紧紧握住我的手。我还时常拜访一些别处长大的人可能无法忍受的屋子,我早已习惯了农场和施肥的土堆,还有到处乱跑的母鸡,还有住在两个小房间里的母亲和成长中的孩子。我见惯了淌水的窗畔,也嗅到了贫穷。

“现在,握着剪刀站在花枝旁时,我得发问,阴影到底来自什么地方?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我含辛茹苦的生活松懈下来?虽然有时我也对这些自然而然的愉悦感到厌倦。水果成熟了,孩子们在屋里把船桨、猎枪、骨盖、抽奖得来的书本和其他战利品弄得到处都是。我厌倦了这具身体,厌倦了自己制作的东西,厌倦了事业和讨价还价,也厌倦身为母亲、肆无忌惮地将呵护与注意投放在长桌边的孩子身上,将他们占为己有。

“这是春天到来的时刻,清清冷冷,带着阵雨,时不时冒出黄色的小花——我在蓝色顶棚底下看着放在那里的肉块,压一压银亮亮的茶包和葡萄干;就是此刻,我却忆起曾经的日出,燕子掠过草地的样子和伯纳德孩提时代写过的词语。那时,树叶在我们的头顶晃动,层层叠叠,轻轻柔柔,不时遮蔽湛蓝的天空,纷纷落落的光线洒在我坐着的这棵山毛榉树桩上。我在哭泣。那时有只鸽子飞了起来,我也跳了起来,连忙去追赶一些词句,它们就像挂着气球的绳子越升越高,从枝丫的这边飘到那边。就这样,像打碎的碗一样,我清晨的沉静就这样被打破。我放下手中的面粉,感到自己就这样被生活层层围住,好像芦苇被透明的玻璃瓶囚入其中。

“我手里握着剪刀、咔嚓咔嚓地剪下蜀葵;我已经去过埃弗顿,踩在烂掉的橡木果路上,看过那个写信的女人和拖着长长扫帚的园丁。我们急急忙忙、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好像不这样做就会被射中,像百鼬一样被钉到墙上。现在我时时称量、时时存储食物。到了晚上就坐到扶手椅里,伸手取来做缝纫的活计;(很多个夜晚)我常常听到丈夫的鼾声;我也会在汽车路过、灯光越过窗口时抬起头,感到生活的浪潮起起落落、分分离离,环绕着在此地生根的自己。当针穿过白布,我缝缝合合,拉长丝线时,会听见呼喊声,并且看见他人的生活像稻草一样漂浮在小桥周围,一圈圈地打转。

“有时我会想起珀西瓦尔,曾经爱过我的珀西瓦尔,他骑着马跌落在了印度。有时我也会想起萝达,有时无助的哭喊会将我从深夜唤起,不过大多数时候我可以心满意足地和儿子一起散步。我会将枯萎的蜀葵花瓣剪掉。尽管略微发胖,头发更早地花白,我依然有着珍珠般清澈而明亮的眼睛。我就这样悠然地走过田野。”

“现在,我正站在这个地铁站里,”珍妮说,“所有引人注目的地方都在这里会合——皮卡迪利南大街、皮卡迪利北大街、摄政街和干草市场站。我在伦敦市中心位置的街道底下站立片刻。在我头顶上方,数不清的车轮飞快地驶过,数不清的脚步正在踏过。文明的伟大街道在此地交会,随后又伸向四面八方。我处在生活的中央,但是看啊——那面镜中映出了我的身影,如此孤单,如此佝偻,如此衰老!我已不再年轻,我已不再是那些列队中的一员了。成千上万的人正以可怕的速度乘着电梯降到下面。那巨大的齿轮冷酷无情地转动着,促使他们下降。世上有成千上万的人已经死去,珀西瓦尔已经死去,而我依然在动,我依然活着。但如果我发出信号,有谁会来吗?

“我像一只幼小的动物,满怀羽翼未丰的恐惧站在这里,心跳加速,胆战心惊,但我不会再害怕了。我会将抽打在羽翼上的鞭子击落。我不是那种会躲起来哭泣的小动物,只是刚才,我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偶然抬头看见了自己的样子,才会忽然退缩。但这是事实——我已不再年轻;我不久就该徒劳地抬起手臂,围巾也会毫无征兆地滑落。我不会再忽然听到叹息,并感到黑暗中有谁向这边走来。黑暗隧道里再也不会有谁的影子映在窗畔。当我直直地望向人们的脸庞,会发现他们将目光移向别处。不过我得承认,有那么一个瞬间,直挺挺的人们自电梯无声下降的场景,简直像被绑住翅膀、垂直落下的死人军团,还有齿轮的运转声毫不留情地推动着我们,推动着我们所有人向前直冲,让我想要退缩,寻找藏身之所。

“但现在,我可以面对镜中仔细修饰过的身影郑重发誓,我已经不会再感到害怕。想想红黄相间的华丽巴士,停着的和走着的,按部就班地一辆接着一辆开过来。想想漂亮有力的小轿车,一会儿为过路人减速、一会儿又飞速驶向前方。想想男人们女人们全副武装,修饰整齐,款款向前。这是凯旋的队伍,这是战争胜利后挥着横幅、铜鹰,头顶月桂叶的凯旋军团。他们比腰上只缠着一块布料的野蛮人,或是胸部下垂、抱着孩子、头发湿漉漉的女人高人一等。这些宽广的大道——皮卡迪利南大街、皮卡迪利北大街、摄政街和干草市场——就是专供这些胜利者行进的,仿佛穿越丛林的铺沙大道。而我,画着红红的嘴唇和精心描过的眉毛,踩着小皮靴,带着轻如薄纱的手巾,和那些胜利者们在同一个队伍中前进。

“看呐,即使在这样的地下,他们依然满是满面容光地炫耀着自己的服饰。他们甚至不容土地冒出一只虫子、积上一点水渍。玻璃匣子里的丝绸和薄纱闪闪发光,贴身衣物上细细密密地布满精美的装饰和精细的针脚。猩红、深绿、黑紫,它们染上所有的颜色。想想它们是如何被整理、铺开、烫平、着色,在岩石间凿出的隧道中运送的。电梯上上下下,火车停停进进,规律得好像海中的浪潮。我一直追随的正是这个。我是这个世界的居民,我遵循着它的规章制度。这世界是如此的气势非凡,十分可亲,充满了惊奇,强大得足以让人停下脚步、徒手在墙上涂上一句笑话,我怎么能如此逃开、躲到别处呢?好了,我要再往脸上扑扑粉,画画唇,我要把眉毛描得更加锋利。我会浮于表面,和皮卡迪利广场的其他人直挺挺地站在一起。我会以明显的手势示意出租车司机,而他也会以无可喻示的动作迅速做出回应。我依然会唤起他人的热情。走在街上,还是会有人向我鞠躬,好像玉米在微红的熏风中默不作声地弯下了腰。

“我可以自己开车回家,我可以将大束的花朵和奢华一并装进瓶里,我会在这儿和那儿都放上一把椅子,我会准备好香烟、酒杯以及封面华丽的新书来迎接伯纳德到访,也会备好内维尔和路易的份。但到来的或许并不是伯纳德、内维尔或路易,而是别的什么人,陌生人,可能就是那个上楼梯时擦肩而过的小伙子,我曾回过头来对他低语:‘来吧。’他会在这个下午到来,这个陌生人,这个新的人。让死寂的人群继续下落吧,我要继续前行。”

“不管是房间、四壁还是炉火,”内维尔说,“我都已经不需要了,我已不再年轻,我路过珍妮的房子时也不再满怀嫉妒,而是微笑地看着台阶上的那个年轻人略微紧张地整理他的领带。让这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按响门铃吧,让他找到她。如果我想见她,我也能见到她;但如果我不想,我也可以就这么路过她的门口。旧时的腐朽已经失去痛感——嫉妒、诡计、苦难也已被洗净。我们也失去了曾经的光鲜。我们年轻的时候到过许多地方,也曾坐在通风大厅光秃秃的椅子上,任大门不停地砰砰作响。我们像甲板上半身赤裸的男孩,用软管互相往对方身上浇水。但现在,我得说我喜欢人们在一天的工作后成群结队涌出地铁的样子,每个人都如此相似,数之不尽。我已经采撷了自己的果实。我看上去对一切已无动于衷。

“不管怎么说,我们不必负责。我们不是法官,我们没被人叫去,用拇指夹和镣铐折磨自己的同胞;我们也没被人请去,在幽暗的星期天下午登台布告。我们最好去赏赏玫瑰花,或像我一样,在沙夫茨伯里大街读读莎士比亚。看看那个丑角,看看那个恶棍,看看埃及艳后款款而来,她的坐骑仿佛闪着火光。这边也有一些魔鬼的形象、一些没有鼻子的男人,他们双脚踏在火中,靠在审讯亭的墙壁旁号叫。一切未被写下的话就像诗歌一样。他们准确无误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而差不多在开口之前,我就已经能预料到接下来的台词会是什么,所以就这样静候他们将早已写下的词句在最辉煌的时刻说出。即使只为这一出戏,我也愿意一次又一次地来到沙夫茨伯里大街。

“接着,我离开大街,走进屋里,那边有人谈笑风生,有人沉默不语。他在说,她在说,还有人重复地讲着已经被讲过无数次的事情,以至于个别词语早已积蓄了足够的重量自己飘出来。争论,嬉笑,陈旧的冤情——它们从空中落下,使空气凝重起来。我拿了一本书,却半页也读不下去。他们还没修好茶壶的壶嘴。有个孩子穿着妈妈的裙子在跳舞。

“但这时萝达,也或者是路易,总之某个脾气火爆的人,飞快地进屋里又飞快地出去了。他们也想在这个故事中占有一席之地吧?他们也想要一个前因后果吗?可是这平平常常的布景太不适合他们了。他们等不及事情被书写般慢悠悠地陈述出来,去看塑造角色的句子扎扎实实地铺陈在正确的地方,或是忽然注意到天空映衬下的一组轮廓。如果他们需要的是冲突,我倒也曾见识过自杀、谋杀和寿终正寝发生在同一间屋里。一个人进来,一个人出去。楼梯间传来低低的哭泣声。我听见线头断开、绳结系紧、女人在膝上不断织着白色麻布的声音。为什么要像路易那样,一定问个究竟?为什么要像萝达那样,飞向遥远的牧场,扒开桂树的叶子去寻找塑像?他们说人必须冲破风雨展开翅膀,追寻波涛背后太阳的光芒;但太阳同样会照向柳枝环抱的池塘。(在这十一月,贫苦的人儿正用寒风吹裂的双手捧着火柴盒叫卖。)他们说真理和美德就在这儿了,就在这儿,在这条通向死路的小巷尽头。萝达伸着脖子,蒙着迷茫的眼睛从我们身边飘过。路易,此刻已是如此富有的路易,要走到屋顶倾斜的阁楼,透过窗子呆呆望向她所消失的地方;不过,他必须坐在摆着打字机和电话机的办公室里,为了我们的新生,为了重建还尚未成形的世界,遵循指示完成工作。

“但现在,在这间我没有敲门就进来的屋里,一切一如往常。我走向书架,如果可以选择,我半页书也不会读。我不必发声,但我在听。我异乎寻常地全神贯注。诚然,人们不可能毫不费力地读懂这首诗。诗页常常散落、被泥土沾染,边角卷曲,跟褪色的树叶、破碎的马鞭草和天竺葵粘在一起。要想阅读这首诗,人必须拥有无数双眼睛,就像午夜大西洋上照向巨浪的灯火,有时只是一小片海藻浮上水面,有时浪花会忽然裂开 ,露出怪物的肩膀。人必须暂且抛开反感和嫉妒之心,不被外物干扰。人人必须有足够的耐心和无限的谨慎,明察秋毫,让那些细小的声音,不管是蜘蛛的细脚落在叶面上的沙沙声,还是流水涌入某处毫不相干的排水道的潺潺声,全都显现出来。不能就这样因为恐惧或疑虑而错过任何东西。写下这首诗的人(我在人们的叽叽喳喳声中读完了)已经退场了。这上面既没有逗号也没有分号。诗行也不是通常的长度。大多数句子显得毫无意义。人们心里必定满是怀疑,但却情不自禁地注意到风的方向,接受从门里进来的一切事物。人们有时会流泪,有时又无情地用小刀裁开书页。又或者(人们在谈话时)一点一点地布下罗网,让他和她的话浮出水面,成为诗歌。

“好了,我已经听过他们的谈话,现在他们已经离开,我又是独自一人了。光是火就能让我盯上好久,仿佛一间屋顶或一座炉灶;有时几块木屑烧得像绞架,或像矿井,或像欢乐的山谷;有时又仿佛一条蟒蛇盘踞在白色的天平之上。窗帘上的果实在鹦鹉的嘴下变得膨大。噼啪,噼啪,火焰仿佛密林中央的昆虫,轻轻发出声响。噼啪,噼啪,火焰燃烧的时候,窗外的树枝也在拍打着空气,仿佛子弹齐发,树木倒下。这就是伦敦夜晚的声音。随后我听到了自己一直等待的声音。有人走上来了,走上来了,略显犹豫地在门前驻足片刻。我的内心在呼喊,‘进来吧,坐到我身旁,坐到椅子里吧。 ’被那旧日的幻想侵袭,我呼喊道,‘来吧,靠近些吧。’”

“我从办公室回来了,”路易说,“我把外套挂在那儿,把手杖摆好——大主教走路时也会用到这种长杆子。凭借这样的想象,我可以暂时摆脱自己当下所拥有的权威。在一张锃光瓦亮的桌旁,我坐在主管人的右手边。兴盛的蓝图展现在我们眼前。我们的船航向世界各地,我们的航线遍布全球。我成了备受尊敬的人。当我进来时,屋里所有的年轻女士都向这边行礼。现在我可以到任何喜欢的地方就餐,并可以毫不夸张地设想,我会在萨里郡拥有一栋房子、两辆车、一座温室和几种罕见的甜瓜。但我还是回来了,回到了我的小阁楼里,挂起帽子,再次独自一人做起那个好奇的试验,自从拳头砸过顶头上司的橡木门后,我就开始了这个试验。我要翻开一本小书,读一首小诗,一首就够了。

哦,西风啊……

“哦,西风啊,你与我的桃木桌子和鞋套格格不入,啊,也和我的情妇,那个从来也说不好英语的小演员格格不入——

哦,西风啊,你向何处吹拂……

“可是萝达啊,并没有用她那紧张的情绪或她那双迷茫、蜗牛般灰色的眼眸摧毁你;西风啊,无论她拂过的是午夜闪烁的星空,还是乏闷的中午。她就站在窗旁望着烟囱——锅碗瓢盆——或是穷苦人家破碎的窗户——

哦,西风啊,你向何处吹拂……

“我所肩负的使命与负担总比其他人要重。它就像一座压在肩头的金字塔。我假装自己是角力士。我领导过野蛮、无序又邪恶的队伍。我也曾带着澳大利亚口音坐在小餐馆里、试图让店员接受我,但即使这样,我也不曾忘记我的尊严、我的信念,以及必须要解决的无理和偏见。少年时代我曾梦想到尼罗河去,整日沉浸在这样的梦幻里,忍住要砸向某扇橡木门的拳头。如果不用带着任何使命去生活该多好啊,就像苏姗一样,就像我最钦佩的珀西瓦尔一样。

哦,西风啊,你向何处吹拂……

如此细小的雨滴也能飘落?

“对我来说,生活仿佛一场可怕的邂逅。我就像一头贪婪的巨兽,就这样张着黏糊糊的、贪得无厌的嘴巴,企图从鲜活的肉体中勾出石头般的内心。我对发自内心的愉悦几乎一无所知,尽管如此我却选择了一个带伦敦腔的情妇,想着她大概会使我感到自在,但她只会将脏兮兮的内衣堆得满地都是。而打杂的妇女和帮工的男孩也总是跟在我身后,嘲笑我古板而自傲的走路姿态。

哦,西风啊,你向何处吹拂……

如此细小的雨滴也能飘落?

“我的命运,这座压住肋骨的金字塔,会是什么样的?我想起了尼罗河和头顶水罐的女人,我感觉自己被反复织进了漫长的夏日和冬日里,麦穗摇动,溪水结冰。我并不是永远孤单、转瞬即逝的生物。我的生命并不只是一闪而过的光芒,像钻石上那些闪烁的光一样。我满怀痛苦地钻到地下,像一个监狱看守提着灯从一间牢房转到另一间牢房。我的命运就像我早已意识到的那样,必须编织到一起,必须织进一个线条交织的结里,或纤细、或浓重、或断裂,绵绵延延地去经历我们的过去,我们喧嚣而变化无常的日子。总是要去理解更多不解的内容,倾听并不悦耳的杂音,犯下要受谴责的错误。破破烂烂、染上煤灰的往往是那些蒙住烟囱的屋顶,带着松动的石板瓦,蹑步潜行的猫和开在阁楼的小窗。我在破碎的玻璃和泛着气泡的瓦片中前行,眼见之处却只有卑劣和饥饿的面孔。

“让我们假装这一切都是有因可循的——在一页纸上留下一首诗然后死去。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是心甘情愿的。珀西瓦尔已死,萝达也离我而去。而为了获得尊重,我必须形容枯槁地活下去,在城市的街道中用金头手杖敲出我的道路。也许我永远不会死去,也许这种持续或是永恒,我永远不会抵达——

哦,西风啊,你向何处吹拂……

如此细小的雨滴也能飘落?

“珀西瓦尔已经和绿叶一起躺在泥土里了,而枝叶依然在夏日的和风中轻轻舞动。还有萝达,嘈杂的人群中只有我与她分享沉默,当羊群聚集起来、整整齐齐地走过丰饶的牧场,她也转身离去,像沙漠中的酷暑般不见踪影了。当太阳照在城市的屋顶上,我会想起她;当干枯的叶子落在地面上,我会想起她;当年迈的人带着小棍子走来,像我们从前戳着她那样刺着地上的纸片时,我就会想起她——

哦,西风啊,你向何处吹拂……

如此细小的雨滴也能飘落?

上帝啊,愿我的爱人就在我怀里,

而我能在床上安睡!

“我又回到了书本中,我又一次开始了尝试。”

“生活啊,我真是怕了你,”萝达说,“噢,人啊,我也是怕了你们!挤挤搡搡,推推嚷嚷,你们在牛津街上的样子可真是丑陋,脏兮兮地坐在一起盯着地铁站。等我爬上了这座高山,从山顶看到非洲的时候,我的内心也还会记得那些棕色的货袋和你们的样貌。我已经与你们同流合污了,你们在门旁排着长队买车票时,散发出来的气味也很糟。所有人都穿着颜色含糊不清、似灰似棕的衣服,连帽子上都从来没有插过一根蓝色的羽毛。你们也从来没有勇气成为另外的样子。为了度过一天的日子,你们要带着怎样污浊的灵魂才能那样谎话连篇、点头哈腰,既趾高气扬又卑躬屈膝?你们就这么把我拴在这样的地方、在同一把椅子里坐上一个小时,而你们就坐在对面!你们就这么偷走了我留在时间与时间之间的白色空隙,将它们卷进脏兮兮的小球,再用你们油乎乎的爪子把它们丢进废纸篮里。这些对我来说就是生活啊。

“但我还是屈服了,嘲讽和厌倦被我用手挡在后面。我并没有走到大街上,将瓶子摔进水沟里来表达愤怒。即便是诧异得发抖时,我也要假装自己仿佛一点也不惊讶。你们在做什么,我也在做什么。如果苏姗和珍妮用这样的动作拉起长筒袜,我也会跟着照做。生活是如此恐怖,以至于我得挂起一层又一层的遮掩。透过这层遮掩看看生活,透过那层遮掩看看生活;这边要有玫瑰叶,那边要有葡萄藤——不管是牛津街还是皮卡迪利街,我都要用臆想的火焰和涟漪还有玫瑰叶和葡萄藤,遮起整条街道。那边还有几个盒子,立在通往学校的道路上。我悄悄地拿走了它们,看上面的标签,想象着一个个名字和一张张面孔。也许是哈罗盖特,也许是爱丁堡,带着金灿灿的光辉与某个站在人行道上、我已忘记名字的女孩的影像重合了。但那只是名字而已。我已经离开了路易,我害怕与人拥抱。我也曾经试图用身上的羊毛织物或长袍来掩盖那把黑蓝的小刀。我恳求夜幕笼罩白天。我一直希望看到橱柜渐渐减少,床铺逐渐柔软;也希望停留于空中,看树木投下长长的影子,还有那些拉长的面孔、荒野边的绿色堤岸、危难关头相互道别的小小身影。我将文字洒向空中,像播种者将种子撒向光秃秃的田地一样。我一直渴望将黑夜拉长,再用梦境将它填得越来越满。

“在某座大厅里,我拨开了音乐织成的树林,看见我们建造的小屋,方块落在长条上。‘一间包揽万物的小屋。’珀西瓦尔死后,我在公共汽车上挤在别人肩头时曾经这么说道;即便如此,我还是去了格林尼治。走在河岸边,我祈祷自己能像滚滚雷鸣一样永远响彻在世界的边缘,那里没有植被,却有四处耸立的大理石柱。我将花束丢进蔓延开的波浪中,默念着:‘耗尽我吧,将我带向最遥远的尽头。’浪花迸裂了,花朵枯萎了,我已经不再频频想起珀西瓦尔了。

“现在我登上了这座西班牙的山峰。我要把这头驴子的背想象成床寝,而我正倚在上面垂垂死去。横亘在我和无尽深渊之间的只有一层薄薄的被单了。床垫起起伏伏,柔软地铺在我的身下。我们跌跌撞撞地向上——我们跌跌撞撞地前行。我的生命一路延伸到山的最顶峰,直至水域边一株孤零零的小树旁。当夜幕降临,聚拢的山峰如鸟儿合拢的羽翼时,我也曾扰动美的水域。有时候,我也会摘一朵火红的康乃馨,收几捆小小的干草。我在泥泞的草地中下沉,手指碰到某些小小的骨头。当风吹过小丘时,愿这里除了灰烬什么也不要留下。

“驴子缓缓地向前挪步。山脊像雾气般升起,从那最高的地方我或许能看到非洲。现在床寝已经备好,床单上洒满的金黄色小洞让我落下。白马般面孔的女人站在床的另一边,挥挥手转身不见了。接下来还会有谁与我相伴呢?只有鲜花,燕歌和月光闪耀的五月。我将它们收集到一起,做成花环献给——噢,献给谁呢?我们再次从高高的悬崖启航,底下晃动着鲱鱼一闪而过的光。悬崖不见了。渐渐远离,灰灰蒙蒙、无尽的海浪在我们下方铺展开来。滑过指尖的只有海风。目之所及皆为虚空。我们也许会沉向浪花,长眠在那里。大海会敲打我的鼓膜。洁白的花瓣会被海水染成深色。它们会先漂流,再沉没。翻滚在我身上的海浪也会将我带向水底。世间一切会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中倾泻而下,将我湮灭。

“但看啊,那边的树有着挺直的枝条,那边的农舍有着僵直的顶梁。那些圆鼓鼓、或红或黄的是一张张面孔。双脚踏在地面,我小心翼翼地迈出步子,将手按在一家西班牙旅店硬邦邦的大门上。”太阳沉得更低了。白昼里坚硬的岩石也显出裂缝,使日光从它们的碎片中倾泻而下。金色和红色的光芒映照在波浪上,仿佛飞速的利剑,带着黑夜的羽翼划过。断断续续的光亮从这边和那边一闪而过,好像小岛沉没时发出的信号,又好像几个无拘无束的男孩欢笑着投向月桂树林的飞镖。但是涌向岸边的海浪,窃走这些光芒,沉向漫长的别离,仿佛一座密不透光、布满灰色石块的巨墙,就这样倒塌落下。

晚风轻轻吹拂,一阵轻微的颤动掠过叶片,随着这轻微的晃动,树叶褪去了它们密实的棕色,随着树间的摇动,茂密的枝叶变得灰白、苍白,不再像一个整体。鹰停在树的最顶上,眼皮一开一合,拍拍翅膀飞向远方。野鸟在沼泽旁鸣叫,起飞,翱翔,盘旋环绕,孤独地将鸣叫传向别处。火车和烟囱冒出的蒸汽萦绕在空中,变成遮天蔽日的织物,笼罩在大海和田地之上。

这时,玉米已经被收割了。现在只剩下一株玉米,须角还在随风顽强地飘飘扬扬。一只猫头鹰缓缓地落在榆树上,摇摇晃晃,仿佛轻轻沾在一条线上又起飞而去,飞向雪松的顶上。小丘上缓慢移动的暗影,随着人们的步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沼泽的表面空空如也。没有一架游轮驶向这边,也没有任何脚步踏向这里,也没有热乎乎的动物将口鼻伸向水里让水上冒出气泡。一只鸟栖在灰烬般颜色的树枝上,抿了一口清冷的水。没有任何收割的声音,也没有车轮的响动,只有骤起的风呼啸着扬帆而来,吹过草地的尖角。一块骨头经风吹雨打日晒,现在像光洁的小树枝一样,被海水打得发亮。而树木,春天时曾烧得如狐狸的皮毛般火红,仲夏时曾将软软的叶子弯向南风,而现在却像铁一样黝黑光亮。

陆地是如此遥远,连一座泛着光亮的屋顶或闪着灯光的窗子都看不到。蒙上阴影的大地吞噬着这般虚幻的束缚,蜗牛壳般的累赘。现在,投到地上的只有云的流影,雨的盛况,一缕缕箭头般的阳光,或瞬间骤雨的挫伤。

傍晚的余晖消散了热度,熄灭了火光,使桌子和椅子都蒙上了甜美的阴翳,将棕色和橙黄的窗格影子映刻在它们上方。在日落描出的光影里,桌椅变得朦朦胧胧,好像所有的色彩都轻轻倾斜,倒向一旁。这边摆着餐刀、餐叉和酒杯,变长的,肿胀的,仿佛喻示着什么。投映在镜子里的影像静止不动,仿佛这一瞬间便是镜中存留的永恒。一颗颗孤零零的树像尖塔标记着遥远的山丘。

与此同时,夜色变得浓重,影子在沙滩上拉长。黝黑铮亮的铁靴变得像一汪深深的蓝色池塘。岩石看上去也没那么坚硬了。水域仿佛填满黝黑的蛤蜊,环绕着一只陈旧的小舟。泡沫仿佛铅灰色,一会儿停留在这儿,一会儿停留在那儿,珍珠在沙滩上洁白地闪着光。

“汉普顿宫,汉普顿宫,”伯纳德说,“这就是我们的相会之所。汉普顿宫,那里有赤红的烟囱,方形的城墙。我说出‘汉普顿宫’时淡漠的腔调喻示着我已经是个中年人了。十年之前,十五年之前,我说的应该是‘汉普顿宫?’带着微微上扬的质问——它会是什么样的呢?那里会不会有湖泊,会不会有迷宫?我也会满怀希望地发问,到那里去的话,我会遇到谁?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而现在,汉普顿宫、汉普顿宫——字眼击响空气中的铜锣,我曾用六七封电话留言和成堆的贺卡不辞辛苦地清理那个地方的回响,发出一段又一段声响,兴盛,响亮;一些画面升起了——夏日的午后,小舟,提着裙子的上了年纪的女士,冬日的壶,一些三月的水仙花——这些浮在水面上的东西,现在又沉入了一切景物之中。

“我们约定在小酒馆的门口见,有人已经在那儿了——苏姗,路易,萝达,珍妮和内维尔。他们已经聚集在一起。某个瞬间,当我加入到他们中间,有些新的安排就要成形,就要形成新的分组。那些被挥霍、肆意成形的事物,会被检阅说明。我极不情愿地忍受着这份强制。在五十步开外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生活秩序正被影响。他们小团体间的磁力在召唤着我,我走得更近了。他们并没有觉察我的到来。现在,萝达注意到我了,但她带着再次见面的恐惧,假装我不过是个陌生人。现在,内维尔转过身了,很快地,我一边挥起手向内维尔打招呼,一边大喊:‘我之前也把花瓣压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里。’随后自己就感慨万分起来。我小小的船只就这样在波涛翻滚的浪间摇摇晃晃地漂浮着。没有一颗万应灵丹(我记下这个词)能抵御重聚带来的震撼。

“将参差不齐、生生冷冷的边缘相互接合,也是件很不舒服的事情;只有渐渐地,当我们摇摇晃晃地踏进小酒馆,脱下帽子和外套,相聚才变得合情合理起来。现在的我们正聚集在一间长长的、空荡荡的餐厅,俯瞰某座公园,一些绿意盎然的空间依然被阳光照得明亮,于是树与树之间横着金色的线条,我们也这样坐下。”

“在这张狭窄的桌旁,”内维尔说,“我们紧挨着坐下,好了,在第一波情绪顺利到来之前,我们都感受到了什么?敞开心扉,实话实说,直白得就像惺惺相惜的朋友艰难地会面,我们对这次相见都做何感想?回答也许是无比悲凉的。那扇门不会被推开,他也不会来了。我们满怀苦恼。这当下,我们所有人都已到中年,身上背负着包袱。让我们放下重担,你们,还有我,都从生活中得到了什么?你呢,伯纳德?你呢,苏姗?你呢,珍妮?你呢,萝达?你呢,路易?名单就登在门上。在我们分开面包卷、盛起鱼和沙拉时,我触到了口袋里放着的证书——我随身携带它们用以证明自己的优秀。我通过了考验,我口袋里揣着的证书可以证明这点。但是苏姗,你的眼睛,你那总是注视着青菜和玉米地的眼睛,却使我分心了。这些口袋里的证书,这些纷纷吵着要证明我通过考验的证书,在虚弱的哗哗作响中,仿佛是有谁站在空旷的田地里、拍拍手惊走的一群白嘴鸦。现在一切都在苏姗的注视下停歇了(不管是拍手声还是我发出的回响),我只听到风吹拂在耕地上,鸟儿在歌唱——也许是某些人畜无害的百灵鸟。服务员注意到我了吗?或是那些一直神神秘秘的情侣,一会儿徘徊于此,一会儿躲藏在树下,而天色还不足以暗到可以遮掩他们的躯体,他们也注意到我了吗?没有;拍拍手发出的声音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如果不能拿出我的证书、通过大声朗读让你相信我所获得的荣誉,那我还剩下什么?留下的都是苏姗透过她那双透彻的、梨形的绿眼睛带到聚光灯下的东西。每当我们待在一起,总有其他人在场,会面的不自在还没结束,而人总会想将另一个人的特性压制下去。现在,对我来说,那个人就是苏姗。我开口就是为了引起苏姗的注意。听我说话吧,苏姗。

“如果有人在早餐时分到来,就连窗帘上的果实也会摇摇晃晃,仿佛连鹦鹉也能啄食到它了。早餐桌上的脱脂牛奶也会变得黏稠,泛起蓝色。就在那个时候你的丈夫——那个会掀翻长靴,将鞭子指向奶牛的男人——他会嘟嘟囔囔地说着话。而你什么也没说,你什么也没注意。习惯已经蒙蔽了你的眼睛。就在那个时候,你们的关系是无声归零、色彩昏暗的。但在那个时候,我的时间却是柔光满溢而色彩鲜艳的。对于我来说世上没有重复,每一天都充满着危险。在表面上是风平浪静,而表面之下的我们像盘踞的蟒蛇。假装我们都读《时报》,假装我们发生争执,这就成了一段经历。如果这是冬天,雪就会落在地上,将我们一起封进火红的洞穴。烟斗在燃烧。我们站在屋子中央金黄的浴盆里,我们慌慌忙忙地刷着浴盆。看这边啊——它又在书架旁燃烧了,我们对着废墟的景象大笑。让坚固之物被摧毁吧,让我们摆脱束缚,成为无拘无束的人吧。夏天怎么样?我们可以去湖边转转,看那些东方的鹅摇摇摆摆地走在浅浅的水湾边上,也可以看城市里像骸骨般的教堂被新绿盘绕。一切景物仿佛旋转交织的藤蔓,蓦地引向或是危险或是惊奇的亲昵。那些雪花,那些烧着的烟斗,那座浴盆,那些东方的鹅——都不过是高高地浮在空中的喻示,就这样我回过头去,读出了它们所蕴含的那些爱恋,每种爱恋都是如此不同。

“而你,就在同一时刻——我真想消解你的敌意,真想让你的视线固定在我这里,你绿色的眼睛,你皱巴巴的裙子,你粗糙的双手,你光辉灿烂的母性象征,全都像贝壳附在岩石上一样附在你身上。不过这是真的,我并不想伤害你,只是想重新恢复我被你磨灭的自尊。变化不再发生,我们的命运就这样既定了。在这之前,我们还在伦敦的餐厅与珀西瓦尔见面,一切徐徐展开,渐渐晃动。我们可以成为任何样子,现在我们已经做出选择——或者说有时好像选择自己找上门来——用一双钳子将我们从肩膀分隔开来。我选择了这边,我没有将生活向外,而是向内,向那生猛、洁白毫无保护的纤维伸去。我被思绪、面孔和细小的事件填满,那些事情是那么细微,它们有自己的气味、颜色、质地,各有各的组成物,却唯独没有名字。于你而言,我从来都不是‘内维尔’,他看穿了我生活的极限和无法穿越的界限。但就自己而言,我仿佛一张无形的、穿行世界之下的网,从来都不能被如此测量。我的网结与它所包围的一切物质已经密不可分。它卷起鲸鱼,那巨大的海中怪兽和白色的水母,明亮模糊,徘徊不停。我探测,我观察。在我眼皮底下开着的——是一本书;我的眼睛直直地穿过它,看到它的心脏——我就这样望穿底部。我明白爱恋如何痛苦地消磨于火中,嫉妒如何将绿色的枝条伸向四方,而复杂的暧昧又是如何错综复杂。爱恋会缠出死结,恋爱又会无情地将它们撕裂。我被反复交缠,我被生生撕裂。

“可是,我们也曾有过光辉灿烂的时刻,那是我们一心望向大门,看到珀西瓦尔终于进来的时刻。那时的我们无拘无束,还会坐在公共休息室硬邦邦的长椅尽头。”

“这边是山毛榉树林,”苏姗说,“这里就是埃弗顿,金灿灿的钟表指针在树林间闪闪发光,鸽群划过密叶。不断变化的光在我头顶流过,它们从我身旁逃离。但是看啊,内维尔,我是为了成为我自己才会质疑你的,看我放在桌上的手,看看关节和掌心健康的颜色变化吧。我的身体,好像巧手工人使用的工具,每个零件都要派上用场,每天都要被正确地使用。刀刃干净、锋利,但刀刃中心却是磨损的。(我们好像林间野兽般暗地较量,像牡鹿一样相互攻击对方的角。)看穿你苍白而消瘦的躯体,就连苹果也该像罩在玻璃下似的在外面蒙上一层薄膜。和一个人深深地躺进椅子里,只和一个人,但是人人都在变化,而你只观察到身体的一寸——它的神经、组织,沉闷和划过其中的血液——但从来看不懂它全部的样子。人不会从一座花园中看到房子,田地中看到马匹。一座小镇展开,而你却像老妪一样使劲地盯着排水管道。但我见过砖瓦砌成的生活,内容充实,外形庞大。它建起战场和高塔,工厂和加油站,还有不知何时开始的雕刻。这些事情是如此的公正而卓越,无法从我脑海里磨灭。我并不太婉转或是含糊其辞。我就坐在你们当中,用自己的坚定磨损着你们的柔软,带着清澈的绿色眼睛,轻轻拍打像飞蛾翅膀般颤动的词语。

“现在我们对上了犄角,这是必要的前奏,这是老朋友们打招呼的方式。”

“树林间的金色光芒渐渐褪去,”萝达说,“一片小小的绿色栖在后方,好像梦里伸长的刀片,或无人踏足的悬浮小岛。一辆辆汽车驶过,驶向大道。恋人们可以被夜色遮掩了,在他们的衬托下,枝摇叶晃的树木也变得下流。 ”

“曾几何时,事情是如此不同, ”伯纳德说,“过去,如果我们想,甚至能让溪水停止流动。而现在,多少通电话,多少张卡片,才能将我们聚集到汉普顿宫再一次相会?从一月到十二月,生命是以怎样的速度在流逝啊!我们在事物的奔涌中随波逐流,茫茫间几乎没有留下影子。我们无可比较,也极少顾及你我,就在这不知不觉中达到了冲突所带来的最大自由,拨开了遮掩在沉没隧道间的丛丛杂草。我们要像鱼儿一样跃起,高高跃向空中,只为赶上从滑铁卢车站开启的列车。但是,不管我们跳得有多高,最终还是会跌落到潮水中。我不该再从南边的海岛乘船起航了。罗马是我能抵达的最远的地方。我已经生儿育女,在一幅拼图里,我已经被镶进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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