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_薰衣草花园

小号,在这里放一些自己想保存的东西,也尝试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它们时而看看这边,时而看看那边,不知不觉中凝望得更深了。它们看着花朵下面,目光顺着那里一条黑暗的通道来到一个没有光亮的花颓叶败的世界。它们其中的一只优美地翻飞,轻巧地落在一条硕大肥美的虫子旁,拿尖利的喙去啄虫子;那虫子无力反抗,任凭鸟儿啄了一下又一下,鸟儿啄完后就把它扔在那儿任其腐败了。在花根处,花瓣腐烂的所在,一阵阵死尸般的气息在空气里浮动着,腐烂肿胀的地方渗着液滴。腐坏的水果果皮破裂,而里面的果肉又过于黏稠,流不出来。鼻涕虫的体内渗出黄色的排泄物,它那没有固定形状、头尾不分的身子缓慢地左摇右晃。那些金色眼睛的鸟儿们仿佛被它们逗乐了,在叶片间迅疾地跳动,看着这一团黏糊糊、湿嗒嗒、黄色脓液一般的东西,时不时拿喙尖残忍地啄它。

现在,冉冉升起的太阳已经爬上了窗子,抚摸它红色边沿的窗帘,给它画上了一道道花纹和线条。光线越来越强烈,白色的光芒落到了盘子里;光线凝聚了起来,椅子和壁橱都淹没其中,虽然它们四处散落,但在光影的笼罩下看似也不可分离;墙上的穿衣镜反射着光线,像一池白水。窗台上的一朵花被一个花的魅影笼罩着,然而这魅影也是花的一部分;当花蕾绽放时,镜中那个颜色稍淡些的花也绽放了。

起风了。海浪像战鼓一般隆隆地撞击着岸边,像一群戴着黄色头巾的勇士举起了抹着毒药的枪矛。他们高高地抡着胳膊,向一群正在吃草的白色羊群发起攻击。

“事物错综复杂的一面日益呈现,”伯纳德说,“在大学里,生活如此忙乱,压力如此巨大,光是生存就日益让人应接不暇。仿佛每个小时都有一些新的东西从巨大的摸彩袋里被掏出。我是什么?我自问道。是这个事物吗?

不,我是那样东西。尤其是此时此刻,我离开了房间,人们还在说着话,石板地上响起我寂寞的脚步声。我看到一轮月亮升起,超脱、漠然,照映着古老的教堂——这时,我意识到我不是一个单一的存在,而是复杂的、多样的。在公共场合,伯纳德妙语连珠,可在私底下,他却喜欢隐藏自己,这就是他们所不理解的一面。他们现在肯定在议论我,说我从他们身边逃走了,是个喜欢躲躲闪闪的人。但他们却不知道我需要完成一些人格之间的转换——伯纳德其实是几个人,他们轮流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但他们之间相连的入口和出口却需要被隐藏起来。我对不同情景的体察异于常人,我在火车上看书时总会不由自主地问,他是个建造商吗?她不开心了吗?我今天格外注意到西梅斯了,真是可怜,因为脸上长着疹子,他几乎不可能给比利·杰克森留下好印象了,他会多么痛苦啊。这也令我感到痛苦,于是我热情地邀请他吃晚餐。但他反而以为我这是对他有好感,可事实并非如此。这是真的,虽然‘有着女性一般的感性’(这里我在引用我传记作者的话),‘伯纳德仍旧拥有男子逻辑清晰的节制感’。那些能给人留下单一印象——主要是好印象——的人(因为为人质朴、头脑单纯似乎被看作一种美德),都是努力在最湍急的水流中保持平衡的人。(我眼前此刻好像立即浮现出一群鱼儿,它们的鼻子回避着水流的方向。)坎农、莱西特、彼得斯、霍金斯、拉朋特、内维尔——都是这样立场中庸的鱼儿。但是你懂得,你、我的本来面目,总是可以招之即来(要是召之不来,会多么让人难受啊,那会在午夜让人觉得心空得发慌,单看俱乐部里那些老人们的表情就知道了——他们未能召唤到真正的自己,因此放弃了),你知道我今晚说的那些话只能代表一个肤浅的我。在我的外表之下,内心深处,我虽然由不同的人组成,他们却是紧密相连、统一而完整的。我总是能热情洋溢地对别人产生同情;但同时,我又像只蟾蜍一样,坐在洞里,不论迎来的是什么,都极其冷漠地接受着。现在议论我的这些人里,很少有人能像我这样,既有感知的能力,又有推理的能力。莱西特就喜欢追野兔,霍金斯下午在图书馆勤奋地学习,彼得斯在流通图书馆中和他的女朋友在一起。你们都忙忙碌碌,投入其中,越陷越深,唯有内维尔除外——他的头脑太复杂了,单一的事物无法激起他的兴趣;我也一样,太复杂了,在我的脑海里,总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漂浮着,游离着。

“我进了房间,打开灯,看到信纸躺在书桌上,长袍散漫地搭在椅背上,顿时感觉自己像一个风度翩翩、若有所思的家伙,勇敢又鲁莽。我于是轻轻地弹开自己的斗篷,提起笔就给这个我深爱的女孩写下了一封洋洋洒洒的情书——好像恰好证明了我很容易受环境影响似的。

“是的,现在万事俱备,我情绪高昂,那封我已经写了好多次的信现在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写完了。我刚进房间,就把帽子和手杖扔到一边,灵光乍现,我连纸都没铺平就赶紧写下。她肯定会垂青这篇杰作,我一气呵成,连一处修改的痕迹都没有。但看看这封信是多么的杂乱无章啊——这儿随手涂了一个墨渍,但要写得迅速而又不拘小节,也只有如此了。我要用细小的字迹快速、潦草地书写,‘y’的收尾一定要写得花哨些,‘ t’的交叉处要有一种猛冲之势。我们要在星期二约会,那是十七号,然后要打一个问号。但我也一定要给她留下这样的印象,那就是尽管这个小伙子——因为这人不是我——写得如此随意而潦草,但仍透露着一种微妙的亲近和尊重之感。我要隐约提起我们之前的谈话——来唤醒她记忆中的一些画面。但我一定要给她留下这样的印象,那就是我谈天说地极其的游刃有余(这点很重要)。我要从抢救一个落水者的事迹开始讲起(我已经想好措辞了),然后讲到莫法特太太的言论(我也记了笔记了),接下来,就是我最近读过的离经叛道的书籍,说一些看似随意但实则饱含深意的话(深度评论的措辞似乎都不甚讲究)。这样的话,她梳着头或者灭蜡烛的时候就会喃喃自语道,‘我是从哪儿读的这些来着?哦,是从伯纳德的信里。’这些火热的、湍急如熔岩一般流淌的句子,就是我要的,它能让人心融化。能够写出这样句子的人是谁呢,当然是拜伦了。我,在某些方面,与拜伦是有些相像的。要是掺杂一些拜伦的语气,或许能让我的语言风格更加鲜明,情绪更加饱满。那就让我来读一页他的诗吧。不,这一页太平淡了,这一页太零碎了,这一页太正式了。现在我已经找到窍门了,他的韵律已经映入了我的脑海(韵律是写作中最重要的事情)。现在,我就急不可待地开始了,我的笔调轻快又活泼——

“可落笔之后,却显得平淡无奇。我的热情渐渐消散殆尽了,它不能支撑我完成这句子间的起承转合了。在我的伪装之下,真实面目开始暴露。要是我此刻重写的话,她肯定会想‘伯纳德像某些文人一样矫揉造作,伯纳德在装作他的传记作者呢’(虽然这是真的)。不行,我要明天一吃完早餐就写好这封信。

“现在,我的脑海里又浮现了各种虚构的画面。假设有人让我到离兰利火车站三英里远、国王劳顿城堡里的莱斯多弗家去做客,我到那里时已是黄昏时分了。这座房子高大威严,但又老旧破落,院子里有两三条鬼鬼祟祟的长腿狗。大堂里的小地毯都褪色了。一位军官一样有身份的人在露台上来来回回、急躁地踱着步,吸着烟斗。画面的主调是一种军队背景下充满威严的贫穷。书桌上摆着一只猎狐马的铁蹄——那是匹备受宠爱的马。‘你骑马吗?’‘骑的,先生,我非常喜欢骑马。’‘我女儿想在客厅里见我们。’我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她站在一张矮桌旁,刚刚打猎回来,正吃着一个三明治,发出很响的咀嚼声,穿着打扮都像个男孩子。我给这个军官上校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他肯定觉得我既没有聪明过头,也不至于太不谙世事。我还会打台球。这时候,那个跟了他们家三十年的女仆进来了,她人很和善。碟子上的图案是充满东方风情的长尾鹊。壁炉上挂着她母亲的画像,她母亲穿着阿拉伯服饰。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这个场景想象得毫发毕现。但我真能让它活灵活现吗,我能听到她说话吗——比方说,我们两人独处时,她会用精准又清晰的语调叫我‘伯纳德’吗?在此之后呢?

“事实就是,我需要其他人的激励。一个人的时候,我的思绪之火熄灭了,看到自己编的故事中贫瘠的一面。真正的小说家都是极其简单、单纯的人,但他们的想象力无穷无尽。他们不会像我这样由多种人格组成,也不会像我这样有江郎才尽的惨烈感,好比炉格里燃尽的死灰一般。我的眼中有一些百叶窗的窗叶在翻飞。万事万物都变得无动于衷,我也失去了创造力。

“让我回想一番,今天总体上十分愉快。傍晚时分,我灵魂的屋顶上结了一些小露珠,圆圆的,色彩斑斓。早上还不错,下午我出去散步了。我喜欢看灰色田野对面建筑物的尖顶,我喜欢人群中肩膀之间闪烁着的画面。一幅幅景象不断涌入我的脑际,我想象力充沛,心思细腻。晚饭过后,我又是富于戏剧性的。普通朋友身上难以察觉的微暗特质我都能看到,还能把它们具象化。我也能自如地在不同的人格之间转换。但是现在,我就要问自己这个终极问题了,当我坐在这堆灰烬边,看到里面裸露的煤块如高耸的悬崖石壁伸向大海——哪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房间的环境。当我叫自己‘伯纳德’的时候,回应的那个人又是谁?一个有虔诚信仰、乐于讽刺、幻觉已经破灭但又不至于过度苦恼的人。一个没有特定年龄、职业的人。他就是我自己,仅此而已。此刻这个人正拿着拨火铁棒把煤灰捅得嘎嘎响,它们像雨丝一般散落在炉格里。‘主啊,’他对自己说,望着那些散落的煤灰,愀然道,‘真是乌烟瘴气’;但声音中带着一丝宽慰之感,‘莫法特太太会来把它们打扫干净的——’当我这辈子在命运的车厢中当啷啷左右碰壁——首先撞上这边,然后又撞上那边的时候,就应该多说说这句名言,这是个好主意,‘哦,对了,莫法特太太会来把它们都打扫干净的。’然后我就可以上床睡觉去了。”

“在此时此刻的这个世界,”内维尔说,“为什么要对事物区别对待?如果名字不能带来改变,那我们就不应该给任何东西命名,就让它这么存在吧。眼前河畔风光旖旎,让我和它们都沉醉在愉悦中吧,哪怕只有一瞬。日光灼人,我看见这河流,还有两岸树木上被啄开的树皮在秋阳的烈焰下灼烧。一叶叶小船悠悠地前行,远处传来杳杳钟声,但不是丧钟。钟声也可以为生机而鸣,一片叶子掉落了,但那也是喜悦的。哦,我如此热爱生命!你看那柳树吐出的细嫩叶子,如此动人!小船就在这婆娑的柳影中穿行,里面坐着一群年轻人。他们在听留声机,从纸袋里掏出水果来吃,把香蕉皮抛入水中,任它像一条细长的鳗鱼一样沉下去,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赏心悦目的。他们身后放着调味瓶,挂着一些小饰品;他们的房间里摆满船桨、油画式石版画,但他们的一切都是尽善尽美的。一艘又一艘小船从桥底钻过。那个就是珀西瓦尔,那个大块头,正一动不动地靠在垫子上安眠。哦不,这只是他的一个小跟班,在模仿大块头安眠的情景呢。只是他本人是不知道他的跟班们的这些把戏的,而每当他抓到跟班们现行时,就会和气地拿手推搡他们一下。树木枝繁叶茂,倒垂形成拱门,他们也穿过桥洞、从这拱门下泛舟而过,穿过一道道杏黄色、梅红色的光影。清风徐来,帘帏颤动。我透过层层枝叶,看到那些庄严但永久喜悦的建筑群,它们装着大窗户,看起来很通透,并不臃肿闭塞;建筑体态轻盈,虽然从那古老到无法追忆的年代起,它们就开始屹立在这片土地上。我的胸中涌起了那熟悉的韵律,原本还在沉睡的文字现在惊醒、升起了,它们的浪尖摇曳起来,柔波起伏,起伏又荡漾。我是个诗人,是的,我确信自己是位伟大的诗人。小船载着年轻的人们从远方的树丛下穿过,‘枝繁叶茂、倒垂形成拱门’——我全都看到了,我全都感知到了,我的灵感苏醒了,我的眼里噙满泪水。但当我感受着这一切的时候,我狂野的激情却像脱了缰一般,越涨越高,冒着愤怒的气泡,它变得造作、虚伪起来。文字、词语、句子,像马一样飞驰,鬃毛和尾巴剧烈地颤抖摇晃——但我的内心一定是产生了什么谬误,使得我无法跃上它们的背上驰骋,使得我不能和它们一起飞奔,它们把女人们和她们身上的背包都冲散了。我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那是一种致命的犹疑,但只要我置之不理,它们就会变得像泡沫一般虚浮。我竟然不是位伟大的诗人,这真是太难以置信了。我昨晚写的难道不是首好诗吗?难道是我太仓促,太轻浮?我不明白。我有时并不了解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认清、衡量、细数那些构成我的微小颗粒,叫出它们的名字。

“有什么东西离开了我的体内,去迎接那个来者,它向我保证,这个人我不看也该知道他是谁。一位朋友的到来能够使人发生奇异的改变,即便他仍身在远处。当朋友回忆起我们的时候,他们对我们的帮助是多么有用啊。可被人回想又多么痛苦啊,因为情绪会缓和下来,自己的人格和他的人格会掺杂在一起,混为一谈,成为旁人的一部分。当他靠近我时,我就不是单纯的自己了,而是和别人融合在一起的内维尔——和谁呢?——和伯纳德吗?没错,就是他,那么这个问题我也该丢给伯纳德了——我是谁?”

“真奇怪,”伯纳德说,“好像有谁在和我一起看着这棵柳树似的。我刚才是拜伦,这棵树也曾是拜伦的树,柳枝泪渍斑斑,像瀑布般倾泻,像在哀叹着什么。既然是两个人在同时看着这棵树,那应该就有两种眼光浑然交织,让每一根柳条看起来都不一样。让我来告诉你我的感受,既然你的头脑如此清醒,又总是克制不住想要阐述什么的欲望。

“我感受到了你的反对,你强烈的对抗。我现在和你一起,变成了一个邋里邋遢、喜怒无常的人。印花手帕上永远沾着烤松饼上的油点子,是的,我一手拿着格雷的《墓园挽歌》,一手拿着勺子挖松饼吃,松饼把黄油都吸进去了,黏在了盘子底上——这惹恼了你吧,我感受到了你剧烈的悲痛。你的悲痛启发了我,况且我焦急迫切地想要重获你的青睐,那么让我来告诉你我刚刚是怎么把珀西瓦尔从床上赶下去的吧。我把他的拖鞋、桌子、烧出了凹槽的蜡烛,还有他粗鄙又怨气冲天的口音都描述了一遍,还把毯子从头到脚从他身上拽了下来;当时,他正像一只硕大的茧,裹着那毯子睡觉呢。我这么说着,尽管你面对一些隐秘的伤感时显得冷静又克制(我们之间仿佛有一个罩着头巾、遮遮掩掩的东西,掌控着我们的相见),但你的真情实感还是流露了出来,开始大笑,喜欢起我来。我的语言如此流畅动听,既出其不意,又平易近人,也令我自己高兴起来。当我用词藻掀起事物所覆之面纱的时候,总是感到震惊——我眼前的东西横无际涯,但能表达的却寥寥无几。我说着这番话时,脑海中又有越来越多的泡泡涌现,一个又一个的意象层出不穷。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我需要的,我自问为什么我总是无法写完一封信,我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写了一半的信。当我和你在一起时,我开始怀疑我是最天才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了。我洋溢着青春的喜悦,充满力量,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莽撞但热情四射。我看到自己围着花朵嗡嗡叫,绕着深红色的花瓣哼唱着,蓝色漏斗形的花萼里回荡着我轰鸣的隆隆声。我该多么毫无保留地享受这青春啊(是你让我这么觉得的),还有伦敦,还有自由。停一下,你并没有在听我说话,你在发出抗议,手沿着膝盖摸来摸去,这个动作真是难以言表的熟悉。我们就是通过这些小动作来洞察朋友们心中的不快的。‘在你的富庶和丰裕里,请不要,‘你好像在说,’把我抛在一旁。’‘停下,’你说,‘快问问我都遭受了什么。’

“那么,就让我来为你塑造一片眼前的景象吧(既然你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你躺在河岸上,十月的秋天已经开始褪色,但天空依然明亮可喜。你看着一艘艘小船在丝丝分明的柳枝下穿梭,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诗人,是谁的情人。但你的智慧令头脑太过清醒,你的智力令自己诚实得近乎残忍——这些起源于拉丁语的词汇还是你教我的,你的博学让我略感不安,让我看到自己知识的短板、资质的平庸——所以你就驻足不前了。你从不会在一头雾水中彷徨,也从不在玫瑰色或淡黄色的迷雾中迷茫地摸索。

“我说得对吗?你左手的小动作我没看错吧?要真如此,就快给我你的诗篇吧,给我你昨晚写下的诗作;你当时的灵感如此炽烈,以至于现在反倒害羞起来。因为你不信任灵感,不论是你自己的灵感还是我的。让我们一起过桥回去,从榆树下走过,回到我的房间。在那里,有墙壁将我们包围,红色毛织窗帘覆盖在窗前。我们可以将这些搅扰思绪的杂音、酸橙树飘来的奇怪的气味还有其他的人统统关在外面。这些轻佻的女店员倨傲地说着话,这些体态沉重的老妇人磨磨蹭蹭地走过;还有一些模糊不清、即将要消失了的身影诡异地看了我们几眼——可能是珍妮、苏姗,抑或是正沿着林荫路渐渐淡去的萝达的身影?我再一次从你身体微小的颤动中猜到了你的感受,我从你身边逃走了,像一群嗡嗡的蜜蜂一样飞走了,我永远游离不定,无法像你一样,矢志不渝地专注在一件事情上,但我还会回来的。”

“在这些古老而庄严的建筑物面前,”内维尔说,“竟然还有这些女店员的存在,真让我无法忍受。她们神经兮兮地傻笑着,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让我很反感;她们打破了我沉静的深思,拿胳膊肘戳我,在最纯粹、狂喜的时刻,提醒着我人性的潦倒和堕落。

“但现在,那些自行车一阵风似的骑走了,酸橙树的气味也消散了,人们的身影消失在让人心烦意乱的街道上,我们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地盘。我们是安宁和秩序的主人,荣耀和传统的继承者。黄色灯光落到广场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影,河流上泛来的雾气充盈着这亘古的空间。它们轻柔地覆在那块古老的灰白的石头上。乡间小道的落叶铺得一层又一层,山羊在潮湿的田野上发出粗重的喉音。但在你的房间里,我们是干燥的,我们悄悄儿说着体己话,火焰跳跃又熄灭,将门的球形把手照得亮亮的。

“你在读拜伦的诗,把那些看似在赞美你个性的段落都做了记号。我发现所有做过记号的句子都那么愤世嫉俗又充满激情;那是一种急躁的烈性子,像只扑火的飞蛾。当你拿铅笔在那些句子下画线的时候,你想,‘我也能像这样把斗篷甩到一边,我在直面命运时也是这样把手指关节掰得啪嗒作响的。’可拜伦从不会像你那样泡茶,你把水加得太满,盖上盖子时茶都溢出来了。你桌上还有一摊褐色的液体——把你的书和纸都浸湿了。于是你掏出小手帕,笨拙地把它擦干净,复又把手帕塞进口袋里——这也不是拜伦;这是你,典型的、精致的你。二十年后,我们都功成名就,患了难以忍受的痛风,到那时我要是再想起你来,就会想起这幅场景。要是你死了,我会哭的。你曾是托尔斯泰的门生,现在又变成了拜伦的信徒,或许你以后还会与梅瑞狄斯亲近。你复活节假期会再去一趟巴黎,回来时便打着黑领带,追随了那个无人知晓、面目可憎的法国人。那个时候我就要抛弃你了。

“可我就是一个人——我自己。我崇拜卡图卢斯,但并不会觉得我就是他。作为学生,我是最喜欢模仿别人,毫无原创精神,这儿放着一本字典可以随时查阅,那儿有一个笔记本,可以记下过去分词的奇怪用法。但一个人是不能一直拿着篆刻刀刻这些古老的铭文的。我难道要永远拉上红色毛织窗帘,阅读这本大理石一样厚重的书,看它静躺在台灯光下,书页被照得惨白?这可能是一种光鲜的生活,让人对完美上瘾,不论这些文字优美的花体字将我们带到何方,我们都一路追随,不顾其他的勾引和诱惑,永远安于贫穷,蓬头散发——哪怕是荒漠,或者是那移动的沙流——这在伦敦中央的皮卡迪利大街上看来是非常荒谬的。

“我太紧张了,连话都不能好好说完。我说得太快了,一边踱着步子,来掩盖我的焦虑。我讨厌你油腻腻的手帕——你会把《唐璜》沾上油污的。你没在听我说话,你还在嘀嘀咕咕着拜伦呢。那么现在趁你正在做各种手势,披着斗篷,拿着手杖的时间,我要对你坦露一个从未告人的秘密。我现在要你(我现在正背对你站着)双手接过我的生命,告诉我,当我爱着别人的时候,是否命中注定要引起他们的反感与厌恶?

“我背对着你,忐忑不安地蹭着衣服。不,我的双手现在什么也没做。我把书阁精准地打开了一条缝,把《唐璜》插进去了,放好了。我宁愿被爱,我宁愿出名,而不是在沙漠中追逐完美。但我就注定要引起别人的反感吗?我是个诗人吗?接着吧。欲望已经爬上了我的唇边,它像铅一样冷漠,像子弹一样凶残;我在这个东西里谴责过那些女店员和女人们,还有生活的矫饰与庸俗(因为我爱它),而我现在要把它扔向你了——接着——我的诗篇。”

“他像箭一般从房间里飞了出去,”伯纳德说,“把他作的诗留给了我。哦,友谊!我也要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书页中夹满鲜花!哦,友谊,你的投掷是多么有穿透力——在这儿,在那儿,一次又一次。他看着我,转过身来面对我,给我他的诗。我灵魂的屋顶上所有的迷雾都盘旋着消散了。这股自信我要一直保留到生命的尽头。他从我的生命中走过,像一道绵延的波澜,像一波又一波厚重的海浪。他摧枯拉朽的阵势将我整个扯开,将一颗颗鹅卵石安放在我灵魂的岸边。这让我蒙羞了,因为我变成了小石头。一切虚假的外表都被掀翻了。‘你不是拜伦,你是你自己。’一个人受到另一个灵魂的压制,它们收缩、结合,成为一体——这是多么奇怪啊。

“有一根细长的丝线,从我们身上旋转着吐出,朝着那个阻隔在我们之间、雾气弥漫世界的彼岸延伸而去,这种感觉多么离奇啊。他走了,我还站在这儿,手里拿着他的诗。这根丝线将我们连接在一起。但现在,那个陌生的存在已经消失了,这多么令人宽慰而又安心啊!那双锐利的眼睛已经暗淡了,被罩上了头巾!拉上窗帘之后,房里再无外人,那些衣衫褴褛的囚徒和寄居者在他的威逼下躲进了阴暗的角落,而现在,它们都回到我的身体中来了,我心怀感激!还有那些乐于讥讽、善于观察的灵魂,就算在我被人刺伤、身陷危机的时刻,也替我目光炯炯地探视着;现在,他们也蜂拥着回来了。有了他们的到来,我就是伯纳德了,我是拜伦,我是这个人,那个人,还有其他的人。他们攒动着,黑压压的一片,行为古怪,言论滑稽,使我的人格更加丰盈饱满,一如以前,使我单纯质朴的情感黯然失色。我比内维尔的想象中要拥有更多重的自我。我们并不像朋友们所希望的那样单纯,因为他们需要我们单纯。但爱是质朴的。

“现在他们都回来了,我的囚徒、寄居者们。内维尔用他那令人意想不到的轻灵之剑将我刺伤,在我的防御壁垒上留下了一道裂痕,现在也痊愈了。我现在已经差不多是个完整的人了;看,我多么欣喜若狂啊,内维尔对我视而不见的那一部分,现在又全部活跃起来了。我拉开窗帘,向外望去,心想‘这不会让他感到高兴,但能给我自己带来巨大的喜悦’(我们总是通过朋友来衡量自身的状态)。我的臂膀可以拥抱内维尔从未触碰之地。他们一路上大声唱着狩猎歌,和猎兔犬一起庆祝着几次打猎的成果。以前上学的时候,那群戴着软帽、坐着四轮马车去打球的小男孩们总是在马车转过拐角时一同回头看我们,他们互相拍肩打闹、吹嘘。而内维尔呢,总是小心翼翼地躲开这阵子掺和打扰,静悄悄、匆忙地回房间去,像在密谋着什么似的。我看他瘫坐在一张低矮的椅子上,盯着炉火;那火中燃烧着的煤块在那一片刻有种建筑意义上的坚固之感。生活,他想,要是也能像这样永久,也有这样的秩序就好了——他最渴望的就是秩序,最憎恨我拜伦式的邋遢;想着,他就会拉上窗帘,插上门闩。他的眼睛充满了渴望,饱含着泪水(因为他爱上了某个人,这险恶的爱欲掌控着我和他的见面)。他一把夺过拨火铁棒,把那燃烧中的煤块即将分解的坚固外形捅为灰烬。现在一切都变了。我们的青春和爱也变了。小船已从垂柳的拱门下穿过,行驶到桥下了。珀西瓦尔、托尼、阿奇,或者是另一个人,要去印度了,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他伸手去拿抄写本——那个用花纹纸装订得整整齐齐的笔记本——在上面紧张而又激昂地写下长长的诗篇,他当时最崇拜哪个诗人,就用他的口吻写诗。

“但我还想在此处徘徊,靠着窗台,去聆听。合唱团又开始欢唱。他们现在开始砸瓷器了——这也是个惯例。而那合唱团的歌声呢,像一股夹杂着石头的跳脱的洪流,野蛮地冲撞着老树林,不管不顾地放任自流坠下悬崖峭壁。它们翻滚着、奔腾着向前,像猎犬一般,像足球一般;它们紧贴着船桨,像装着面粉的麻袋一样,突升突降。它们之间的分别消失了——像一个人一般。十月的阵阵狂风撼动着那爆发的声响和喧嚣,也吹拂着笼罩球场的一片寂静。现在,他们又开始摔瓷器了——这是个惯例,一位步态不稳的老妇人抱着包,从炉火映得红红的窗子下小跑回家了。她有点儿害怕那瓷器落到她脑袋上,令她摔到沟里,但她又停了一下,好像是要给她那骨节突起、为风湿症所苦的双手取取暖。那团篝火的舌向旁吐出一串串火花,几片纸的余烬纷飞飘远。那位老妇人在点着炉火的窗外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对比——我看到了内维尔所未看到的景象,我体会到了内维尔无法体会的情感。因此,他会臻于完美,而我不会,我只能造着残缺的句子,被黄沙掩盖。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也不会留下。

“现在我想到了路易。他要是看到了此番情景,这残褪的秋天的晚上,砸瓷器的场面,还有那慢吞吞的猎歌,内维尔、拜伦,还有我们在这儿的生活,会产生怎样幸灾乐祸而富有探索性的观点呢?他薄薄的嘴唇微微地嘟起,脸色苍白,坐在办公室里仔细地读一些晦涩难懂的商务文件。‘我爸爸是布里斯班的一位银行家’——路易总因此蒙羞,所以总是提起他——却破产了。所以,这位学校里成绩最优异的学生只能开始工作了。但当我在这儿寻求反差对比的时候,总觉得他的眼睛在盯着我们——他那大笑的眼睛,狂野的眼睛——把我们一起算在一个数目总和里,像计算一些无关紧要的数据,他在办公室里就一直在做这件事吧。有天,他会拿细钢笔蘸上红墨水,终于算好了,我们的总和就横空出世了,可这还不能算结束。

“砰!他们扔了一把椅子在墙上。我们真是不可救药,我自己也没光彩到哪儿去。我此刻难道没有沉溺于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之中?是,我从窗口探出身子,扔掉手里的香烟,看它轻轻地旋转落到地上。我甚至觉得路易在看着我的烟头,然后他说,‘这意味着什么,但它意味着什么呢?’”

“人们不停地走过,”路易说,“他们络绎不绝地,从这家餐馆的窗户外走过。摩托车、马车、电车;接着又是电车、马车、摩托车——纷纷从窗外经过。在它们身后,我注意到一家家店铺,一排排房子,还有教堂的灰色尖顶也伫立在那里。在它们前面,有一个个玻璃架,放着一沓沓小圆面包和火腿三明治。茶缸中冒出热腾腾的水汽,把这片景象变得雾气氤氲。牛羊肉、香肠和肉糊蒸腾出一股肥厚的腥气,弥漫在餐馆中央,活像一张湿漉漉的大网。我把书本靠在一瓶伍斯特沙司瓶子上,企图融入周围的环境。

“但我却不能。(他们继续走过,人群杂乱无章。)我无法坚定地看书,或者点一份牛肉。我反复地告诉自己‘我就是一个典型的英国人,我和别人一样,是个职员’。我看着邻桌的那个小个子,他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他面部表情灵活,皮肤上起着的褶子随着各种情绪轻微地抽动着,像猴子在树丛中攀爬一样,他对这种对话的套路烂熟于心;他们谈论着钢琴的价格,言谈举止无不合宜得体。它把大厅给堵住了,所以十镑就能买走。人们继续走过,从教堂的尖顶下,从一盘盘火腿三明治前走过。我意识的彩带像海浪一般飘摇招展,却永远为这片杂乱的秩序苦恼,感到困厄不堪。所以我无法专心吃晚餐。‘我愿意以十镑的价格成交。琴架很漂亮,但它把大厅给挡住了。’他们像海鸟一样猛力扎入水中,羽毛油光水滑。所有僭越这个常规的言行举止都被视为虚荣,而这个常规就是我要表现的、常人的姿态。此时,人们的帽子上下晃动,门一直开关不停。我看到了变幻莫测、错乱无章、湮灭和绝望。如果这就是生活的全部面目,那它就是不值得的。我也感受到了这家餐馆运作的节奏,它像华尔兹的调子,画着一个个圆圈。那女服务员正端平她的盘子,举着装青绿蔬菜的碟子,还有杏子和牛奶沙司,一圈一圈地旋转着,在既定的时间准确无误地将食物端给那些顾客们。而这些平常的人们呢,将她的节奏囊括在自己的节奏中(‘我愿意十镑成交,因为它把大厅给挡住了’),接过他们的青菜、杏子和牛奶沙司。那么,在这连续的节奏中,停顿又在哪里呢?有没有这样一个裂缝,透过它可以看到背后的灾难?没有,它的节奏形成一个圆环,是不间断的,和谐又完满。这就是它的主导节奏,这就是掌控一切的那根发条。我看它扩展开来,收缩,然后再扩展,但并未将我包含在内。如果我模仿他们的口音说话,他们势必会竖起耳朵,等待我的再次发言,就为了给我一个准确的定位——来自加拿大或澳大利亚,而我别无所求,只愿被人满怀爱意地揽在怀中。可我却是一个陌生人,外国人。我想淹没在温暖又安全的人潮里,我的眼界已经远在天际,但我注意到周围人头攒动,帽子在永久的混乱中上下起伏着。有人上来发出一声悲叹,她神情游离,精神恍惚(是一个牙齿长得不整齐的女人,在柜台前支支吾吾地说着话),仿佛是对我说的,‘把我们重新带回到羊栏里吧,我们如此稀稀落落地,从摆着一盘盘火腿三明治的窗前走过,起伏晃荡。’好的,我会让你们重获秩序。

“我现在要看那本靠在伍斯特沙司瓶子上的书了。书中有一些掷地有声的言论,一些无懈可击的陈述,寥寥几言,但诗歌就是如此。你们,你们所有人,都无视了它。这些已故诗人的遗言,你们都忘记了。可我不可能把它翻译给你们看,不然你们就会陷入它的信条束缚中,认识到自己是在漫无目的地活着,那种节奏是廉价无用的;但倘若你还未察觉生之盲目,我这样做会让你摆脱那些使你堕落潦倒的东西,它们如影随形,使你变得老态龙钟,即使你正当风华正茂之年。我要试着翻译那首诗,让它变得好读易懂。我,柏拉图的同行,维吉尔的伴侣,要敲一敲这带着木纹的橡木门了。我拒绝用这个流行一时、熟铁做的火药推杆,我不会屈从于这时髦的圆顶礼帽和卷边毡帽,还有女人们所有带羽毛的、花里胡哨的头饰,因为它们都是漫无目的的。(所以我敬重苏姗,她夏天只戴一顶草帽,朴素又简单。)还有那咖啡机的研磨声,窗户上流淌下来的水结成稀稀落落的珠子往下滴,那些突然启动、猛然急停的公共汽车,收银员犹疑不决的动作,那些对人类来说毫无意趣的废话,在疲惫中踯躅的文字。我会使你们重返秩序。

“我的根茎向下延伸,穿过流淌着铅和银的叶脉,穿过潮湿、吐出污浊气味的沼泽,来到地心一个由橡树根攒拢在一起的结。在这里,我的周围被封闭起来了,我看不见周遭的事物,土壤堵住了我的耳朵。但我却听到了战争的传言,听到了夜莺的歌声。我察觉到一支支军队迅疾转移的脚步声,他们成群结队地四处游走着寻找文明,像一群群追逐温暖夏阳的飞鸟。我看见妇女们肩负红色水罐走向尼罗河的两岸。我在花园中苏醒过来,有人碰了我的颈后,接着是一个热吻,是珍妮;这一切我都记得,就像一个人记得一场夜间大火中人们仓皇的喊叫、倾倒的柱子,还有红色和黑色的光影。我永远都在沉睡中行走,现在我睡着了。现在我醒来了,我看到那个闪闪发光的茶壶,玻璃架上摆满了淡黄色的三明治,身穿宽松外套的男子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在他们身后浮现的是永恒的时间。这是一个戴头巾的人拿烧红的铁棍在我颤抖的肉里留下的一个烙印。我在那些密密匝匝、扑扇的鸟翅膀的掩映中看到了这家餐馆,它们的羽毛一层层折叠起来了,它们来自过去。正因如此,我噘着嘴唇,我体弱多病,脸色苍白,每次面对伯纳德和内维尔时都带着仇恨和辛酸,我不讨人喜欢,也没有魅力。他们可以在紫杉树下漫步,生来就有扶手椅可坐。他们把窗帘拉上,灯光落在他们的书页上。

“但苏姗我是敬重的,因为她会坐着缝东西。她坐在一盏静谧的台灯下缝纫,窗外就是麦田,麦穗们舒了口气,令我感到安全。因为我是他们之中最弱小的,最年轻的一个。我看着自己的脚下,看着那些小溪流过砾石滩冲刷出的一条条小隧道。我说,那是一只蜗牛,那是一片叶子。我很喜欢蜗牛,我很喜欢叶子,我总是最幼小、最无辜、最信任他人的那一个。你们都会保护自己,而我却手无寸铁。那个女服务员把辫子编成一个花环,她招摇地走过,毫不踌躇地招待你们吃杏子和牛奶沙司,她像姐姐一样,你们就像她的兄弟。但当我起身时,会拍拍背心上的面包屑,悄悄掏出一笔过于慷慨的小费——一个先令——放在盘子的边缘下。这样,在我离开前她就不会发现它,在我走出餐厅的弹簧门之前,也不会听到她笑着拿起一先令时说的那些刺耳的、挖苦我的话。”

“风吹动了窗帘,”苏姗说,“瓶瓶罐罐,碗,地垫和那破了一个洞的扶手椅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墙纸上点缀着的一根根彩带像往常一样是褪了色的。鸟儿们的合唱结束了,只有一只鸟在卧室的窗户近旁唱歌。我要穿上我的长袜,悄悄地走出卧室的门,下楼来,穿过厨房,出门穿过花园,路过温室,到田野中去。现在还是清晨时分,荒原披着一层青茫茫的薄雾,天空沉闷僵硬,像一张亚麻裹尸布。但它会变得柔和起来、温暖起来的。此刻,天色尚早,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广袤的田野、丰盈的谷仓、葱茏的树林;我是那成群的飞鸟、跳脱的小野兔——我刚差点踩在了它身上。我是那慵懒地舒展着宽大羽翼的苍鹭,是那大声地咀嚼着、嘎吱作响迈着步的奶牛,是那俯冲画出一条优美弧线的燕子,是那天空的一抹残红,是那红色退散后的绿影,是阒静和随后的响铃,是农夫把拉货车的马从田野中召唤回来时发出的呼喊——这些都是我。

“这么多的我,不能被划分界限,孤立地存在。我被送去上学,我被送到瑞士去完成学业,但我讨厌油地毡、冷杉树和山峦。现在,让我拥抱这块平坦的土地吧,在这苍白的天空下,云朵在漫游。马车沿着小道驶来,它的身影越来越大。羊群聚集在田野的中央,鸟儿聚集在路的中央——它们暂时不需要飞走。炊烟升起,黎明的凄凉正在消散。白昼开始微微显现,渐渐恢复了它的色泽。谷浪翻涌,把一整天都染成麦黄色。大地沉沉地悬在我的身体之下。

“但我又是谁呢,这个倚着门,看着我的长毛猎犬一圈一圈打转的人是谁呢?我有时想(我还不到二十岁),我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束光,落在这扇门上,这地上。我有时想,我是四季,一月、五月、十一月;我是泥土、雾霭、黎明。我不能被呼来喝去,或优雅地人云亦云,或与其他人交际应酬。然而现在,我靠在这里,直到胳膊上留下门的印痕。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重量已经形成了,它是在瑞士上学的时候形成的,一个坚硬的东西。不是叹息和欢笑,不是浮文巧语,不是萝达从我们肩膀上望出去时那种奇异的意念交流,也不是珍妮舞蹈中的旋转,她四肢和身体的律动浑然一体。我是残忍恶毒的。我不能优雅地与人交际应酬、人云亦云。我最喜欢路遇的牧羊人那凝视的眼神,还有在马车旁的一条沟渠里给孩子喂奶的吉卜赛女人的眼神。我也会那样给我的孩子喂奶。不久之后,在炎热的午时,当蜜蜂绕着蜀葵哼鸣,我的情郎就会到来。他站在雪松树下,他说一句,我答一句。我体内所形成的新的东西,我必给予他。我会有孩子,还有系着围裙的女佣,拿着稻草叉的伙计;还有一个厨房,他们会把生病不舒服的小羊羔用篮子提进来给它取暖,墙上挂着一条条火腿,洋葱闪闪发光。我会像我的母亲,系着蓝色的围裙,安静地锁上壁橱的门。

“现在我饿了。我喊长毛猎犬来。脑中想着,要在一间明亮的屋子里摆一些面包、黄油、酥皮和白色碟子这样琐碎的东西。现在我要穿过田野回去了。我要沿这条草木蔓延的狭窄小道走回去了。我大步走着,步伐平稳,侧身避开水坑,轻轻跳过土块。露珠沾湿了我的粗布裙子,我的鞋子变得柔软,覆满泥土。现在,天空覆盖着一层层灰色、绿色和棕色的剪影,大路上的鸟群也飞走了。

“我回来了,像一只溜出去的猫或者狐狸,皮毛上挂着一层灰白的霜,爪上的肉垫被粗糙的土地磨得发硬。我推开卷心菜堆走回来,菜叶被爪子摩擦着发出吱吱的声音,水珠飞溅开来。我坐在那里等着父亲的脚步声到来,他会沿着石板路慢悠悠地走进来,他的手里掐着一些药草。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尚未开放的花苞亭亭地立在桌上,在一罐罐果酱、一片片面包和黄油中高昂起头。我们都静默无言。

“然后我去碗柜那儿,拿出了几包潮湿的袋装葡萄干,它的滋味醇厚浓郁;我又费力把一袋面粉搬到洗刷干净的厨房桌子上。我和了一团面,碾揉它,抻它,拉扯它,我把手插在热乎乎的面团里。我把手放在水龙头下,让冷水依次冲刷我的手指,水流成扇形地从我的指缝里流走。炉火烧得正旺,苍蝇绕着圈子嗡嗡叫着。之后,我重新把所有的醋栗、米、银色和蓝色的袋子都锁在了碗柜里。肉正放在烤箱里;面包躺在一条清洁的手巾下,像一个松软的、圆圆的屋顶一样鼓起来了。午后,我来到河边,整个世界都像在孕育着什么。苍蝇在草叶中穿梭,花蕊上裹着厚厚的花粉,天鹅们整齐地列队凫水过溪。云彩现在也是暖色调的了,扫过小山丘,在山上形成一块块光斑,把水面和天鹅的脖颈都映得闪烁着金色的光辉。奶牛们大声咀嚼着,迈步穿过田野。我在草丛中寻找白色圆顶的蘑菇,折断它的柄,摘下长在它旁边的兰草放在蘑菇的旁边,它的根须上还沾着泥土。然后回家,给爸爸烧一壶开水放到茶几上,桌上的几朵玫瑰刚刚泛红。

“然后夜晚就到来了,我们点上了灯。灯光映着常春藤,像生了一团黄色的火。我拿着针线活,坐到了桌边。我想起了珍妮、萝达;听见农场上的马吃力地拉着车回来了,车轮发出咯咯的响声;晚风中,来往的车辆呼啸着。我看到黑暗的花园里颤抖的叶子,想着,‘他们在伦敦跳舞,珍妮亲吻了路易’。”

“真奇怪,”珍妮说,“人们竟然还要熄灯、上楼睡觉。他们脱下礼服,换上了白色睡袍。这片房子一点灯光也没有。天空映着烟囱的剪影,一两盏街灯还在亮着,但并没有人需要它们的光亮,现在依然还在街上的只有忙忙碌碌的穷苦人家。这条街已经空无一人了,一天结束了。几个警察站在拐角处。黑夜降临了,我却感觉自己在暗夜里发光。我的膝盖上覆盖着丝绸做的睡裙,我光滑的双腿互相换擦。项链上坠着的一串石头冰冷地勒着我的脖子,我的鞋子有点挤脚,我直挺挺地坐着,以免头发碰到椅背。我穿着打扮完毕,现在万事俱备。接下来是一刻短促的暂停,黑暗的片刻。小提琴手们举起了他们的弓弦。

“汽车渐渐停了下来。小道上的一段路被车灯点亮,车门打开又关上。人们到来了,但他们不讲话,只是匆匆地进来。大厅里有斗篷飒飒扫过的声音,这只是前奏,一个序曲。我瞥了一眼,我偷看了一眼,然后给自己的脸上擦起粉来。一切都精准无误、准备就绪。我的头发做成波浪一样的卷发,我的嘴唇是无可挑剔的红色。现在,我已经做好准备加入台阶上站着的那些男人、女人们了,他们是我的伙伴。我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都注视着我,我也注视着他们。我们的目光如电光石火一般,我们相见时的目光并没有变得柔和,而是像不认识一样,唯有我们的身体在沟通,这是我的天赋,这是我的世界。一切都明白无误,万事俱备。仆人们恭敬地站在这儿,听我报着名字,我那尚且陌生的、无人知晓的名字,然后他们在我面前大声往里通传,我走了进去。

“这个让我饱含期待、空荡荡的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张镀金的椅子,还有鲜花,它们比长在地里的鲜花更静谧、庄严,一片绿色、白色铺展开来,它们的光彩映照在墙壁上。一张小桌上躺着一本精装书,这就是我梦想的,这就是我预言的,我该生来就在这里。我泰然自若地踏上了厚实的地毯,从容地走在柔滑的、抛了光的地板上。我沉醉在这里的香气中,好似一株羊齿植物慢慢展开它蜷曲的叶子,舒展在这富丽的光泽里。我停下脚步,打量着这个世界,望着这一群我不认识的人。女人们穿着艳丽的衣服,亮绿、桃红、珍珠灰,男人们在她们中间站得笔挺,身着黑白色衣服;在他们的衣服底下全像是溪流经年累月地切出的一道道深深的沟槽。我在窗子里看到了隧道的倒影,它动了一下。我倾身向前时,这些穿黑白色衣服的陌生男人就会看着我;我侧身去看一幅画,他们也会随我转身。他们拿手拨了拨领带,摸了摸背心口袋,掏出了手帕。他们非常年轻,他们非常渴望给我留下好印象,我感到胸中有一千种能量在踊跃。我是挑逗的、快乐的、懒散的、忧郁的,这些情绪在我体内轮番转换。我既植根在某处,又可以随心流动。我光彩夺目地走到一边,像一个金人一般,对他们其中一个说,’你来’,然后荡起黑色的波纹,阴沉地对另一个说,‘不行’。他们其中的一个从玻璃橱窗后原本站着的位置走了出来,他向我走来,一步一步向我靠近,这是我所经历过的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了。我像蝶翼一般扇动着,我像水波一样荡漾着;我像河流里的一株植物,一会儿顺流而下,一会儿逆流而上;但我其实是植根于河底的,因此他才能靠近我。‘来,’我说,‘来。’这个走来的人忧郁又浪漫,他脸色惨白,一头黑发。既然他如此忧郁、浪漫,那我就得挑逗、任性。他走过来了,他站在我身边了。

“我猝然一动,像一只帽贝从它依附的岩石上脱落一般,倒了下去,我和他一起倒下,我被卷走了,我们一同把自己交付给了这条缓慢流淌的音乐洪流。我们随着这犹疑不定的音乐起舞,时而跟着音乐游走,时而脱离它。有几块岩石打破了舞蹈的潮流,它猛然震动、寒栗哆嗦。我们在音乐中进进出出,它像一张大网,将我们卷入,把我们连接在一起;我们无法走出它那婉转、犹疑又急转的调子,音乐像一面没有缺口的圆形墙壁,将我们环绕。音乐将我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合在一起,他坚硬的身体,我流动的身体;它用它平滑而又蜿蜒曲折的褶皱将我们连接、延伸,使我们在其间滚动,不停地颠簸、翻滚。突然,音乐停了下来,我依然血脉贲张,但身体静止了下来。整个房间在我眼前摇摇欲坠,音乐停止了。

“既然这样,那么来吧,让我们围绕着这些镀金的椅子旋转。这个舞阵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厉害,我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晕眩。我不关心世界上的任何东西,我不关心任何人,除了眼前的这个人,虽然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月亮啊,难道我们两个人不被人接受吗?难道我们不是愉快地坐在一起吗?我穿着光洁柔滑的缎面裙子,他穿着黑衣白裤,我的同伴们现在可能在看我,但我会直直地望回去。那些男人和女人们,我是你们中的一个,这是我的世界。现在,我举起这只细脚玻璃杯小啜一口,酒的味道浓烈又苦涩。我喝着它,不禁皱起了眉。香气和花朵,光彩和热量,都被蒸馏到这火焰般热烈的黄色液体中。那个躲在我的肩胛骨后面、长着一双单调乏味、圆圆的眼睛的家伙,现在轻轻地闭上了眼,渐渐地入眠了——此刻就是狂喜,就是解脱。我喉头的闸门打开了,一个个字眼、一句句话簇拥成团,你推我搡地喷薄欲出。它们说的是什么并不重要,它们互相推挤、攀缘着,爬上了彼此的肩膀。那原本形单影只、孤零零的言语,现在越滚越多,我说的是什么并不重要。有一句话从这些话语中挤了出来,穿越了横亘在我们面前的空间,像一只振翼的鸟,落到了我的嘴唇上。我又满上了酒杯,喝下它。我们之间那道遮遮掩掩的面纱落了下来。我被另一个温暖而私密的灵魂接纳,我们在一起了,从高耸的雪山关隘上走过,他忧郁地站在路的顶端。我俯下身,摘了一朵蓝色的花,踮着脚尖把它别在了他的外衣上。瞧!这就是我狂喜的时刻,现在它已经过去了。

“现在,懈怠和冷漠侵入了我们的关系中。其他人匆匆经过,我们不再有身体在桌下碰触时的亲密感了。我也喜欢浅色头发、蓝眼睛的男子。门开了,门不停地被人打开着。我想着,下次门打开的时候,我的整个人生都会发生改变。这次进来的是谁?只是一个仆人,拿来了一些酒杯;又进来了一个老人——年纪都可以当我爸爸了;接着是一位华贵的夫人——在她面前我应该戴上伪装的面罩。也有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对我剑拔弩张,真是勇气可嘉,因为她们和我身份相同,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我生来就该在这样的世界里,它充满风险,但这就是我的冒险。门又开了,哦,来吧,我对这一个说道,从头发到脚跟都泛起金色的波纹。‘来,’然后他就向我走来。”

“我要跟在他们身后慢慢走,”萝达说,“好像看到了我认识的人一般,但我一个也不认识。我要猛然拉起窗帘,看看月亮,忽视周围的景象可以扑灭我的焦躁和紧张。门打开了,老虎一跃而入。门打开了,恐惧涌了进来,层层叠叠的恐惧追逐着我。让我偷偷去看一眼我之前四散安放的宝藏吧。在世界的另一头,大理石柱的倒影映在池塘里,燕子的翅膀在黑暗的水面掠过。但在这里,只有门打开,人们进来,向我走来。他们向我抱以若有若无的微笑,来掩盖他们的残酷和冷漠,然后他们一把抓住了我。燕子的翅膀掠过池塘,月亮独自穿越蔚蓝的海洋。我必须抓住他的手,我必须回答他的问题。但怎么回答呢?我抽回手,笨拙、不匀称协调的身躯因羞愧而发热,接受他对我一阵阵的冷漠和蔑视。但我只是渴望那世界另一端的大理石柱、池塘和翅膀划过水面的燕子。

“烟囱上方的夜空又深了一层。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窗外一只气定神闲的猫。它没有被湮没在黑暗中,没有被囚困在丝绸睡衣里,它可以随心所欲地停下来休息,舒展四肢,然后继续活动。我讨厌个人生活的所有琐碎细节,但我却被困在这儿,不得不听它们的声响。我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如果不把几个世纪的沉沉负重移走,我连动都不能动。百万个箭头刺穿了我,轻蔑和嘲笑穿透了我,我的心胸足以抵御风暴,就算冰雹呛住喉咙我也心甘情愿,但我却被死死地钉牢在这里,暴露在凶险中。老虎向前跃动,闲言碎语像鞭子一样落在我身上,闪动着、毫不间断地落在我的身上。在他们面前,我必须闪烁其词,用谎言将他们挡开。有没有什么护身符可以抵御这个灾难?为了缓解这焦灼不安的情绪,我应该摆出一副什么样的面孔?我想起了箱子上的名字,想起了母亲膝上垂落的宽大裙摆,想起那些山丘的陡峭崖壁环绕的林中空地。把我藏起来吧,我哭喊道,保护我,因为我是最年幼、最弱小无力的那一个。珍妮像一只海鸥驾驭着波浪一样欢快,灵巧精致地展现着自己,口齿伶俐地说着真心话。但我在说谎,闪烁其词,遮遮掩掩。

“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晃动着盆子,我就是舰队的女主人。但在这里,我却不停地摩挲着女主人家锦缎窗帘的流苏,仿佛自己四分五裂开来,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当珍妮跳舞时,她为什么如此胸有成竹?当苏姗安静地在灯下埋首做她的针线活,将白线穿过针眼时,她为什么如此沉着自信?她们说,是的;抑或她们说,不;她们可以手握成拳,坚定地捶桌子。但我会怀疑自己,我会颤抖,我看见一棵野荆棘树在沙漠中不安地摇晃着自己的影子。

“现在,我要装作知道去哪儿一样走几步,穿过房间,到阳台的遮阳篷下。我看见天空像羽毛般轻柔,霎时间,一轮银月涌起。我还看见两个看不清面孔的人在广场上倚着栏杆,像两尊雕塑一样站在天底下。此刻,我眼前是一个岿然不动的世界,但在客厅里,人们众口铄金,他们的舌头像刀一样割在我身上,让我结结巴巴说不上话,逼我对他们撒谎。我从客厅走过时,发现他们一个个面孔模糊不清,但都裹着华美的裘服。情侣们蜷缩在梧桐树下,警察在角落里站岗,一个男人从旁走过。然后,这又是一个岿然不动的世界。但我还不够镇静,踮脚站在壁炉火焰的边缘,它灼热的呼吸炙烤着我,我害怕门被人打开,老虎蹿进来,因此一句话都不敢说。我永远是心口不一的。每次门打开,我就觉得被打扰了一般。我还不到二十一岁,就觉得自己已经要四分五裂了,我会被人嘲笑一辈子。我会在这些男男女女中浮沉——在他们抽搐的面孔、说谎的舌头中浮沉,就像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的软木塞一样,无力反抗。我像一片轻飘飘的杂草,每当门打开,就被一股气流吹得远远的。我是一层泡沫,扫过那最远海域的礁石,将它的缝隙填补成白色。我也是一个女孩,就在这个房间里。”

太阳已经升起,她不再躺在碧绿的海面上,间或扫视一眼外面浪花飞溅的珠玉。她露出了脸,直视着海浪。海浪扬起、落下,规律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一群烈马的蹄音席卷过赛马场,地震山摇,溅起的浪花好似马背上的骑士在挥舞他们的矛枪。钢青色的波浪冲上海滩,浪尖像镶着钻石一般晶莹。它们强劲地涌上岸来,又用力撤回海里,翻涌着,仿佛背后有一座无穷无尽的永动的引擎。阳光洒落在麦田和森林里,河水变得碧蓝,一道道水纹拧在一起,由细变粗。水边斜坡上工整的草坪变得像鸟儿的翅膀一样翠绿,像羽毛一样柔和地起伏着。山峦平缓地起伏着,像被绑缚了一般,好似手臂上的肌肉盘根错节地攀附着;树丛在山的侧翼傲然林立,像马的脖子上修剪过的、短促的鬃毛。

花园里,浓密的树木掩映着花床、池塘和温室,鸟儿们在烈阳下独唱。有一只在卧室的窗户下歌唱,另一只在丁香花丛最上面的枝杈上,还有一只在墙头。每只鸟都激动地唱着,充满热情,但声音刺耳,语气强烈,好像要让这首歌冲破阻拦、迸发出来一般,无论它们的杂音是否打乱了彼此的歌声。它们的圆眼向外凸起,炯炯有神,它们的爪子紧紧地抓着枝丫或栏杆。它们并没有站在遮阳棚下,而是站在蓝天下歌唱,歌声献给空气和太阳。它们新换的羽毛光彩夺目,花纹像贝壳上的脉络一般,或遍布着亮蓝色的条纹,或点缀着金色的斑点,或有一根璀璨的羽毛镶嵌其间。似乎是黎明的威逼才迫使它们像这样放歌,好像生命的利刃被磨得太过锋利,必须要割断点什么——要劈开那蓝色、绿色的柔和光线,潮湿泥土的温润湿气,还有从那油腻的厨房冒出来的烟雾和蒸汽、羊肉和牛肉热乎乎的气息、甜饼和水果的浓郁滋味。湿答答的食物碎屑和蔬果皮从厨房的桶里被扔出来,一道浓稠的液体从中缓慢地流出,流到垃圾堆上。它黏湿不堪,长着点点霉斑。转角处积着一摊液体,鸟儿们飞了下来,降落到垃圾堆上。它们的喙干燥无情,它们的动作迅猛、生硬又突然。他们突然从丁香丛的树枝上或栅栏上猛扑了过去。它们窥见了一只蜗牛,于是衔着它的壳磕了磕石头。它们衔着蜗牛在石头上猛烈地敲击,似乎深谙其道。终于,壳破了,裂缝中流出了浓浆。它们又如一阵风刺向天空,发出短促的、尖利的鸣叫,它们栖落在树木高耸的枝丫上,轻蔑地看着身下的树叶和教堂的尖顶,看着乡间漫山遍野的白花,草叶摇动,还有那擂鼓一般地动山摇的海浪,扬起的波涛像一群披着羽衣、戴着头巾的战士。鸟儿们时不时齐声急促地鸣啭着,像山中奔流的溪水,交汇时的激湍泛起白色的泡沫,接着便沿着原来的河道越来越快地流淌着,冲刷着沿岸宽厚的叶片。但溪水中一出现礁岩,它们就又飞散了。

太阳跃入室内,像一道道锋利的楔子,它碰触之物,皆被赋予一种极端狂热的兴奋。阳光下,盘子好像积满了水,变成了一个白色的湖;刀具变得面目狰狞,活像一把冰冻的匕首。突然间,平底玻璃杯好像在缕缕光线中站了起来。桌子和椅子浮现在水面上,仿佛先前沉没在水底一般。太阳光红色、橙色和紫色的薄膜包裹着它们,光鲜得像一枚枚熟透的水果。瓷器釉面的纹路,家具木头的纹理,地垫上的纤维变得愈发分明,像篆刻的一般。一切事物现在都没有影子了。一个绿色的罐子色彩极为浓郁,它的洞眼有种漏斗般深邃的坠落之感。随后,事物的形状逐渐显现,棱角变得分明。这是一张椅子上凸起的装饰,那是橱柜的大块头。光线逐渐增强,将一团团影子驱赶了出来。它们的形状错综复杂,但聚在一起,悬在布满皱褶的背景中。

“多么壮阔,又多么奇妙啊,”伯纳德说,“伦敦就躺在我眼前,她灯火闪耀,到处都是尖顶的教堂;圆形穹顶的建筑层出不穷,笼罩在这雾气之下。大型燃气罐和工厂烟囱守卫着这座城市。我们到来时,她还在沉睡着。而那些微不足道的事物,像蚂蚁筑巢时堆积的土包一样,都被她藏进了胸中。那所有的喊叫、哭泣、喧哗,都被轻柔地掩藏了,留在外面的只有一片安静。古罗马城也没有如此壮阔。我们此行就是专为这座城市而来的,但她母性一般的安宁和平静已经开始动摇了。一条条高垄密密匝匝地建满了房子,从薄雾中慢慢显现。一座座工厂、大教堂、玻璃圆顶的建筑、学院和剧院兀自耸立着。从北方开来的早班火车凝重地驶进它的站台,我们经过它时拉上了窗帘。当火车拖着行李咔嗒咔嗒地从车站呼啸而过时,一张张茫然又仿佛充满期待的脸凝视着我们。火车带起一阵风,他们把手中的报纸抓得更紧了,他们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但我们依然风驰电掣地行驶了下去,好像要在这座城市的侧翼爆炸一般,好像一枚炮弹击中一只沉闷、庞大又庄严的母性动物的腰窝。她哼着小曲儿,低语着,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此时,我正站在火车窗口往外看,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受,因为幸福感是如此强烈(因为我订婚了),我觉得自己成了这速度的一部分,这缓缓驶入城市的火车的一部分,这也是有说服力的。乘坐火车的种种隐忍和默许都不再让我感到难受了。我亲爱的先生,我大概会对一位旅客这么说,您为什么坐立不安,急着把手提箱拿下来,把您戴了一整晚的帽子塞进去?毕竟我们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呀。此刻我们所有人的愿望都是一致的,像在完成一场盛大的仪式一般,像坐在一只巨大的鹅灰色的翅膀上(这是一个美好、但平淡无奇的早晨),因为我们只有一个渴望——到达目的地。所以,我不想火车伴随着一声重击停下来。我和其他的旅客面对面坐了一整晚,形成了一种联结,我不想让它断开。我不想看到敌对和怨恨又重新开始支配一切,各种各样其他的欲望又开始复苏。与此相比,坐在这列疾驰火车上的所有人却都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到达伦敦市的尤斯顿火车站,这种状态是非常愉快的。但请注意,旅程现在结束了!我们的愿望已经实现了。火车已经停靠在了站台。人群仓促混乱起来,因为显然大家都想第一个穿过大门,进到电梯里。但我并不想做第一个,重新开始背负起生活的负担。自从星期一,她接受我求婚的那天起,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开始充满一种对自身的认同感。就算我的牙刷放在玻璃杯里,要是不说一声‘我的牙刷’,我仿佛看不见它似的。现在我想松开双手,把行李扔在地上,站在路旁,事不关己地望着那些公共汽车,我的心里没有一点欲望,也没有艳羡,如果还有什么事能让我产生一点兴趣的话,那大概只有对人类命运永无止境的好奇心了,但我此刻对它了无兴趣。我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她已经接受了我。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下了车之后,我像一个刚刚吃完奶的孩子一样心满意足。现在,我可以无拘无束、深深地沉湎在周遭的一切中,这亘古不变的芸芸众生中。(让我在这儿说一句,裤子是多么的重要啊,一颗聪明的脑袋要是碰上了一条破旧的裤子,也是会变得一头雾水、无法思考的啊。)我在电梯门口游移不定地徘徊着,看起来有些奇怪。是走这边,还是走那边,还是往其他方向?这个时候,我个体的独特性无疑就凸显出来了。他们都走了,他们都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比如有一些不太想办的事情已经约好了时间,比如买帽子,诸如此类事情,令这些一度在火车上亲近相处的可人儿各奔东西了。可我呢,我没有目标,也没有志向。那就把自己交付给大众的意志,随波逐流吧。我的意识像一条流淌的浅灰色小河的水面,岸上有什么,它就倒映出什么。我记不住我的过去、我的鼻子,还有眼睛的颜色,或者有关我自己是什么的一些基本的看法。只有在一些紧急关头,比如在十字路口、马路边,保命的渴望才会突然映入我的脑海,让我赶紧止步,比如现在——正因如此我才没有撞上这辆公共汽车。我们似乎执念于活着,而当这个愿望被满足后,对周遭的漠然又降临了。交通工具的轰鸣声,还有那些来回穿梭的、毫无差别的面孔,把我拖入梦境,他们的面貌都被磨平了。人们或许都能从我的身体中穿过了,我发现自己此刻已经被时间困住、身陷其中了,那么这一天、这个时刻究竟是什么?车水马龙的轰鸣声也可以是任何一种喧嚣——森林间树木的嘶吼、野兽的咆哮。时间在它行进的轨道上迅速地往回缩了那么一两寸,我们的那一点点进展就被抵消了。我们其实是赤身裸体的,我们身上只不过覆着一层薄薄的、系扣子的衣服。在这人行道下,堆积着贝壳、骨骼,还有沉默。

“然而,我做的梦,我举棋不定的前行,也就是那些人们在水流的表面之下悄悄做出的尝试,都被一些知觉和感受搅扰、撕碎、刺痛、掐断——它们自然萌生,且与好奇心、贪婪和欲望无关,好像在睡梦中一样,不必对其负责,这是真的。(比如我觊觎那只包,诸如此类。)但不,我渴望走下去,对事物做更深入的探查,时不时运用我想象的特权去刨根究底,而不仅仅总是茫然地行动;去倾听大树枝丫的绽裂声、猛犸象的足音,那些来自远古时代的模糊声响;去让那些不可能被满足的欲望尽情地张开它豁达的双臂拥抱这个世界——茫然行动的人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而当我走在路上时,我难道没有轻微地颤抖,意念发生奇异的动摇,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令我心神飘忽,去拥抱那些充满执念的人。那些瞪大眼睛打量别人的人和肤浅的游客,跑腿的男孩,还有那些探头探脑、东溜西逛的女孩们——她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法逃脱的厄运,只是盯着商店的橱窗看。但我知道,我们的路途很短暂,朝生暮死。

“可事实是,我感到生命被奇异地延长了,我现在不能否认这一点。这是因为我可能会有孩子吗?好比撒出去了一把种子,让他们落入了更广阔的天地,而不会像我这一代——这为厄运所困扰的人群,在大街上、在无休无止的竞争中前攘后搡?以后的夏天,我的女儿们也会来到这里,我的儿子们会开创新的领域。如此这般,我们就不会像雨珠一样,一时半刻就被风吹干;我们让花园簌簌摇曳,让森林发出雷鸣电响般的咆哮;我们会不断地以新的面貌呈现,周而复始。这大概可以解释我的内心为什么如此安稳平静,充满自信,而不是从这大街上拥挤的人潮中突围,从人们紧挨的身体中挤出一条路来,伺机寻找安全的过马路的时机——那副面孔真是太骇人、太荒诞了。这并不是我自吹自擂,因为我的志向已被清空。我也不记得自己有何种天分、怪癖,或是其他的个人印记了;也不记得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长什么样了。此时此刻,我不是我自己。

“可你瞧,它又回来了。这持久弥漫的气味不可消除,一个人的人格但凡出现一丝裂缝,它就会偷偷钻进去。我此刻不是这条大街的一部分——不,我在观察街道,而这观察的时刻,意念就会分裂开来。比方说,一个女孩站在后街上等人,她等的是谁呢?大概是一段浪漫的情缘吧。那家商店的墙上安着一只小起重机,于是我想,那个起重机为什么要安在那儿?我又想象在六十年代的某个时候,一位衣着花哨、颐指气使的贵妇被她的丈夫满头大汗地从一架四轮马车里拽了出来。一个怪诞的故事,那就是了,我生来就会编造那些前所未有的好词佳句,借着一件事或者另一件事吹着浮华的气泡。随后,我会把这些词句随手甩开,开始让自己的思想变得更加复杂精密,区分自己不同的人格。我散步时,听到脑中有个声音在说,‘看!快把那个记下来!’我设想,自己在一个冬夜被人召唤,让我讲一讲我所有遣词造句的意义——它包罗万象,会被人口耳相传,也算是我臆想完美的终结。但是,像这样在后街上的独白很快就会黯然失色。因为我需要一群观众。没有观众,我就会词穷。没有观众,我的最后一句话总是不能呼之欲出。我不能坐在肮脏的餐厅里,日复一日地点着同样的酒,把自己完全融入同一种酒中——它就是此生。我可以用我的词藻和字眼,在眼前营造出一个安置好家具的屋子,屋子里点着几十支蜡烛。我需要在别人的注视下才能造出这些辞藻来。我发现,只有在别人目光的启发和照耀下,我才能做我自己。所以,我不能十分地确信自己到底是谁。而一个真正的人,像路易、萝达,在孤独中反而更加完整。他们讨厌众目睽睽的场合、连篇累牍的文辞。他们的画像一经画好,就被他们迫不及待地扔到麦田里去了。路易的言辞结着厚厚的冰壳,仿佛被冻住了,只有寥寥数语,却精炼简洁,因而经久不衰。

“在我的神思经过这一段昏暗的时光之后,我希望可以在朋友们的注视下重新闪烁出多彩、耀眼的光芒。我已经穿过了一片暗无天日、令我思维停滞的地带。那是一块陌生的土地——在我对它进行宽慰、安抚的时刻,在我暂时忘掉一切、心神愉悦的时刻,一声叹息在我耳边响起,它从潮水中传来,有时又跟潮音相混合。潮水漫过了这个明亮的光圈,漫过了那了无生气的愤怒的擂鼓声。我已经有了极为平静的一刻。或许那就是幸福。现在,一阵刺痛感、好奇心还有贪婪(我饿了)把我拉回了现实,除此之外,还有做回自己的渴望。我想起了那些可以促膝长谈的人,路易、内维尔、苏姗、珍妮和萝达。在他们面前我是多面的,他们让我从黑暗中得到解脱。今晚我们就可以相见了,谢天谢地,我不要孤独一人。我们要一起吃饭,我们要向珀西瓦尔道别,他就要去印度了。现在时间还早,但我已经感受到远方朋友到来的前兆,他们的气息,还有他们的体态,已经像先驱者一般来到我面前。我看到路易的人格像雕塑般沉静凝重;内维尔的思想像剪刀般精准笃定;苏姗的眼睛像块明亮的水晶;珍妮总是如火焰般舞蹈着,火苗发散开来,把土地炙烤得干涸;萝达像山泉水泽的仙女,身上总是湿漉漉的。这些画面都美不胜收,但并不是真实的——我仿佛看到了这些不在我身边的朋友,它们是幻象,怪诞又膨胀,像一只水泡,只要拿脚一碰就会破掉。但是是朋友们,让我精神振奋,使我能够继续活下去,他们把这些幻象一扫而光。我开始对孑然一身的孤独有些厌倦了——它的褶皱裙摆悬在我眼前,把我捂得闷热,并不十分爽朗。哦,把它扔到一旁、振作起来吧!来一个人跟我说话吧,谁都可以,我不挑剔。在街上为人们扫地收取小费的人可以,邮差、这家法国餐馆里的服务生也可以,那位和蔼可亲的业主就更好了,他的和蔼可亲似乎是为某位贵客预留的——他正在为某位贵客拌沙拉,但到底是哪位呢,我问,他为何有此特权?他对那位戴耳环的夫人又说了点什么,她是他的朋友还是顾客?我一坐在桌旁,脑中的混乱、犹疑、揣测立刻活跃起来,拥挤在一起,十分诱人。一个个画面立即涌入了我的脑海,我简直要为自己如此文思泉涌感到不好意思了。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就将这里的每把椅子、每张餐桌、每个吃午餐的人都描绘得活灵活现。描绘万事万物的词藻像面纱一般笼罩着我的思绪,它哼鸣着,飘来跑去,哪怕是和服务生说一句有关葡萄酒的话,都会让它一触即发,像火箭一般势不可挡。它金黄的谷粒掉落在我想象力的肥沃土壤上,在那里生根发芽。这种文思泉涌是突如其来、出乎意料的——这才是与人攀谈、产生交集所带来的喜悦。在和一个不认识的意大利服务生结合之后——我变成了什么呢?这个世界从无稳定性可言。这个事物有什么意义,那个东西又有什么含义,是谁说了算?又是谁在那儿预设一个词会经历怎样奇妙的旅程?它就像一个游荡在树梢的气球一样,行踪不定。因此,谈论既定的知识是徒劳的,一切都是实验和冒险,我们永远都在和一些未知的事物发生交集。下一个要到来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当我放下玻璃杯时,却记得我订婚了,今晚我要和朋友们一起吃饭。我是伯纳德,是我自己。”

“现在是八点差五分,”内维尔说,“我来早了,我提前十分钟就坐到了桌边,为了享受这充满期待的每一秒。每当门被打开的时候,我就会问,‘是珀西瓦尔来了吗?不,他不是珀西瓦尔。’我说这句话时有一种病态的快感:‘不,他不是珀西瓦尔。 ’我看那扇门开开关关二十次了,每一次,悬念都加深了。这就是他要来到的地方。这就是他将要坐的桌子。等会儿,他的身体就会在这个地方,虽然现在看来还不可思议。这张桌子,这些椅子,还有这个插着三枝红色花朵的金属花瓶都将焕然一新,变得不同寻常起来。当一个人期待着某件事情发生时,房间的弹簧门、堆放着水果的桌子,都会呈现出一种摇摆不定、不真实的面貌。周遭的事物颤抖起来了,好像不是真实存在的一般。桌布白茫茫的,十分刺眼。其他用餐者的敌意和漠视压迫着我。我们看看对方,发现彼此并不认识,互相瞪一眼,然后移走彼此的目光。这眼神如同鞭笞,我感受到了他们内心世界的残暴和冷漠。如果他不来,我是无法忍受的,我该走了。但是现在,一定有谁正在见他。他一定是在出租车里,路过一些商店。每分每秒,他都似乎要突然闯进这房间一般,走到这刺眼的光线下,在这强烈的存在感中,让事物丧失它们本来的用处——这把刀刃似乎只是一道光,而不是用来切东西的。标准正在被废除。

“门一直打开着,但他就是不来。路易犹豫地站在那里,他身上的笃定和怯懦奇妙地混合在一起了。他进来时在穿衣镜前照了照镜子,摸了摸头发,对自己的形象并不满意。他说,‘我是一个公爵——古老族裔的最后一个传人。’他尖酸、多疑、跋扈、难相处(我在拿他和珀西瓦尔做比较呢)。他同时也是个难对付的人,因为他的眼睛里总是含着嘲笑别人的神情。他看到我了,他走过来了。”

“苏姗也在这里,”路易说,“她没有看到我们。她没有盛装打扮,因为她鄙视伦敦的虚荣。她在弹簧门那儿站了一会儿,打量着自己,像打量一只被灯光照晕了的动物。现在她过来了,她的步态活像只悄没声息但又自信的野兽(即便她穿行在桌椅间)。她仿佛是在靠直觉认路一般,在这些小桌子间来回穿梭,但没有碰到任何东西,对服务生也视而不见,径直走到角落里我们所在的桌边。而当她看到我和内维尔时,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确认感,好像找到了她要找的人似的,但这表情把我们吓了一跳。得到苏姗的爱,就好比被鸟锋利的喙刺穿,被钉牢在谷仓的门上。但我有时候希望能够被矛枪一般的利喙穿透,钉在谷仓的门上,永远地在那里,我很确信。

“现在萝达趁我们没注意,不知从哪儿蹦出来了。她的行进路线一定曲折复杂,一会儿跟在一个服务生后面,一会儿躲在一根装饰柱身后,这样,她就可以尽量推迟和我们相认时的激动了;这样她就有多一刻的时间来摇晃她盆子里的花瓣了。我们唤醒她,我们折磨她。她畏惧我们,她藐视我们,但还是畏畏缩缩地来到了我们身边,因为尽管我们对她残忍,我们之中总还有一个人的名字和脸庞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欢乐,照亮她的道路,给她实现梦想的机会。”

“门开了,门开关不停。 ”内维尔说,“但他还是没来。”

“珍妮也来了。”苏姗说。“她站在门口。一切似乎都静止了。服务生停下了手里的活儿,餐桌上的食客都朝门那儿望去。她似乎成了一切事物的焦点,一张张桌子,一道道门,一扇扇窗户,还有天花板,都主动环绕着她排列起来,散发出光芒,像一面被打破的玻璃上散布在小孔四周的辐射状的裂纹。她把所有事物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一点上,使它们秩序井然起来。现在,她看到了我们,走了过来,所有交会的目光也跟着波动起来,像海浪一样,流过我们的头顶,掀起了一轮新的关注浪潮。我们因她而发生改变了,路易摸了摸他的领带;内维尔正极为焦虑不安地等待着,并紧张地把面前的叉子摆正;萝达看见她觉得非常惊讶,好像看到了远在天际的亮烈火光;而我呢,虽然我的脑海中堆满了潮湿的草莽、润泽的田野,雨打屋檐的声音、冬天强劲的朔风卷过房子的声音也在我脑海中回荡,裹挟起我的灵魂免受她的侵害,但我还是感受到了她的轻蔑在我四周窃窃地游荡,她的笑声卷起了火舌,在我的周围徘徊,毫不留情地点燃了我寒酸的裙子、我方形的指甲。我赶紧把它们藏到了桌布底下。”

“他还是没有来。”内维尔说。“门一直开着,但他就是不来。那是伯纳德,他脱下外套,毫无保留地露出了腋窝之下的蓝衬衫。然后,和我们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根本没用手推门就直接闯了进来,仿佛不知道里面是一屋子陌生人似的。他也没朝镜子里看一眼,他的头发乱七八糟的,但他根本不知道。他丝毫没有觉察到我们和其他食客有什么不同,也不知道该来这张桌子。他站在那儿,犹豫起来,不知道该往哪儿走。那个人是谁?他自问道,那个穿着演歌剧用的斗篷的女人他好像似曾相识。他和谁都似曾相识,但不了解任何一个人(我又拿他与珀西瓦尔做比较了)。但现在,他似乎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了,好心肠地向我们挥了挥手,像致敬一般;他努力地表现出他仁慈的一面,充满人性的关爱(我这么说是想佐以‘人性关爱’无用论这个笑话)。珀西瓦尔还没有来,令这一切都显得虚幻不实,要不是因为他,我应该像大伙儿一样,早就觉得现在是我们的节日了;现在,我们又聚在一起了。但珀西瓦尔没有来,这一切仿佛摇摇欲坠。我们是晦暗的轮廓、空洞的魅影,像雾气一般飘忽不定,没有背景的衬托。”

“弹簧门还在不停地开关,”萝达说,“陌生人不断地进来,那些我们永不会再见的人。人们擦肩而过,有些人过于亲近,有些人又极其冷漠,他们的神情仿佛在说世界抛下了我们依然在继续转动,这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们不能就此在人群中销声匿迹,我们不能忘记自己的容貌,即便是像我这样没有面孔之人——当我走进来时,别人会无动于衷(苏姗和珍妮会让人为她们驻足,面露欣喜之色)——而我东躲西藏,飘忽不定,从不在一处长久流连。我无法维持自己的留白,一种连续的存在,或者说一堵高墙,抵挡那些走来的人群。这都是因为内维尔和他的悲伤,他痛苦而尖锐的呼吸声把我搅扰得心烦意乱,任何事物都变得无法安定、无法平息了。每次开门时,他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子——因为他不敢抬眼看——然后抬起头来晃了一眼说,‘他还没来。’但现在,他终于来了。”

“现在,”内维尔说,“我的花树开花了,我的心又欢欣地振作起来了。所有的压抑都得到了释放,所有的障碍都被移除。这片肆虐的混乱终止了,他让秩序重新降临,刀具又恢复了它切割的本能。”

“珀西瓦尔来了,”珍妮说,“他并没有特意打扮。 ”

“珀西瓦尔来了,”伯纳德说,“他正在捋头发,但不是出于要面子(因为他没照镜子),而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得体。他是因循保守的,他是个英雄。小男孩们成群结队地跟在他身后穿过操场。他擤鼻涕的时候,他们也跟着擤鼻涕,但都不如他那般迷人,因为他是珀西瓦尔。现在,当他即将离开我们去印度的时候,所有这些记忆中的琐事都一起浮现了。他是个英雄,是的,这无须否认。当他坐到苏姗身边时——他爱她——这个气氛达到了它的高潮。我们之前还大呼小叫,像一群豺狼一样互相撕咬打闹,现在他一到来,我们即刻沉着冷静起来,像士兵见到了长官一般。我们这一群年轻人中,最年长的还没有二十五岁。之前,我们各奔东西,互不见面,每个人都像急于表达自己的鸟儿一样,独自歌唱,带着残忍无情、近乎野蛮的年轻人的狂妄,敲着自己的蜗牛壳,直到将它砸得碎裂(我也参与过);抑或独自栖息在卧室的窗外,歌唱着爱情,或者名利——这些羽翼未丰、嘴上还长着黄色茸毛的小鸟儿所珍爱的个人经历。现在,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了。我们栖落在这家餐馆中,彼此之间挪坐得更近了,我们每个人的兴致各不相同,窗外川流不息的人潮分散着我们的注意力,令我们不快。镶着玻璃的大门永远开关不停,对我们施以无数的诱惑,挫伤我们的自信——但我们坐在这儿,爱着彼此,并相信我们可以长久相处下去。”

“现在,让我们从孤独的黑暗中走出来吧。”路易说。

“现在,让我们直截了当地说出内心的想法,”内维尔说,“我们相互孤立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们的准备也已经完成了。那些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日子,在楼梯上泄露秘密、充满害怕和狂喜的时刻,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

“康斯特布尔太太举起了她的海绵,把温暖的热水浇灌在我们身上。”伯纳德说,“更衣时,我们裹着的浴巾和皮肤相互摩挲。”

“街边的小混混和帮厨女佣在厨房花园里做爱,”苏姗说,“在被风吹得翻飞的晾晒衣物中间。”

“风的气息像一只老虎在喘气。”萝达说。

“躺在沟渠里的男人被划开了喉咙,他面色铁青。”内维尔说,“上楼时,我想到那些面目森怖的苹果树上僵

硬的银白色树叶,无法抬脚迈步。”

“没有风,但树篱里的叶子在跳舞。”珍妮说。

“在烈日灼烧的角落里,”路易说,“花瓣在深色的绿影中游泳。”

“在埃弗顿,园丁们拿着大扫帚不停地清扫着花园,一个女人坐在桌边写信。”伯纳德说。

“当我们重逢时,”路易说,“我们像从这个紧紧攒起的毛线球上抽丝剥茧一般回忆着什么。”

“然后,”伯纳德说,“马车就来到了家门口接我们去上学了。我们紧紧地压着新买的圆顶帽子,遮住眼睛,企图隐藏怯懦的眼泪。我们驱车穿过街道,连做杂务的女佣都看着我们。箱子上用白色字母印着我们的名字,仿佛在昭告全世界我们要去上学了。箱子里装着编好了号的袜子和衬裤,我们的妈妈提前几晚在上面缝了我们名字的缩略首字母。这仿佛是我们和母体的第二次断绝。”

“学校里,朗博小姐、卡廷小姐和巴德小姐,”珍妮说,“这些有威严的女教师们主宰着所有的事物。她们的衣服上有一圈白色的立领,面色铁青,高深莫测,戴着的紫水晶戒指像一支贞洁的白色蜡烛一样摇曳着,反射的光线像萤火虫一般在法语书、地理书和算术书上飞舞。学校里还有地图,铺着绿色粗呢布的餐桌,架子上放着一排排鞋子。”

“闹钟准时响起,”苏姗说,“女佣们扭打成一团,咯咯地笑。油地毡上,椅子不停地被拖来拖去,发出摩擦声。但从阁楼看出去,可以看到蓝天、田野,光景迢迢,丝毫没有受到这里的污染,没有这里的严格管理和其他虚幻的存在。”

“面纱从我们头顶降下,”萝达说,“我们手捧着花环,它绿色的衬叶簌簌作响。”

“我们的面貌改变了,变得认不出来了,”路易说,“在这些多变的光线的照射下,我们的本来面目断断续续地显露出来了(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如此不同),它们剧烈地突显在表面,一小块、一小块的,中间隔着渺茫的虚空,好像一些酸涩刺鼻的液体不均匀地洒落在盘子上。我是这一小块,内维尔是那一小块,萝达又不一样,伯纳德也大相径庭。”

“那一叶小舟从秋日些许发黄的柳枝中悄悄游过,”内维尔说,“伯纳德用他那一贯消遣的步伐从这大片大片的绿荫下、从这一带亘古的房子前走过,在我身旁被一个小土丘绊倒了。我的心头一阵情绪翻涌——比秋风更肆虐,比闪电更急促——我拿起诗稿,扔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背后的门。”

“我呢,”路易说,“却见不到你们了。成日坐在办公室,一天天撕着日历纸,和一批船舶经纪人、谷物零售商和保险精算师们打交道,告诉他们十号星期五,或者十八号星期二已经在伦敦降临了。”

“现在,”珍妮说,“万众瞩目之下,萝达和我都穿着亮闪闪的连衣裙,脖子上戴着的项链上嵌着几颗宝石。我们向人们行礼、握手,微笑着从盘子里拿起一块三明治。 ”

“老虎往前跃了一步,世界的另一端,燕子的翅膀在黑暗的水塘上轻轻掠过。”萝达说。

“但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 ”伯纳德说,“就在此时,就在此地,我们重聚了。是一种深厚的、共同的情谊使我们能够如此恳切地聊着天,倘若要为这种感情起个应景的名字,不如叫它‘爱’吧?‘对珀西瓦尔的爱’,因为他要去印度了?

“不行,这个名字太狭隘,太单一了。我们无法将此刻广阔的、磅礴的情感都倾注到这一个字当中。我们从天南地北聚集到这里(苏姗也从她家的农场过来了,路易也从他工作的事务所抽身前往了)——这才有了这次聚会,虽然它是短暂的——但又有什么是长久的?——人们又可以同时见到不同的老面孔了。那个花瓶中有枝康乃馨,当我们坐在这儿等人的时候,它只不过是枝孤零零的花,但现在它变成一朵真正完整的花了——繁厚的花瓣分为七褶,绛紫的颜色,好像一片紫色的影子,叶片涂着银粉,让它看起来很单纯——是众人的目光成全了这枝花。”

“在经历了反复无常的热情和青春那糟糕透顶的无聊之后,”内维尔说,“现在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真实存在的事物上,这餐桌上躺着一对刀叉。世界真正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也真正地呈现在彼此眼前,这样我们才能畅快地聊天。”

“我们之间的差别若用语言来解释或许会太过深奥,”路易说,“但让我们试一试吧。我进来的时候,拿手捋了捋头发,把它弄得平滑,因为我希望看起来能跟你们一样。但是我不能,我不可能和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一样。我已经存活了一千年,我每天都从坟墓中重新爬出来——重现天日。数千年前的妇人们堆起的沙丘里有我的遗迹;那时,我听到尼罗河边的歌声和被链子拴住的野兽的顿足声。现在,坐在你们面前的这个人,路易,只不过是那过去的辉煌灰飞烟灭后的一堆黄土,繁华落尽时蜕下的躯壳。我曾是阿拉伯王子,看我的体态多么雍容而随和;我曾是伊丽莎白时代的一位伟大的诗人;我曾是路易十四宫廷里的一位公爵。我孤高傲世,自命不凡;我的欲望不可估量,让女人们发出同情的叹息。我今天没有吃午餐,这样苏姗就能看到我形容枯槁的样子,珍妮也会对我施以她得体的同情。我钦慕苏姗和珀西瓦尔,但憎恨其他人,毕竟像捋头发、掩饰自己的口音这些古怪又可笑的行为是为了他们而做的。我是个咔哧咔哧啃着坚果的小猴子,你们就是那些打扮得土里土气、拎着亮闪闪手提包的女人——包里装着长了霉的面包;我是被囚困在笼子里的老虎,你们呢,就是那手拿烧红烙铁的饲养员。我拥有比你们更强健的体魄、更锋利的爪牙,但我这从经年累月无足轻重的生活中爬出来的鬼魅却要成日活在恐惧中,唯恐你们笑话;这鬼魅在黑压压掀起的尘土中随着摇摆不定的风暴改变着自己的方向,竭力把我刚看到的海鸥和牙齿不整齐的女人、教堂的尖顶和那宽边低顶的礼帽写成一首诗,让它读来像一枚钢环一样干净漂亮——看到那些礼帽时,我正吃着午餐,把我的诗集——可能是卢克莱修的诗?——靠在那个装调味料的小盒子旁,还有那张被肉汁浸淫了的菜单。”

“但你们绝不会恨我的,”珍妮说,“就算在一个摆满镀金椅子、站满使臣的房间,你们若不穿过房间来到我身旁,寻求我的同情,就永远不会看到我。当我进来的时候,一切都静止了。服务员忘了手中的活计,食客们的叉子停在半空中,可我早就料到、司空见惯了。我坐下的时候,你们或摸了摸领带,或把双手藏到了桌子底下。但我什么也没有隐藏,我做好了准备。每当门打开时,我的内心都会呐喊‘再多来些人吧!’我能想象到的只有身体,对于我身体近旁这个圈子之外的地方,我的想象力是匮乏的。身体是我的先行者,就像黑暗的车道上的一盏灯笼,在暗夜中把一个又一个东西圈进它的光环。我让你目眩神迷,我让你相信这就是全部。”

“但当你站在门口时,”内维尔说,“你把这静止的时空搅乱了。你要别人向你投来钦佩的目光,这是我们产生自由交集的一个很大的障碍。你站在门口,让我们都注意到了你。但你们所有人都没注意到我的到来。我早就来了,疾步走了进来,一点儿也没磨蹭,到这里来,为了坐到我爱的人旁边。我的生活直截了当,这是你们所匮乏的。我像一只猎犬,四处嗅着气味,从黎明开始狩猎,直到黄昏。在沙丘中穿行、追求完美,或是追名逐利,对我都了无意义。任何事物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我会功成名就、家财万贯,但永远不会得到我想要的,因为我没有优雅的体态,因此也缺少某种勇气。我的思维过于敏捷,和身体太不相称了。我在抵达终点之前就失败了,倒下了,倒在了一堆潮湿的、乌漆麻黑的污秽中。在生命的危机里,我会唤起别人强烈的怜悯,而不是爱。这让我感到十分痛苦,但我的痛苦并不会像路易那样,令他举止怪异,遭人嘲笑。我对事物的体察太过细腻,那些掩人耳目,矫揉造作的小动作,我是不会做的。我可以把每件事都看得一清二楚——除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财富,那永远让我感到痛苦的东西。它使我即便在沉默的时候也能够支配他人。因为某一方面,我被迷惑了,虽然和我在一起的人总是在变,但他们的欲望却不会变,早上的时候,我不知道晚上谁会坐在我身边,所以我从不会停滞不前。我从最困难的处境中站起身来,翻转着,改变着。我的身体延展开来,肌肉像一片片缀起的铠甲,抵御一块块小卵石,令它们弹开去。在这种追求中,我将慢慢老去。”

“如果我能相信,”萝达说,“我会在追求和变化中老去,我的恐惧会消散,没有什么东西是持久的,此时并不会导致彼刻。门打开了,老虎一跃而入。你们没看见我进来,因为我围着椅子绕了一圈,来躲避我心中一跃而入的恐惧。我害怕你们所有人,我害怕这种情感朝我扑来时带来的惊恐,因为我不能像你们那样对付它——我无法把此刻和下一刻相融。对我来说,它们都是暴烈的,都是互不粘连的;如果此刻的惊恐扑倒了我,你们就会控制我,把我撕碎。我的眼里没有目标,我不知道该如何度过这每一分钟、每一小时,让它们自然而然地流过,形成你们口中的生命,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你们眼中有一个目标——比如说,可以是坐在身边的一个人,一个想法,或者变得美丽?但我并没有这样的目标——你们的时间和日子就像一只猎犬追逐着气味时,森林里的枝丫和青葱的树木在身旁飞驰。但对我来说,没有一丝气味,没有一个人能让我这样追寻。我也没有面庞。我就像那疾卷过海滩的泡沫,就像那月光,箭一般地射到这锡罐上、洒落在海冬青披着铠甲般狭长的花瓣、一块骨头或者一艘被海浪侵蚀了一半的小船上。我回旋着坠入幽深的洞穴,纸片一般飞入无尽的走廊,我要使劲扒着墙壁才能拽回我自己。

“与其他任何事物相比,我最渴望尘埃落定,有所依靠。所以,当我们上楼时,我有意落在珍妮和苏姗之后,假装眼里是有目标的。我看见她们穿袜子时,也拉上自己的长袜。我会等你先开口,然后像你一样说话。我现在横穿伦敦,来到这个特定的地点、特定的位置,并不是为了来看你,或她,或他,而是为了在你们这群人中点燃我的生命之火——你们的生活是一个整体,不可分离,火光烛天,而且无忧无虑。”

“当我今晚走进房间时,”苏姗说,“我停了下来,像一只眼睛贴近地面的动物一样,左右凝视着。地毯、家具的气味和香氛都使我作呕。我喜欢独自走过潮湿的田野,或驻足在家门口,看着我的长毛猎犬原地打转,然后问‘野兔在哪里?’我喜欢和那些手里拈着药草的人在一起,他们朝炉火里吐口水,穿着拖鞋蹭着脚走下长长的过道,像我的父亲一样。在所有格言中,我所能理解的,只有出于爱、恨、愤怒和疼痛的呼喊。所以我们相聚时的谈话,好比褪下一位老妇人身穿的礼服,看到她渐渐羞红的身体,长满皱纹的大腿,松弛下垂的乳房——而她的礼服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静默无言的时候,你们就又开始重现美丽的一面。除了那些无须刻意经营就能得到的幸福,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有它,我就几近满足。疲倦的时候,我就上床睡觉。我要像那一年四季轮作的田野一样,盛夏里,暑气在我上方徘徊;冬日里,我的土壤在严寒中冻裂,但寒来暑往,都不是我的意志可以决定的。我的孩子们会把我的生活驱赶向前,他们长牙、哭泣,他们上学、回家,好像我身下起伏的海浪,每天都隆隆地翻腾着,没有一天停歇。我伏在四季的背脊上,它将我高举,高过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当我死去的时候,我所拥有的比珍妮和萝达还要多。但当你们和别人谈天说地,眉开眼笑、低头莞尔之际,我却闷闷不乐,怒形于色,脸气得发紫。我对母性充满热忱——她充满野性且美丽——但遭人贬损,被人说老掉牙。我会不择手段地扶持我孩子们的社会地位,让他们获得成功;要是有谁看到了他们的缺陷,我就会憎恨他们;我会用卑鄙无耻的谎言来庇护他们。如此,他们就会将我和你、她和他隔绝开来,但与此同时,我也会被嫉妒撕裂。我恨珍妮,因为她让我的手烧得通红,指甲也惨遭咬啮。我对爱的投入如此狂热,我爱的人一旦流露出一丝要逃跑的言语,那简直要了我的命。他逃跑了,徒留我紧紧地抓着一根线,在树梢的叶间滑进滑出。我无法了解那些言辞的含义。”

“如果我不是生来就知道,”伯纳德说,“我是这样一个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人,谁知道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但凡所到之处,我都会寻找可以连成一串的故事。我无法承受孤独的重负。如果我无法看见语句和辞藻像一个个烟圈一样蜷曲,在黑暗中将我环绕——我就什么都不是。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的思绪迟缓又愚钝,在炉格的栅栏间捅煤渣,没精打采地自言自语,说莫法特太太会来的,她会过来把它全部打扫干净的。路易一个人的时候目光如炬,他会写下一些文字,在我们死后依然流传。萝达喜欢独自一人,她害怕我们,因为个人的存在感在孤身一人时极为强烈,而我们却会将它打破——你看她抓起叉子的样子——那就是她对抗我们的利器。而水管工、马贩子,或是随便什么其他人对我说几句话,就能将我点亮,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然后,我言语的烟圈就会优雅地升起,在空中招摇、落下,落在红通通的龙虾和黄澄澄的水果上,把它们编织成一个美丽的花环。但这些看似光鲜的句子实则多么俗不可耐啊——它们实则东躲西藏,撒着一些老旧的谎。因此,我性格中的一部分在别人的驱使下才能存在,它并不是我自己的性格,这和你们不一样。有一些致命的性格特征在削弱我自身的人格,它们像一些游走的、流淌着银色汁液的叶脉,没有规则的形状——就是它,令我曾经在学校时经常离开内维尔,让他感到愤怒。我和那些戴着便帽、徽章,吹着牛皮的男孩们一起坐马车去打球;有时又和他们一起用晚餐,穿着准确得体,然后再一起去音乐厅。我很喜欢他们,因为他们给我确信无疑的存在感,就像你们所感觉到的一样。因此,当我离开你们,当火车开始行进的时候,你们会觉得在动的不是火车,而是我;你们会觉得我不在乎离别,也没有感情,也没有车票,或许还丢了钱包。苏姗盯着榉树叶子里滑进滑出的那根线,喊道:‘他走了!他从我身旁逃走了!’但本来也没有什么是我们可以牢牢抓住的。我一直不断地被创造、被重塑。不同的人会引导我说出不同的话。

“因此,今晚我想和五十个人坐下来倾心交谈,而不只是一个人。但是你们中再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既无拘无束,又不至于太过随意任性。我既不鲁莽,令人生厌;也不势利,谄上傲下。如果我面临社会的压力,我精巧的言辞总能将一些难以理解之事解释得令人信服,取得成功。看看我的这些小把戏,它们瞬间就无中生有地冒出来了,多么令人愉快啊。我也不是一个囤积者,把好东西全部偷偷藏起来——我百年之时,只会留下一柜子旧衣服——那些让路易饱受折磨、不足为道的虚荣,我几乎从不在意。但我也牺牲了不少。我的血脉由铁和银铸成,浑身散布着泥淖绘成的花纹,所以我的身躯是不会被那些不需要外界刺激就能紧握的拳头所把控的。我不像路易和萝达那样懂得拒绝,那是他们勇毅的体现。即便在谈话中,我也永远不会成功地说出一句完美的话。但我对于这流逝的时间所做出的贡献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多;我要去往不同的房间,更多的、互不相同的房间,比你们任何一个人去过的都多。但我会被你们遗忘,这是由于某个外界声音的干扰,而不是你们内心的声音。当我沉默不言时,你们就会忘记我,只会依稀记得曾经有个回声,把水果都变成像花环一样令人回味的文辞。”

“看,”萝达说,“听。看那光芒如何一秒一秒变得更加饱满,开放的花朵和熟透的果实举目皆是;当我们环视这个摆满桌子的房间时,我们的目光好似在拉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帘子,红的、橙的、棕黄的,还有一些奇怪的看不清的斑驳色彩,它们像面纱一样在餐桌后面合拢,一件件事物都融合到了一起。”

“是的,”珍妮说,“我们的感官拓宽了。脑膜、神经纤维网原本洁白、绵弱无力,现在,它们聚拢在一起、四散开来,像细丝一样漂浮在我们周围,使空气变得有形,可以从中听到一种遥远的、前所未闻的声音。”

“伦敦的轰鸣声,”路易说,“环绕在我们周围。汽车、马车、公共汽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毫不停歇。所有的声音都融入了一个巨轮的声响中。所有个体的声音——车轮声、钟声、醉汉的哭嚎、欢乐的呐喊——都被搅在一起,汇聚成同一个声音——钢青色的、屈曲盘旋着。接着,希腊神话中的海妖塞壬向航行中的水手们唱起了魅惑的歌,所有的海岸都退散无踪,烟囱缩回了它们的脑袋,轮船奔向开阔的远海。”

“珀西瓦尔要走了,”内维尔说,“我们围坐在这儿,灯光明亮,周围色彩丰富,各种各样的东西——手、窗帘、刀叉,其他来吃饭的人——都互相碰撞着。我们被这些东西包裹在这里,但印度却是在这之外的世界。”

“印度浮现在我眼前,”伯纳德说,“我看到低洼、狭长的海岸;我看到蜿蜒曲折的小道覆着被人踩过的泥土,在一群摇摇欲坠的宝塔中迂回穿梭;我看到那些镀金的、楼顶带着雉堞的建筑,呈现出一股孱弱的颓靡之气,好像那些东方展览中临时搭建的楼阁一样。我看见一对小公牛在阳光炙烤的路面上拖着一辆低矮的车,略微有点左摇右晃。一时间,牛车的一只轮子卡在了车辙中,无数个裹着缠腰布的当地人蜂拥跑来围观,兴奋地叽叽喳喳说着闲话,但他们都袖手旁观。时间似乎没有尽头,任何意志都徒劳无用。在场的人都笼罩在一种人算不如天算的感慨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酸味。一个沟渠里的老人继续嚼着槟榔,陷入沉思。但现在,看哪,珀西瓦尔进入了视线,他骑着一匹饱受跳蚤咬啮的母马,戴着太阳帽。他运用了西方的原理,言辞一如既往的激烈,不出五分钟,那辆小牛车就从车辙里被拉了出来。这个东方的疑难杂症就此解决了。解决完这件事之后,他继续骑马前行,一大群本地人簇拥着他的坐骑,仰望着他,仿佛他是神灵一般——他的确是一尊神。”

“不为人知,有没有秘密,这都不要紧。 ”萝达说,“他就像一块掉进池塘里的石头,一群小鱼在水里环游。我们就像这些小鱼一样,一会儿往这边闪动,一会儿向那边俯冲,但在他进来时都冲到了他的身边,把他围起来。我们像鱼群看到石头被扔了进来一般,随波起伏,环游着,感到心满意足。安逸悄悄地控制住了我们。金子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一下,两下;又一下,又两下;心脏静谧、自信地跳动着,让我们恍惚之间觉得生活就会这么一直幸福地过下去。命运如此和善,让我们感到狂喜;看啊——在大地的最外沿——有一些暗淡的影子从最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其中就有印度的影子,它逐渐浮现在我们的脑海中。这个在我们的意识中本来已经枯萎的世界现在重新变得丰满起来,有关这偏远省份的遥想又被我们从黑暗中拾起。我们眼前出现了泥泞的道路,曲折的丛林,一窝一窝的人,还有以臃肿腐烂的尸体为食的秃鹫——这个让我们引以为豪、物产丰盈的省份。珀西瓦尔独自骑着一匹饱受跳蚤咬啮的母马,沿着一条幽僻的路前行着,让手下在荒凉无人的森林里扎营,然后独自坐下,凝望着那些巨大的、绵延的山脉。”

“这个人就是珀西瓦尔了,”路易说,“微风轻轻地将云吹散,一会儿复又合拢来,草叶簌簌作响,像人咯咯的笑声,他沉默地坐在其中。这个画面不禁令我们发觉,那些‘我这么觉得,我那么觉得’的言语都是虚假的。我们现在的聚会就像一个人四散的身躯、灵魂聚集起来一样。因为恐惧,有些东西我们未曾料想到;因为虚荣,有些东西被篡改了。我们试图强调我们的不同之处,我们渴望彼此分离,所以着重强调了我们的过错和特质。但现在,在我们下方,有一根链条像涡流一样,在一个钢蓝色的圆圈中不停地、婆娑地旋转着。”

“这是恨,这是爱, ”苏姗说,“这就是那条愤怒的、墨黑色的河流,如果我们朝下看,就会头晕目眩。我们站在峭壁突出的岩石上,如果往下看,就会感到眩晕。”

“这是爱,”珍妮说,“这也是恨,这就是苏姗曾经在花园里看到我亲吻路易时的感受,因为我如此美貌动人,所以当我走进时,她会觉得‘我的手烧红了’,而把它们藏到桌下,但我们的爱恨几乎没有分别。”

“我们在这条咆哮的河水上搭起了颤颤巍巍的平台试图立足,”内维尔说,“但即便这样,这咆哮的河流也比我们站起身、想说话时发出的那看似狂野实则羸弱、无足轻重的呐喊更加稳固。我们相互争论着,一句一句、断断续续地叫喊着这些虚假的话,‘我这么觉得,我那么觉得!’言语本就是虚假的。

“但我也会吃点东西。当我吃东西时,我可以忘却所有的知识细节,任凭食物操控自己。我大口大口地吃着美味的烤鸭,和蔬菜精心搭配在一起;接着,一道道珍馐轮番而至,我的味蕾触碰到了一阵阵温暖、妥帖、甘甜、苦涩,它们沿着食道滑进我的胃里,它们让我感到安稳。我很平静,仿佛被什么控制了一般,被牢牢地锁在地面,然后一切都变得稳固了。出于本能,现在我的味蕾想要尝一尝甜蜜、轻盈的东西了,一些含糖、入口即化的东西;还有清凉的酒,它恰好可以安抚我上颚颤抖的纤细的神经,把它变成一个圆顶的洞穴,爬满长着绿色叶子的藤蔓,结着紫色的葡萄,弥漫着麝香的气味。现在,我就可以四平八稳地注视着身下这个湍急的、冒着白泡的激流了——但我们该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让萝达说吧。我在对面的镜子里看到了她脸庞模糊的倒影,她摇晃着棕色盆子里的花瓣的时候,我打扰了她,问她伯纳德偷走的那把小刀在哪里。爱对她来说并不是个旋涡,她往下看时也并不头晕。她从我们的头顶眺望远方,望得很远,远过了印度。”

“是的,我从你们的肩膀之间、头上望去,看到远方的一片土地,”萝达说,“那是一片盆地,四周似被刀削斧砍的山峦的峭壁像鹘鸟折起的羽翼。在这片狭小但坚固的地面上,有一些深色叶子的灌木丛。在它们的暗影中我看见了一个白色的东西,不是石头,它在动,可能是个活物。但它不是你,不是她,也不是他;不是珀西瓦尔、苏姗、珍妮、内维尔和路易。它白色的手臂放在膝盖上时,整个看上去是一个三角形,它又直立起来了——像一根柱子;现在它变成了一个喷泉,水花四处散落。它没有做什么动作,也不招手,也没有看到我们。它的背后是大海在咆哮。那不是我们能够企及的地方,但我还是冒险走到了那里。我要到那里去填补我的空虚,让我的夜晚变得更长,填满一个又一个梦境。但即便在此时此刻,我也可以一下子走到那个东西近旁,对它说‘别再徘徊了,所有其他的东西都是试验、一场虚幻的自我欺骗,只有这里才是终结。’但这些朝圣般的旅途,这些离别的时刻,总是在你的面前开始的,从这张桌子这儿开始的,从这些灯光下开始的,从珀西瓦尔和苏姗的近旁,从此时此地开始的。从你们的头上、肩膀之间,或者当我在一个聚会中穿过房间,从窗口俯瞰下面的街道时,总能看到那片茂密的丛林。”

“但他拖鞋的声音呢?”内维尔问道,“还有他在楼下大厅里的说话声?当我们看到他时,他却看不到我们其中的一个?有人等他,他却不来。他迟到得越来越晚,他已经忘记了,他此时正和别人在一起。他是不忠的,他的爱毫无意义。哦,这多么让人痛苦——然后让人感到无法忍受的绝望!然后门就打开了,他来了。”

“我浑身像金色的水波一样舞动着,对他说‘来吧’, ”珍妮说,“然后他就过来了。他穿过房间,来到我坐的地方。我的裙子像面纱一样,充盈着空气,搭在镀金的椅子上。我们的手彼此碰触,我们的身体爆发出烈火。椅子、茶杯、餐桌——无不被点亮。所有的一切都在颤抖,都被点燃,照得毫发毕现。”

“萝达,你看,”路易说,“他们像两只夜行动物,像着了魔。他们的眼睛就像飞蛾的翅膀,因为扑扇得如此之快,仿佛纹丝不动。”

“圆号和小号吹响了,”萝达说,“蜷曲的叶片舒展开来,牡鹿在茂密的灌木丛中鸣叫。有一阵舞蹈和击鼓的声音,像赤裸的男人拿着矛枪在跳舞、击鼓。”

“像一群野蛮人,”路易说,“围着篝火舞蹈。他们是野蛮的,他们是残忍的。他们环绕成一个圆圈跳舞,拍打着身上的囊袋。他们的脸上画着彩绘,火焰在他们的面孔上跳跃,映着他们身上披的豹皮,还有从活的动物身上撕裂下来的流着血的肢体。”

“节日的火焰高高地升起了,”萝达说,“壮观的游行队伍走过来了,抛洒着绿色的粗树枝和开着花的枝茎。他们的号角溢出蓝色的烟雾,火把将他们的皮肤照射成一片红色、黄色的斑驳光影。他们还抛着紫罗兰,在那片四面环绕着陡峭山峦的谷地的边缘,他们为心爱的人戴上月桂树叶编织的花环。游行的队伍走过来了,他们走过的时候,路易,我就知道我们要衰微了,我们已经察觉到腐朽的到来。日影西斜,我们是共谋者,侧身靠在一只逐渐冷却的骨灰瓮上,看它紫色的火焰渐渐熄灭。”

“那些紫罗兰的枝条编织着死亡,”路易说,“死亡,接着是又一次的死亡。”

“我们坐在这里,是多么自豪啊,”珍妮说,“我们还不到二十五岁!窗外,树木开出花朵,女人们在徘徊,马车转着弯,不停地穿梭着。我们渐渐摆脱畏手畏足的年少时的作风,青春的不谙世事、光彩照人,直视着前方,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事物(门开了,它一刻不停地被人打开着)。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切都是坚定的,没有阴影也没有幻象。我们的眉眼绽放着美丽,我有我的美丽,苏姗也有她的美丽。我们的肉体坚固而冰凉,但我们的差异也是清晰可见的,就像岩石在艳阳的照耀下阴影分明。我们的手边躺着酥脆的面包卷,油黄又结实;桌布是白色的;我们的手微微蜷曲,随时可以紧握。未来还有无穷无尽的日子,冬天、夏日,我们还几乎没有闯入人生的宝藏。叶子下面的果实变得鼓胀,整个房间都金碧辉煌,我对他说‘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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