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_薰衣草花园

小号,在这里放一些自己想保存的东西,也尝试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1

“当然可以,如果明天天气好, ”拉姆齐夫人说,“但你得一大早就起床。”她紧接着说。

这些话让她的儿子欢欣雀跃,就好像这事儿已经敲定,远征必然会进行,他年复一年盼望的神奇之旅似乎触手可及,只待度过一夜的黑暗和一日的航行。年仅六岁的他已经属于那个庞大的族群,该族群的人无法隔绝不同的情绪,一定要用他们对未来或喜或悲的展望笼罩眼前的现实。因为对于这类人来说,即使是在幼年时代,感觉的车轮每一次转动,都有将暗淡或光亮的瞬间凝固定格的能力。詹姆斯·拉姆齐坐在地板上,剪着陆海军商店的配图目录上的图片。就在他的母亲和他说话时,他正无比幸福地剪下一幅冰箱的图片。就连这幅图片也被喜悦包裹着。独轮手推车、割草机、杨树的声响、落雨前泛白的叶子、秃鼻乌鸦的聒噪、扫帚的敲敲打打、衣裙的——在他的心目中,一切都那么光彩夺目,以至于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专属密码,他的秘密语言。尽管他的外表看起来刻板、严厉——高高的前额、锐利的蓝眼睛,但他坦率纯洁得无可挑剔,一看见人类的弱点就眉头轻蹙,乃至于他的母亲,一边注视他用剪子灵巧地裁剪出冰箱的图片,一边想象他穿着饰有白貂皮的红色法袍坐在法官席上,或者在公共事件的某个危急时刻指挥一项严肃而重大的事业。

“可是,”他的父亲在客厅窗前停住脚说,“明天不会晴。”

要是手边有斧子、火钳或者随便什么能在他父亲的胸口戳个窟窿好弄死他的东西,詹姆斯当场就会抓起来。拉姆齐先生只要一出现,就会在他的孩子们的胸腔中激发出如此极端的情绪。他直挺挺地站着,就像现在这样,瘦削如刀,单薄如刃,讽刺地咧着嘴笑,让儿子的梦想破灭,对妻子付以嘲笑——她不管怎么看都比他要好一万倍(詹姆斯认为)——他不仅幸灾乐祸,还暗暗得意于自己的料事如神。他说的是真话。他说的总是真话。他不能说谎话,决不能歪曲事实,决不能为了取悦或通融任何凡夫俗子而更改一句逆耳的话,尤其是对自己的孩子们,他们传承了他的血脉,应该从小就意识到人生的艰辛、现实的无情;那片传奇大陆会熄灭我们最明亮的希望,把我们脆弱的小舟沉入黑暗(想到此处,拉姆齐先生就会挺直脊梁,朝着地平线眯起他的蓝色小眼睛),通向那里最需要的是勇气、真实,以及毅力。

“可没准儿会晴呢——我希望是晴天。”拉姆齐夫人不耐烦地说,稍微扭了扭正在织的红棕色长筒袜。如果今晚能织完,如果他们到底还是去了灯塔,就可以把它送给灯塔看守人,给他可能罹患髋关节结核的小儿子,连同一摞旧杂志,还有一些烟草,甚至四周她能找到的所有闲置物品,不见得有用却只是占着房间的东西,送给那些可怜的伙计们,他们一定终日闲坐,了无生趣,无所事事,只能擦擦灯盏,剪剪灯芯,耙耙他们那一小块园子,聊以自娱。被禁锢整整一个月,遇到暴风雨的天气,时间没准儿还要长,就待在网球场大小的一块礁石上,你觉得如何?她会问;而且没有信件或报纸,见不着一个人影儿;要是你结婚了,也见不着你的妻子,不知道你的孩子们情况如何——他们会不会病了,他们会不会跌倒摔断胳膊腿儿;望着一成不变的沉闷海浪日复一日地碎裂,而后一场可怕的暴风雨来到,窗户上飞沫四溅,鸟儿猛撞向塔灯,整块礁石摇摇晃晃,你不能探头出门以免被卷进大海,你觉得如何?她问,特别是对着女儿们问道。所以,她话锋一转,补充道,人们必须尽可能地为他们带去安慰。

“正西风。”无神论者坦斯利说,叉开他瘦骨嶙峋的手指,好让风从指间吹过,傍晚时分,他正与拉姆齐先生在露台上来来回回地踱步。换句话说,想要登上灯塔,现在的风向最糟糕不过。没错儿,他说的话真是不中听,拉姆齐夫人承认,他絮叨这些真是讨厌,让詹姆斯更失望了;可虽说如此,她还是不能让他们取笑他。“无神论者”,他们称呼他,“那个小无神论者。”罗丝嘲笑他,普吕嘲笑他,安德鲁、贾斯珀、罗杰嘲笑他,就连嘴里一颗牙都没有的老巴杰都要咬他,因为他是(按照南希的说法)第一百一十个一路追随他们到赫布里底的年轻人,什么时候能让他们清静清静就好了。

“胡说。”拉姆齐夫人郑重其事地说。孩子们从她那儿学到了夸大其词的习惯,他们暗示(确有其事)她邀请了太多人暂住,甚至不得不安排一些人住到镇上,除了这些之外,她无法容忍他们对她的客人不礼貌,尤其是对年轻人,他们一贫如洗,“非常有才干。”她的丈夫说,他们是他的崇拜者,是来这儿度假的。的确,她将所有的异性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至于原因,她无法解释,因为他们的骑士精神和英勇无畏,因为他们签订了条约,统治了印度,控制了财政;最后是因为他们对她的态度,类似信赖、天真和虔诚的态度,没有哪一个女人会不受用。年长的女性受到年轻男子的这般对待倒不失身份,若是换成哪位少女,就是大难临头——老天保佑,千万不要是她的女儿!——少女无法刻骨铭心地体会其中的价值和全部的内涵!  

她突然严肃地斥责南希。坦斯利没有追随他们,她说,他是被邀请来的。

他们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一切。或许有更简单的办法,没那么费劲的办法,她叹了口气。瞥向窗玻璃的时候,她看见了自己灰白的头发、凹陷的脸颊,五十岁,她想,或许她本可以把事情处理得更好——她的丈夫,金钱,他的书籍。但是就她自己而言,她一秒钟都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不会逃避困难或者漠视责任。在她如此严厉地谈完查尔斯·坦斯利之后,她的女儿们,普吕、南希、罗丝,从她们的盘子上抬起目光,母亲让她们望而生畏——她们只能沉默地玩味自己离经叛道的念头,她们为自己酝酿的念头,是她们要过一种与母亲全然不同的人生;或许去巴黎,过一种更洒脱不羁的人生;不用总得照顾这个或那个男人;因为她们每个人都在心里无声地质疑这种敬重顺从的骑士精神,质疑英格兰银行和印度帝国,质疑戴戒指的手指和蕾丝花边,虽然对于她们所有人来说,这一切蕴含几许美的本质,唤起了这些少女内心中的男子气概,让她们坐在桌边面对母亲的视线时,对她不可思议的严肃和异乎寻常的礼貌肃然起敬,她为了那个追随他们来到斯凯岛——或者,准确地说,应邀与他们同住——的讨厌的无神论者而严词厉色地告诫她们时,就仿佛一位王后从污泥中抬起乞丐的脏脚为他清洗一样。

“明天上不了灯塔。”查尔斯 ·坦斯利说,他合拢双手,与她的丈夫一同站在窗边。真是的,他说得够多了。她希望他们继续谈话,都别来打扰她和詹姆斯。她看着坦斯利。他就是这样一个令人生厌的怪人,孩子们说,驼背,眼窝凹陷,真是扎眼。他不会玩板球,他只会拨弄它;他拖着脚步走。他是一头尖刻的畜生,安德鲁说。他们知道他最喜欢干什么——一边没完没了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同拉姆齐先生一起,一边说谁赢了这个,谁得了那个,谁是拉丁诗歌“第一流的人物”,谁“虽有才气但我觉得根本不牢靠”,谁毫无疑问是“贝利奥尔最有本事的家伙”,谁暂时在布里斯托尔或贝德福德韬光养晦,但等到日后他在数学或哲学某分支学科的绪论公之于众,必定会为人所知,如果拉姆齐先生想看,坦斯利先生随身就带着几页绪论的样稿。那就是他们的谈话内容。

她有时候会忍俊不禁。几天以前,她说了什么“巨浪滔天”。没错,坦斯利先生说,那是略微汹涌。“您难道没湿透?”她说。“潮湿,但没湿透。 ”坦斯利先生一边说,一边捏捏他的袖子,摸摸他的袜子。

但那并不是他们介意的,孩子们说。不是他的脸,不是他的举止。是他——他的立场。每当他们谈些有趣的事情,人物、音乐、历史,不管什么事儿,哪怕说的是在这个美好的夜晚为何不到门外坐坐时,查尔斯 ·坦斯利都会跳出来唱反调,总要设法表现自己,贬低他们,否则就不会心满意足,那才是他们对他的抱怨所在。他们说,他就连去画廊都会问别人是否喜欢他的领带,天晓得,罗丝说, 没人喜欢。

用餐一结束,拉姆齐先生和夫人的八个儿女就像牡鹿一样悄无声息地从餐桌旁边消失,赶回他们的卧室,他们的房中堡垒,家中唯一一个可以讨论任何事、每件事的清静之处,像是坦斯利的领带、改革法案的通过、海鸟和蝴蝶、人。那些阁楼房间彼此之间只隔着一道厚木板,甚至每一次响起的脚步声和那个瑞士少女为她在格里森谷身患癌症、奄奄一息的父亲而抽泣,都能被清清楚楚地听到,阳光倾入阁楼,照亮球拍、法兰绒衣服、草帽、墨水瓶、颜料罐、甲壳虫,以及小鸟的头骨时,也将钉在墙上那一根根长长的、边缘起皱的海草晒出一股腥咸和水草的味道,洗完海水澡后所用的、沾着沙粒的毛巾也会有这种味道。

矛盾冲突、分裂对立、各执己见、偏见歧视仿佛拧进了生命的每一丝纤维,哎呀,他们竟然小小年纪就要开始这样,拉姆齐夫人哀叹。他们如此吹毛求疵,她的孩子们。他们这般胡说八道。她牵着詹姆斯的手从餐厅出来,因为他不会与其他人一起离开。在她看来,那都是胡说八道——制造分歧,天知道,就算不制造,人的分歧也够多了。真正的分歧,她想,站在客厅的窗边,已经够了,足够了。此时此刻,她想到了贫穷富贵、高低贵贱;半怀着几分敬意,她想到了他们从她这里继承的高贵血统,因为她的血管里面流淌的不正是略显神秘的意大利贵族的血液吗?十九世纪,意大利的大家闺秀分散到了英国各地的客厅,她们谈吐风雅,令人神魂颠倒,她的才情、她的风度、她的性情,一切都源于她们,而非迟钝的英国人,或者冷淡的苏格兰人;然而,让她深思熟虑的则是另外那个贫富问题,以及每周和每天,这里或伦敦,她的亲眼所见。她手挽提包,亲自拜访这个寡妇或那个苦苦挣扎的妻子,用铅笔仔细地在笔记本上分门别类地写下一排排薪酬和开销、就业和失业的情况,她希望自己不再是怀着私心的女人,那种女人的仁慈一半是为了平息自己的义愤,一半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希望自己成为阐明社会问题的调查员,成为她不谙世事的内心万分景仰的那类人。

她站在那儿,牵着詹姆斯的手,在她看来,那些都是无法解决的问题。那个被他们嘲笑的年轻人已经随她走进客厅;他站在桌边笨拙地摆弄着什么,无所适从,她不用回头就知道。他们全都走了——孩子们,明塔 ·多伊尔和保罗·雷利,奥古斯塔斯 ·卡迈克尔,她的丈夫——他们全都走了。于是,她叹口气,转过身说:“可以麻烦您陪我出去一趟吗,坦斯利先生?”

她要去镇上办件枯燥的差事;她还有一两封信要写,也许需要十分钟;还要戴帽子。十分钟之后,带着她的篮子和阳伞,她再次出现,表示自己准备就绪,可以出发。不过,他们经过草地网球场时,她不得不停下片刻,问问卡迈克尔先生是否需要带些什么,他正眯缝着猫儿一般的黄色眼睛晒太阳,它们还真像猫的眼睛,似乎映出了拂动的树枝或飘荡的云朵,却丝毫没流露出内心的想法或情绪。

他们要进行一次伟大的远征,她笑着说。他们要去镇上。“邮票,信纸,烟草?”她停在他的身边提议。可他不要,他什么也不要。他双手交叉,搁在大肚腩上,眨眨双眼,就好像他本想温和地回答那些好言好语(她风韵犹存却略显神经质),却无能为力,他置身于环抱所有人的灰绿色之中,睡意朦胧,不言不语,在宽大仁慈的祝福中昏昏欲睡;

祝福整幢房屋,祝福整个世界,祝福所有的人,因为午餐时他往杯子里滴了几滴东西,孩子们认为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原本乳白色的胡子会沾染上一道清晰的淡黄色。不,什么都不要,他喃喃低语。

就在他们沿着路走向渔村时,拉姆齐夫人说,他本该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如果没有那一场不幸的婚姻的话。她一边直直地撑着她的黑色阳伞,散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期待气息,仿佛即将在街角与某个人相会,一边讲述卡迈克尔的往事:在牛津他与某位姑娘的风流韵事;早早结了婚;贫困;前往印度;翻译了一点诗歌,“非常优美,我认为”,心甘情愿地教孩子们学习波斯语和印度斯坦语,可实际上那又有什么用处呢?——然后就是躺在草地上,就像他们刚看到的那副样子。

这让他受宠若惊;拉姆齐夫人竟然告诉他这些,这让一向备受冷落的他备感欣慰。查尔斯 ·坦斯利振作精神。而且她说的话暗示男人具有非凡的才华,即使潦倒,暗示所有的妻子——她并没有谴责那个姑娘,而且她相信他们的婚姻曾经非常幸福—都要服从丈夫的工作。她让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自豪感,他想,要是他们乘坐出租车,他情愿由他来支付车费。至于她的小手提袋,他可以帮她拎着吗?不,不,她说,她总是自己拎着那个。她也确实如此。没错儿,他觉得她就是这样。他感触良多,感到某种令他既兴奋又烦恼的特别的东西,原因他无从解释。他希望她看到他,穿着礼袍,披着垂布,走在队伍里。研究员职位、教授职位,他觉得一切皆有可能,仿佛看到了那样的自己——可她在看什么呢?看一个男人在张贴一幅广告。那幅呼扇呼扇的巨大纸张被贴得平平整整,刷子每刷动一次就露出水灵灵的大腿、环圈、马、发光的红色和蓝色,光滑漂亮,直到半面墙都被马戏团的广告占满;一百名骑手、二十头演出的海豹、狮子、老虎她因为近视而抻长脖子,她读出声来“即将造访本镇。”她读道。只有一条胳膊的人这样站在梯子顶上干活儿真是太危险了,她突然叫起来——两年前,那个贴广告男人的左臂被收割机截断了。

“咱们都去吧!”她大声说,继续往前走,就好像那些骑手和马已经让她满心都是孩子气的狂喜,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怜悯。

“咱们去吧。”他说,一字一顿地轻声重复她的话,只是难为情的样子让她蹙眉。“咱们都去看马戏吧。”不。他说的不对,他的感觉不对。但为什么不对呢?她觉得奇怪。他怎么了?此时此刻,她由衷地喜欢他。难道小时候没人带他们看过马戏?她问。没有,他回答,仿佛她的问题正中他的下怀;这些天他一直渴望倾诉,他们为什么不看马戏。那是个大家庭,兄弟姐妹九个,全靠他的父亲辛劳工作养活。“我父亲是个药剂师,拉姆齐夫人。他开了一家店。”从十三岁开始,坦斯利就自己谋生了。冬天出门他经常没有厚外套。他在大学无法“酬报盛情”(这是他干瘪生硬的原话)。他得让他的东西的使用时间是其他人的一倍;他抽最廉价的烟草,劣质烟丝,跟码头老汉抽的一样。他工作努力——每天七小时;他现在的课题是某物对某人的影响——他们继续走着,拉姆齐夫人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听到零散的只言片语论文研究员准教授讲师。她听不懂他飞快地脱口而出的那些讨厌的学术术语,只能在心中对自己说,现在知道看马戏为什么让他无法自持了,可怜的小伙子,还有他为什么立即就把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和盘托出,她可不能再让孩子们笑话他了。她要把这个告诉普吕。她猜测,他乐于说起的应该是如何与拉姆齐一家一同观赏易卜生,而不是看马戏。他是一个讨厌的书呆子——哦,没错儿,令人难以忍受的烦人家伙。因为,虽然他们此时已经走上镇子的主街,轧过鹅卵石的马车嘎吱作响,可他还在滔滔不绝,关于住的地方,还有讲课,还有工人,还有帮助我们所处的阶级,还有讲座,直到她断定他已经完全恢复了自信,从看马戏的插曲上平复过来,而且正要(这会儿她又由衷地喜欢他了)告诉她——可是,正在这时,两边的房屋消失了,他们来到了码头,整片海湾展现在他们的面前,拉姆齐夫人忍不住惊叫:“啊,多美啊!”她的眼前尽是广阔、蔚蓝的海水;灰白色的灯塔,遥远、古朴,矗立于海中央;朝右边极目远眺,绿色的沙丘野草低低地绵延起伏,渐渐褪去色彩,模糊直至消失,似乎在不停地逃往某个杳无人烟的月球国度。

那正是她的丈夫喜爱的风景,她停下脚步说,她灰色的眸子里色彩更深了。

她停顿了片刻。这会儿,她说,艺术家们已经到这儿了。确实,几步之外,就站着其中一位,戴着巴拿马草帽,蹬着黄靴子,严肃、温柔、全神贯注,尽管被十来个小男孩儿围观,但他通红的圆脸庞还是流露出深深的满足感。他在凝视,接下来,凝视过后,他蘸上颜料;画笔的末梢浸入一小坨柔和的绿色或粉色。自从庞斯福特先生三年前来过之后,所有的画都成了这副样子,她说,绿色和灰色,柠檬色的帆船,还有海滩上的粉色女人。

正当他们打那儿经过时,她不起眼地瞥了一眼那画。我祖母的那些朋友们,她说,他们作画真是煞费苦心,他们先是混合颜料,接着研磨颜料,然后盖上湿布好让它们保持潮湿。

于是坦斯利先生猜想她是想让他明白,那个人的画太寒酸,人家都是怎么说的?颜色不纯正?人家都是怎么说的来着?受到一路走来不断高涨的那种异常情绪的影响:那种想帮她拎包的情绪在花园出现,在城镇升温——那时他想告诉她关于自己的一切,他开始发现他自己以及他已知的每样东西,都有些扭曲了。真是奇哉怪哉。

他随她来到一栋狭小的房屋,站在客厅等候她,而她要上楼片刻,拜访一名妇女。他听到她飞快上楼的脚步声;听到她欢快而后又低落的声音;他看看垫子、茶叶罐、玻璃罩;他等得急不可耐;他急切地渴望踏上归途;他打定主意要为她拎包;接着他听到她出来,关门;她让他们一定要打开窗户、关上门,他们需要什么就到她家去说一声(她一定是在跟一个孩子说话),突然,她走下来,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仿佛楼上的她是逢场作戏,现在需要片刻才能做回自己),她背对着一幅披挂蓝色嘉德绶带的维多利亚女王画像,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在这个时刻,他恍然大悟:是这样,是这样——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人。

群星在她的双眼里,薄纱在她的发丝上,还有仙客来和野生的堇菜——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她至少五十岁了;她有八个孩子。她穿行在花开的田野,将残破的花蕾和坠地的羔羊拢在怀中;群星在她的双眼里,薄纱在她的发丝上——他拎上她的手提包。

“再见,埃尔西。”她说,他们走上街道,她直直地撑着她的阳伞,仿佛期待着在街角与某个人相会,查尔斯·坦斯利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一种超乎寻常的骄傲;一个正挖下水道的男人停下手里的活儿,看向她,垂下胳膊,看向她;查尔斯 ·坦斯利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一种超乎寻常的骄傲;感觉到风,感觉到仙客来,还有堇菜,因为他正与一位美丽的女人同行。他拎着她的手提包。  

2

“去不成灯塔了,詹姆斯。”坦斯利说,顾及拉姆齐夫人,他试图让自己语气柔和一点儿,至少听起来得亲切。

讨厌的小伙子,拉姆齐夫人想,为什么又说起那个?

3

“也许等你醒来,发现阳光灿烂,小鸟儿在唱歌。”她怜惜地说,为小男孩儿捋顺头发,因为她看得出,丈夫说明天不会晴的刻薄话已经让他黯然神伤。她知道,这回到灯塔去是他的殷切期盼,好像对她的丈夫说明天不会晴的刻薄话犹嫌不足似的,这个讨厌的小伙子又哪壶不开提哪壶。

“也许明天会晴。”她说,捋顺詹姆斯的头发。

她现在能做的只能是赞美那幅冰箱图片,翻翻商店目录,希望能发现类似耙子、割草机之类的东西,它们的尖头和手柄需要最高超的技巧和最细致的耐心才能剪出。这些年轻人都在拙劣地模仿她的丈夫,她思忖;他说要下雨,他们就说绝对要刮龙卷风。

可是此时,正在她翻动书页时,她对耙子和割草机的搜寻突然被打断了。粗哑的低语不时因为烟斗从话者嘴里进进出出而中断,她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因为她坐在朝露台敞开的窗边),却可借此认定男人们正在愉快地交谈;这种声音取代了充斥在她耳边的各种声响,比如球与球拍的撞击声、玩板球的孩子们时不时倏然发出的尖利叫喊声“怎么了?”“怎么了?”,到这会儿已经持续了半个钟头,令人安心,此时却停下了;海浪拍击海滩的单调声响,在她想来,大抵是平和舒缓的节拍,似乎是她坐在孩子们身旁时大自然的呢喃,一遍遍地重复某支古老摇篮曲的歌词,抚慰人心,“我在守护你——我是你的依靠。”但在其他时候,突出其来地,出乎意料地,尤其是在她的注意力稍微游离于手头的活计时,这种声音便不再有慈祥的意味,倒像幽灵般的隆隆鼓声,无情地敲击着生命的节拍,让人想到岛屿被摧毁,被大海吞没,那声音警告汲汲忙忙任光阴流逝的她,一切皆如彩虹般短暂——这种淹没和隐藏在其他声音之中的声音骤然在她的耳边轰然沉闷地响起,一时让她惊惧地抬起目光。

他们停止了交谈,那就是缘由。刹那间,她摆脱掉攫住自己的不安,却陷入了另一种极端,那是一种冷静、愉快,甚至有些不怀好意的心理状态,仿佛是为了补偿自己毫无必要的情绪消耗;她断定,可怜的查尔斯 ·坦斯利被抛弃了。那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如果她的丈夫需要祭品(他确实需要),她乐于把朝她的小儿子泼冷水的查尔斯 ·坦斯利献给他。

她抬起头,又倾听了须臾,好像在等待某种自己习惯的声音,某种如机器般有规律的声音;接着就听到花园里传来抑扬顿挫的声音,似说话又似吟唱;她的丈夫正在露台上来回踱步,发出的声音介于低沉和鸣啭之间;她再次感到安心,再次确信一切都很好,低头看向膝头的书,找出一幅六刃小折刀的图片,这幅图片需要詹姆斯万分小心才能剪下来。

乍然响起一声大喝,仿佛梦游的人在半梦半醒之间的叫喊,大概是

“冒着炮火和霰弹”  

响彻耳畔的吟诵,让她忧心地四下环顾,想看看是否有人也听到了。只有莉莉 ·布里斯科,她庆幸地发现。那就没关系。不过看见那个姑娘正站在草坪边上画画,这倒提醒了她;她本应该尽量保持头部原来的动作不变,好让莉莉作画。莉莉的画!拉姆齐夫人笑了。她有双中国人一样的眼睛,还有皱缩成一团的脸孔,她绝对不会结婚;人们不会太把她的画当回事儿;她是一个有主见的小家伙,而拉姆齐夫人正是为此喜欢她;所以,想起她的允诺,拉姆齐夫人低下了头。  

4

真的,他挥舞着双手大喊大叫地冲向她,差点儿撞翻了莉莉的画架,“我们善骑又勇敢”,不过幸好他“猛地调转马头”,“策马离去”,莉莉猜想他就要英勇献身在巴拉克拉瓦高原了。没有任何人像他这样可笑又可怕。但他只要保持这个样子,挥手、叫喊,她就安全了;他不会站立不动地看着她的画,那可是莉莉·布里斯科无法忍受的。即使正在盯着色块,盯着线条,盯着色彩,盯着与詹姆斯一同坐在窗边的拉姆齐夫人,她还是会对周围环境保持警觉,唯恐猛地发现有人无声无息地靠近,前来看她的画。她所有的感官现在都活跃起来,注视、凝视,直到那面墙和远处铁线莲的色彩烙入她的眼帘,此时她注意到有人离开房子,正向她走来;凭她对于步伐的直觉来看,那人是威廉 ·班克斯,于是尽管她的画笔颤抖,她却没有像看见坦斯利先生、保罗 ·雷利、明塔 ·多伊尔或者不管是什么别的人那样将油画倒扣在草坪上,而是任其竖立。威廉 ·班克斯站在了她的身旁。

他们都借住在村里,同进同出,夜晚站在门垫上告别,聊过关于汤、关于孩子、关于这样那样让他们交好的琐事;因此当他现在以评判的架势站在她的身边时(他的年纪足以当她的父亲,他是一位植物学家、一个鳏夫,散发着肥皂的味道,极为严谨,干干净净),她就站在那儿。他也站在那儿。她的鞋子相当不错,他注意到。它们可以让脚趾自然舒展。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他还注意到她的生活是多么有规律,早餐以前起床,出门画画,他想,她孑然一身,大概贫穷,当然没有多伊尔小姐的容貌和风情,但她通情达理,因此在他看来,她要比那位年轻的女士更加出色。比如,拉姆齐此时冲向他们,大喊大叫,手舞足蹈,他便确信布里斯科小姐一定能明白。

“是错误命令。”

拉姆齐先生瞪着他们。他瞪着他们,却似乎对他们视而不见。这实在让他们两人有些尴尬。他们一同看到了一件从未想到会看到的事情。他们撞破了一桩私事。班克斯先生随即说天有些凉,提议散散步,于是莉莉想这或许是他躲开,到听不见声音的地方去的借口。好的,她愿意去。可是她的目光从她的画作上移开时颇有些留恋不舍。

铁线莲紫得明艳,墙壁白得耀眼。她认为篡改明艳的紫色和耀眼的白色是弄虚作假的行为,因为她看到的它们就是如此模样,但自从庞斯福特先生来过之后,风靡一时的是看什么都得是暗淡的、雅致的、半透明的。颜色下方还要有阴影。凝视的时候,她能如此清晰,如此居高临下地看到一切;手持画笔的时候,一切都变样了。就在她欲将头脑中的画面转移至画布的那一刻,恶魔就会向她发起攻击,常常使她泫然欲泣,使得这条从想法到作品的通道可怕得就像是小孩子要走过的黑暗走廊。她时常感觉自己就是如此——与可怕的差距抗争,才能保持勇气,才能说:“可这就是我看到的,这就是我看到的。”才能将视觉印象的可怜残余紧紧抱在胸前,而上千种力量正竭力要将它们从她那儿拉扯出来。而就在那凉风侵袭之际,在她开始作画时,她的其他杂念如泰山压顶般袭来:她自己的不足,她的低微,她要在布朗普顿路为父亲操持家务,她要千方百计控制自己的冲动(感谢上苍,到目前为止,她一直能忍住),以免扑上拉姆齐夫人的膝头并对她说——但又能  对她说什么?“我爱你?”不,那不是真的。“我爱这一切。”同时冲着树篱,冲着房子,冲着孩子摆摆手。真是荒诞,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此时她把画笔整齐地并排放进盒子,对威廉·班克斯说:“忽然冷了。阳光似乎没那么暖和了。 ”她边说,边环顾四周,阳光灿烂,草地依然是柔和的深绿色,房屋醒目地矗立于夹杂着紫色西番莲的一片青翠之间,秃鼻乌鸦在碧蓝的苍穹中吐出悲鸣。可是有什么东西划过,银色的翅膀在空中翻转,一闪而过。毕竟时值九月,而且是九月中旬的傍晚六点之后。所以他们沿着惯常的方向缓步而行,走过花园,经过草地网球场,越过蒲苇地,来到密实树篱的那处缺口,火把莲守卫着那里,它犹如烧旺煤块的火盆,使缺口处的蓝色海湾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湛蓝。

出于某种需要,他们每晚都要到那里。好像随着悠悠荡荡的海水,在陆地上逐渐凝滞的思绪会扬帆起航,甚至连身体也感到一种放松。起初,蓝色的海浪有节奏地拍击,将海湾染上一片蓝色,令人心旷神怡,好似身体随波漂流,只是转瞬之间,汹涌波涛的黑色浪尖却叫人心中一凛,寒意顿生。随后,几乎每个傍晚,一股白色的泉水都会从那块黑色巨礁的后面喷薄而出。由于出现时间不定,人们不得不静待守候,在它出现时,喜不自胜;在灰白色、半圆形的海滩上等待时,你会看到,一波接一波的海浪,一次又一次流畅地蜕下一层层珍珠母似的光彩。

他们俩站在那儿微笑。他们俩先是被涌动的海浪而后被一艘破浪疾行的帆船激发出一种共同的欢乐感觉;帆船在海湾上划出一道弧线,驻泊、摇荡、落帆;接下来,怀着追求画面完整的自然本能,欣赏完帆船的飞速运动之后,他们俩望向远处的沙洲,突然生出某种取代了欢喜的忧伤——半是因为曲终人将散,半是因为遥远的风景似乎比看风景的人要多存在上百万年(莉莉想到),而早在那时,它便已经与俯瞰沉睡大地的天空水乳交融。

眺望远处的沙丘,威廉 ·班克斯想到了拉姆齐,想到了威斯特摩兰的一条路,想到了拉姆齐沿着路独自迈步徘徊,似乎生就一副孤独的模样。但他的状态突然被打断了,威廉·班克斯记得(而且这一定涉及某个真实事件)打断他的是一只支棱起翅膀保护一群小鸡的母鸡,拉姆齐停下脚步,用手杖指着母鸡说“漂亮——漂亮”,他的内心受到一种奇特的启发。班克斯认为这表现了拉姆齐的天真和他对弱者的同情;可他似乎觉得,他们的友情仿佛就在那儿,就在那段路上,中止了。在那之后,拉姆齐结婚了。在那之后,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他们的友情名存实亡。谁是谁非他没法儿说,只是一段时间以后,旧情代替了新意。他们再次相见,只是为了重复旧情。与沙丘无言交流时,他坚信自己对拉姆齐的感情无论如何都没有减退;就像一具青年的尸体,在泥地里躺卧一个世纪,双唇依然红润,他的友情,躺卧在海湾彼岸的沙丘之中,敏锐而真切。

他忧心忡忡,为了这份友情,或许也是为了在心中澄清自己已经枯槁干瘪的污名——因为拉姆齐生活在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中间,可班克斯无儿无女,是个鳏夫——他急切地希望莉莉·布里斯科不要轻视拉姆齐(按照他自己的思考方式,他是一位伟人),而应该了解隔在他们中间的是什么。他们的友情始于多年以前,从威斯特摩兰的一条路上开始减退,就在那儿,那只母鸡支棱起翅膀挡在它的小鸡前面;从那之后,拉姆齐结婚了,他们分道扬镳,当然这不是谁的过错,只是某种趋势,在他们重逢时,这一趋势要周而复始。

是的。就是这样。他总结。他转身离开那片风景。转而从另一个方向返回,走上汽车道,班克斯先生意识到一些事情,如果没有那些沙丘让他得到了他的友情遗骸正双唇红润地躺在泥地中间的启示,他是不会突然想起这些事情的——比如,卡姆,那个小姑娘,拉姆齐最小的女儿。她在岸边采香雪球。她任性乖戾。不肯听保姆的话,“送一朵花给这位绅士”。不!不!不!她就不!她捏紧拳头。她跺脚。于是班克斯先生觉得自己垂垂老矣,黯然神伤,他的友情不知怎么地就被她误解了。他一定是枯槁干瘪了。

拉姆齐一家不富裕,真不明白他们是如何应付这一切的。八个孩子!靠哲学养活八个孩子!这儿又是一个,这次是贾斯珀,他悠闲地经过,去打一只鸟儿,他漫不经心地说。走过的时候他握着莉莉的手使劲摇了摇,惹得班克斯先生悻悻地说她怎么就这么人见人爱呢。现在还要考虑教育(诚然,拉姆齐夫人也许自有主张),更不用说那些

“了不起的家伙们”日常必不可少的鞋袜磨损,他们全都是发育良好、棱角分明、冷漠无情的年轻人。至于他们哪个是哪个或者长幼排行,他可搞不清楚。他私下里会用英国国王和女王的名字称呼他们:顽劣的卡姆、冷酷的詹姆斯、正直的安德鲁、美丽的普吕——普吕定会出落成美人,他想,她怎么可能不是美人呢?——还有安德鲁定会聪明智慧。他沿着汽车道往前走,莉莉 ·布里斯科对他的评论说着“是”或“不是”的结语(因为她喜爱他们所有人,喜爱这个世界),这时班克斯权衡了拉姆齐的情况,同情他,羡慕他,好像已经看到他抛弃了年轻时为他带来一切荣耀的遗世独立和川.岳峙,如今就像那只母鸡,实实在在地被扑扇的翅膀和咯咯乱叫的家庭生活所拖累。他们给了他一些东西——威廉·班克斯承认;如果卡姆在他的外套上插一枝花或者攀上他的肩头,就像攀上他父亲的肩头,去看一幅维苏威火山爆发的图画,倒也令人惬意畅快;但他们也破坏了什么,他的老朋友对此不会一无所觉。陌生人现在会怎么想?这位莉莉 ·布里斯科会怎么想?谁会注意不到他日渐形成的习惯,怪癖,或者说缺点?像他这样有才华的人竟然如此堕落—不过这种措辞太苛刻了——竟然如此依赖于人们的称颂,真是令人惊讶。

“哦,可是,”莉莉说,“想想他的工作!”

每当她“想想他的工作”,她眼前总会清晰地出现一张巨大的厨房餐桌。那可是拜安德鲁所赐。她问他,他父亲的书说了些什么。“主体和客体和真实的本质。”安德鲁说。当时,她说天啊,她对此完全一头雾水。“那就想想一张厨房餐桌,”他对她说,“而你却不在那儿。”

于是,现在只要她一想到拉姆齐先生的工作,就总会看到一张擦拭干净的厨房餐桌。它这会儿被搁在一棵梨树的枝杈上,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果园。挣扎着努力集中注意力,她不去想树上长着银色树瘤的树皮或者鱼形的叶子,而是把精神集中于厨房餐桌的幻象上,一张擦拭干净的木板桌,有纹理和节疤,多年来的完整结实将它的价值显露无遗,它就固定在那儿,四条桌腿悬空。自然,如果一个人日复一日地看到事物的生硬本质,似火云霞、碧波银浪的美丽夜晚全都会被简化成一张四腿的白杉木桌子(而且这样做是头脑最出色的标志),那么人们自然无法用评判普通人的方式评判这个人。

班克斯先生因为她请他“想想他的工作”而喜欢她。他早就想过了,几次三番。无数次,他说,“拉姆齐是那种四十岁之前就达到事业巅峰的人。”年仅二十五岁,拉姆齐就凭借一本小书,为哲学做出了切实的贡献;后来的工作只是对前著或多或少的详述和引申。不过,无论对于什么事,能够做出切实贡献的人屈指可数,他说,在梨树旁边停下脚步。他的话有条有理,严谨准确,不偏不倚。突然之间,她对他经年累月的所有感觉开始倾斜,继而犹如沉重的雪崩倾泻而下,似乎是他手上的某个动作将它释放了出来。那是一种莫名的触动。他存在的本质继而升腾于一阵烟雾之中。那又是一次触动。她觉得自己被自己的强烈感受惊呆了;那感受正来自于他的严肃,他的善良。我全身心地尊敬您(在他面前,她无声地对他说);您不自负,您客观无私;您比拉姆齐先生出色,您是我认识的最出色的人;您没有妻室儿女(她渴望爱抚那份孤独,丝毫不带与性有关的感觉),您为科学而生(她的眼前不自觉地出现马铃薯的切片标本);称赞是对您的冒犯;宽厚、真诚、英勇的人啊!可与此同时,她又记起他是如何带着一名贴身男仆大老远地来到这里;如何反对狗爬上椅子;如何乏味地说上好几个小时蔬菜中的盐分和英国厨子的罪孽(直到拉姆齐先生摔门离开房间)。

那么这一切应如何理解呢?人们如何评价人,如何看待他们?人们如何把这样和那样的因素合而为一,然后得出喜欢还是不喜欢的结论呢?至于这些话,归根结底,又有何含义呢?此时,站在梨树旁边的她显然愣住了,对那两个男人的印象如潮水般袭来,想要跟上她的思绪就像要跟上语速快得无法用铅笔记录下的声音一样,这个声音是她自己发出的,无须提醒就可以说出那些不可否认、永远存在而又自相矛盾的内容,所以就连梨树树皮上的裂纹和隆起也不可避免地被永远定格在那儿。您有伟大之处,她继续,可拉姆齐先生完全没有。他心胸狭隘、自私自利、爱慕虚荣、傲慢自大;他被宠坏了;他是个暴君;他快把拉姆齐夫人折磨死了;但他拥有您所没有的(她对班克斯先生说),他充满激情,不谙世故;他对俗务琐事一窍不通;他喜欢狗和他的孩子们。他有八个孩子。班克斯先生

一个也没有。前几天夜里他不是还披了两件外套出来,让拉姆齐夫人用布丁盘子接着碎发,给他修剪头发吗?这一切纷乱飞舞,就像一群蚊蚋,每一只都是独立的但全都不可思议地受控于一张看不见的柔韧大网——在莉莉的心里,在梨树的树枝之间,纷乱飞舞,那里还悬浮着擦拭干净的厨房餐桌的幻景,那是她对拉姆齐先生的头脑怀有深深敬意的象征。她的思绪转得越来越快,越发剧烈,终于爆炸了;她顿感释然。近前传来一声枪响,一群椋鸟受到惊吓,一窝蜂、乱哄哄地从枪声的余波中飞起。

“贾斯珀!”班克斯先生说。他们转向露台上方椋鸟飞起的方向。尾随着空中迅速飞散的鸟儿,他们迈步穿过高高树篱间的缺口,迎面撞见拉姆齐先生,他正悲凄地冲着他们低沉地叫道,“是错误命令!”

他的双眼蒙上了激动的薄翳,闪动着悲剧般的强烈挑衅,与他们对视一秒,就在即将认出他们的一瞬间,他目光颤抖;接下来,他抬起手,作势捂脸却半路停下,好像要在暴躁羞愧的巨大痛苦中逃避和摆脱他们平平常常的目光,他好像在乞求他们把他知道不可避免的场面压制片刻,他好像用自己被打断后那种孩子气的愤恨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甚至在被撞见的那一刻,他也没有溃不成军,而是决心紧紧抓住这种美妙的情绪,这让他羞惭却陶醉的粗俗狂诗——他突兀地转身,冲他们狠狠关上自己隐私的门。于是,莉莉 ·布里斯科和班克斯先生不自在地仰望天空,只见被贾斯珀用枪惊起的那群椋鸟落在了榆树的树梢。  

5

“就算明天不会晴,”拉姆齐夫人说,抬眼瞥了一眼经过的威廉·班克斯和莉莉·布里斯科,“还可以改日呢。现在,”她说,想到莉莉的魅力就是她的中国式眼睛,它们斜吊在她皱起的白色小脸蛋上,不过只有聪明的男人才能看出来这种魅力,“现在站起来,让我量量你的腿。”因为他们总归还是要去灯塔,拉姆齐夫人必须得看看袜子的腿部是否需要再加长一两英寸。

她微微一笑,因为就在这一秒钟,一个绝妙的念头闪过她的心头——威廉和莉莉应该结婚——她拿起混色毛袜,袜口还有十字交叉的钢制织针,在詹姆斯的腿上比了比。

“我亲爱的,站着别动。”她说。他出于嫉妒,不愿意为灯塔看守人的小儿子当量尺寸的模特,詹姆斯故意表现得烦躁不安。他要是这样,她还怎么能看出太长还是太短呢?她问。

他着了什么魔?她的小儿子,她的宝贝。她抬起目光,看看房间,看看椅子,虽然它们已极其破旧。它们的椅芯,就像安德鲁前几天说的,散落在地板上,到处都是;但要是买来好椅子,让它们在这儿白糟蹋一整个冬天有什么意义?她问,那个时候这栋房子只有一个老太太照看,肯定湿漉漉的。没关系,那时租金正好才两个半便士;孩子们喜欢这幢房子;她的丈夫距离他的图书馆、他举办讲座的地方和他的学生们三千英里对他也有好处,或者如果她必须说得精确一些的话,三百英里;而且这里还有接待访客的地方。垫子、行军床、快报废的桌椅,它们结束了在伦敦的服役生活——它们在这儿干得不错;这儿还有一两张照片,以及书籍。书籍,她想,它们自己会壮大队伍。她一直没时间阅读它们,唉!甚至是那些由诗人本人题词赠送给她的书:“致意愿必须被人服从的她”“我们这个时代更幸福的海伦”说来惭愧,她从未读过它们。而且克鲁姆的《论心灵》和贝茨的《论波利尼西亚的野蛮风俗》(“我亲爱的,站好别动。”她说)——没有一本能被送到灯塔去。有朝一日,她猜想,这房子会破旧不堪到必须采取些措施。如果能教会他们擦干净脚,不要把沙砾带进来的话——那还有点儿作用。如果安德鲁真的希望解剖螃蟹,或者如果贾斯珀相信海草可以做汤,她不得不允许他们这样做,谁也无法阻止;还有罗丝的目标——贝壳、芦苇、石头。因为他们都极具天赋,她的孩子们,但路数全然不同。用袜子比照詹姆斯的腿时,她叹了口气,扫视了一眼整个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结果就是,一个个夏天过去,东西越来越破旧,越来越破旧。垫子在褪色,墙纸在呼扇,你再也辨认不出上面的玫瑰。再有,如果房子里的每扇门永远都敞开着,在整个苏格兰也找不到一个  锁匠能来修一把插销,那么东西肯定会坏掉。在画框边上搭上绿色的羊绒披巾有什么用?两个礼拜后,它就会变成豌豆汤的颜色。可是让她烦心的是门,每扇门都敞开着。她听到,客厅的门是开着的;门厅的门是开着的;听起来卧室的门也是开着的;梯台的窗户肯定也开着,因为那是她自己开的。窗户应该开着,门应该关上——这么简单,怎么他们就没人能记住呢?夜里她会走进女仆的卧室,发现里面密不透风得像烤箱,除了玛丽的房间之外。那个瑞士姑娘,她宁可不洗澡也不能缺了新鲜空气,她在自己家乡的时候说过,“山真美。”昨晚她眺望窗外,热泪盈眶,也是这么说的,“山真美。”她的父亲正在家乡奄奄一息,拉姆齐夫人知道。玛丽的父亲就快让自己的子女失去父亲了。拉姆齐夫人一边轻斥她不开窗,一边演示(如何整理床铺,打开窗户,像法国女人那样,十指并拢伸直),在那位姑娘说话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被拉姆齐夫人悄悄地折叠好了,就像飞越阳光的鸟儿悄悄地折起翅膀,蓝色的羽毛从闪亮的钢铁色泽变成柔和的紫色。她沉默地站在那儿,因为没什么可说了。她父亲得了喉癌。忆及此处—— 那个姑娘是怎么站在那儿,是怎么说的“家乡的山真美”,可没有希望,没有任何希望,她就生出一阵烦躁,厉声地对詹姆斯说:

“站着别动。别惹人烦。”以至于他马上明白她的严厉是真的,于是站直自己的腿给她量。

袜子至少短了半英寸,这还是考虑到索利的小儿子发育得没有詹姆斯良好。

“太短了,”她说,“短得太多了。”

从来没有人看起来这么伤心。苦闷和忧郁,在黑暗之中,在从阳光通向深渊的竖井之中,落到一半,或许就有一滴泪珠凝出;一滴泪落下;井下水面左右晃荡,接纳了它,然后归于平静。从来没有人看起来这么伤心。

然而仅仅是外表吗?人们说。她的美丽和风光后面还有什么?他用枪打爆了自己的脑袋吗?他们问,他在他们结婚前的一星期中死了吗——那个她早年间的另一位情人?人们听到了谣言。或者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举世无双的美貌?她置身于这样的美貌背后,什么都无法扰乱它。在某个与人亲密交流的时刻,关于洋溢的

激情、落空的爱情、受挫的雄心,这些故事被人讲起时,尽管她本可以从容地说起她自己也曾知道或感同身受或亲身经历过这一切,但她从来不说。她总是沉默。她那时就知道—无须学习就知道。她的单纯洞悉了被聪明人歪曲的东西。她心志专一,让她的心灵自然而然地扑落在真相上,如石头般笔直下坠,如鸟儿般精准降落;而真相——也许虚妄不实——令人愉悦、安心、振作。

“大自然塑造你时用的泥土绝无仅有。”班克斯先生被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深深打动,曾经这样说道,虽然她只是跟他说火车的事情。他似乎看到电话线那头的她,希腊人似的,蓝眼睛,鼻梁笔直。用打电话的方式联系这样一位女性似乎太不合适。美惠三女神似乎要齐聚在绽放阿福花的草地上才能携手创造出这副面容。是的,他要赶上尤斯顿十点三十分的火车。

“但她像孩子一样,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美貌。”班克  斯先生说,将话筒放回原处,穿过房间,去看在他的房子后面建造旅馆的工人们的进展。他望向尚未完工的墙壁之间的动静时,想起了拉姆齐夫人。他想,她的和谐面容中始终掺杂了一些不协调。她匆匆戴上一顶猎鹿帽;她穿着雨靴跑过草坪,把一个孩子从恶作剧里拯救出来。所以如果人们想到的仅仅是她的美貌,一定还要记得颤动的东西、活生生的东西(他注视工人们的时候,他们正在把砖头搬上一块小木板),并将其融入那幅画像;或者如果人们只是把她看作一个女人,一定还要赋予她某种奇异的气质——她真的不喜欢被赞美,或者说她有某种潜在的欲望,要丢弃她的高贵仪表,仿佛她的美丽和男人们提及美丽的所有话语都让她厌烦,她只想跟其他人一样,无足轻重。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必须去工作了。

她织着红棕色毛袜子,镀金的画框、她扔到画框边上的绿色披巾和经过鉴定的米开朗基罗的杰作滑稽地映衬出她的头部轮廓。拉姆齐夫人缓和了片刻,之前的严厉态度没有了,她托起他的头,亲了亲她的小儿子的前额。“我们再找一幅图剪下来吧。”她说。

6  

可是发生了什么?

是错误命令。

她从沉思中回过神,为头脑中很久以来毫无意义的词语赋予意义。“是错误命令”——她近视的双眼盯着正向她逼近的丈夫,目不转睛,直到他的靠近让她看出(那句诗在她的脑海中适时地响起):有什么事发生了,是错误命令。但她怎么都想不出发生了什么。

他在颤抖,在颤抖。他的一切虚荣、他对自己荣光的一切满足—迅疾如霹雳,凶猛如鹰隼,他骑马带领部下穿过死亡的谷地——被击碎,被摧毁。冒着炮火和霰弹,我们善骑又勇敢,冲进死亡的谷地,排炮在轰鸣——却迎面撞见莉莉·布里斯科和威廉·班克斯。他在颤抖,在颤抖。  

她决不会对他说话,他转开的目光、他身上笼罩的某种古怪气息,让她发现了熟悉的迹象,就好像他要把自己周身包裹起来,需要重获平静的独处空间,因为他感到愤怒和痛苦。她轻抚詹姆斯的头;她一边把对丈夫的感觉传达给了他,一边看着他用粉笔把陆海军商店目录里的白色绅士礼服衬衫涂成黄色,心想要是他能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她会多么开心,再说他怎么就不能成呢?他的前额长得真好。接下来,她的丈夫再次从她身边经过时,她抬起目光,发现颓废已经被掩盖,便松了一口气;家庭生活获胜;日常的习惯低声吟唱着抚慰人心的旋律,所以,再次转过来的时候,他特意在窗边停下脚步,引人发笑和突发奇想地把树枝之类的东西伸向詹姆斯光着的小腿,给他挠痒,她责备他不该打发走“那个可怜的年轻人”查尔斯 ·坦斯利。坦斯利得进去写他的论文,他说。

“詹姆斯总有一天也要写他的论文。”他嘲讽地加了一句,轻轻拂动树枝。

詹姆斯厌恶他的父亲,拨开那支让人痒痒的小树枝。拉姆齐先生用自己特有的那种夹杂着严肃和诙谐的方式,逗弄着小儿子的光腿。

她要尽量完成这双烦人的袜子,明天好送给索利的小儿子,拉姆齐夫人说。

他们明天根本没一丁点机会去灯塔,拉姆齐先生气冲冲地厉声说。

他怎么就知道?她问。风经常变来变去。

她荒谬绝伦的言论,愚蠢的妇人之见,激怒了他。他刚刚骑马穿行死亡的谷地,却遭到打击,以至颤抖;那么现在,她悍然罔顾事实,让他的孩子们对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心存希望,实际上,就是撒谎。他在石头台阶上跺了跺脚。“真见鬼!”他说。可她说了什么?只不过是明天可能会晴。好一个可能。

只要气压计的数字正在下降和风向正西就不可能。

用完全不考虑其他人感受的惊人方式追求真理,如此蛮横,如此残忍地撕碎文明的薄薄面纱,对她来说是对人类体统的可怕侮辱,她没有回答,恍惚茫然,低下头,仿佛要任粗糙的冰雹打来,肮脏的水泼来,溅污她而不加制止。她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沉默地站在她的旁边。最终,他低声下气地说,如果她愿意,他会去问问海岸警卫队。

再没有谁能像他一样让她如此尊敬了。

她非常乐意相信他的话,她说。他们之后无须准备要带的三明治了——就到这里吧。人们自然而然地来找她,因为她是女人,整天都要照顾这个,照顾那个;有的人想要这样,别的人想要那样;孩子们在长大;她经常觉得自己只是一块吸满人类情感的海绵。他说真见鬼。他说一定会下雨。但他刚刚又说,不会下雨;此时安全的天堂立即向她敞开了。再没有谁能让她如此尊敬了。她觉得自己连给他系鞋带都不够格。

已然为大发脾气和率领他的军队进攻时做出的手势感到羞愧,拉姆齐先生十分不好意思地再次捅了捅他儿子的光腿,接着似乎获得了她的准许一般,他一头扎进傍晚的薄暮,已经稀薄的空气正在吞没树叶和树篱的形体,作为回报,它倒是为玫瑰和石竹重新染上了白天没有的光泽。他的动作莫名地让他的妻子想起动物园里的大海狮,海狮吞了鱼,就会向后翻筋斗,笨拙地游走,使池中的水向两边荡起。

“是错误命令。”他又说,大步离去,在露台上来来回回地迈步。

但是他的声调已经起了多么显著的变化!就像布谷鸟。“六月里他走了调”;他好似在排练,尝试性地为一种新的心境寻找某个短句,但手头上只有这句,于是就用了,尽管他声音嘶哑。不过这听起来很可笑——“是错误命令”——那样旋律优美地说出来,简直就是一个问句,语气完全不确定。拉姆齐夫人不禁失笑,果然没多久,他一边走来走去,一边轻哼着这句,接着放弃了这句,陷入沉默。

他安全了,他回到了独处的状态。他停下来点烟斗,再次看了看待在窗口的他的妻子和儿子,就像乘坐特快列车时从书页上抬起目光,把农场、树木、一组村舍看作书页的一幅插图,当目光重新回到印刷书页上时,这幅插图又印证了书页上面的内容,他受到了鼓励,得到了满足,所以即使并没有看清楚哪个是他的儿子,哪个是他的妻子,但只要看到他们,他就受到了鼓励,得到了满足,使他可以全心思考正让自己杰出的头脑颇费思量的问题并获得一种完全透辟的理解。

真是杰出的头脑。如果思想如同钢琴的键盘,被分成众多的琴键,或者就像二十六个完全按照顺序排列的字母,那么他杰出的头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一个接一个地碾压过那些字母,坚定而精确,直到它到达,比方说,字母 Q。他到达了 Q。全英格兰曾经到达 Q的人寥寥无几。此时,在插着老鹳草的石瓮旁驻足片刻,他看到他的妻子和儿子一道坐在窗边,只是他们现在看起来很远,很遥远,就像捡贝壳的孩子们,天真无邪,忙于他们脚边的小玩意儿,不知怎的对他所察觉到的厄运全无防备。他们需要他的保护,他就向他们提供保护。但是 Q后面呢?后面有什么? Q后面还有一些字母,最后一个几乎是肉眼凡胎看不到的,仅仅在远处闪烁着红光。一代人中间只有一个人能一度到达 Z。当然,如果他能到达 R,那也很了不起。这里至少是 Q。他在 Q上站稳了脚跟。他对 Q有把握。他能证明 Q。如果是 Q,那么 Q——R——想到这里,他在瓮柄上响亮地叩了两三下,倒空烟斗,然后继续。“接下来是R……”他打起精神。他下定决心。

能拯救仅靠六片饼干和一瓶水就暴露在酷热海面上的船员的素质——毅力和公正、远见、忠诚、技巧,都前来帮助他。R则是——R是什么?

一扇百叶窗,宛若蜥蜴的皮革状眼睑,在他的灼灼目光中晃动,模糊了字母R。在黑暗一闪即过的时刻,他听到有人说——他是个失败者——R是他力所不及的。他永远都到不了 R。向 R进发,再一次。R——

仿佛一场孤独远征,穿越冰冷荒凉的极地地区,在此过程中具备的品质让他成为领袖、向导、顾问,这类人的心性既不乐观也不沮丧,沉着地审视并勇敢地面对未来,这些品质前来帮助他。R——

蜥蜴的眼睛再次闪烁。他的额头青筋凸起。瓮中的老鹳草令人惊奇地明显可见,他能出其不意地看见它的叶子中间展现的两类人之间古老、显著的差别。一种是实力非凡、稳步前进的人,他们辛勤工作,不屈不挠,按照顺序重复整张字母表,从头到尾,总共二十六个字母;另一种人拥有天赋和灵感,能在一瞬间奇迹般地整合所有字母——以天才的方式。他不是天才,他不以此自居,但是他有或者本可能有按照顺序从A到Z精确地重复字母表中每个字母的能力。其间,他停留在Q。进发,接着,向R进发。

此时雪花开始飘落,山顶薄雾笼罩,他知道自己必定会躺下,在清晨到来前死去,千思万绪涌上心头,使他的双眼黯然失色,甚至在他出现在露台的两分钟之内,就让他生出老态龙钟的苍白外貌,但这些情绪不会让一位指挥官蒙羞。他不会躺下等死;他要找到某处悬崖峭壁,在那里紧盯着暴风雪,他的目光直到最后也要竭力刺穿黑暗,他要站着死去。他将永远到不了 R。

他纹丝不动地站在老鹳草逸出的石瓮旁边。毕竟十亿人中有多少人,他问自己,能到达Z?当然这位希望渺茫的指挥官可能会问他自己,而不必背弃身后的远征,他就可以回答,“也许一个。”一代人中的一个。倘若他老老实实地辛勤工作,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己的能力,直到毫无保留,那么就算他不是那一个,难道就会被指责?他的名声还能维持多久?一位将死的英雄在濒死之际想想以后的人们会如何谈论他应该无可厚非。他的名声或许会延续两千年。两千年算什么?(拉姆齐先生凝视树篱,讽刺地问道。)如果站在山巅俯瞰虚掷的漫长时光,那又算得了什么?人们用靴子踢的那块石头都比莎士比亚存在的年头长。他自己的微弱光亮,没那么明亮地闪耀一两年,然后融入某道更明亮的光亮,然后那道光还会融入更明亮的……(他望向树篱,望向龙蟠虬结的细枝。)这支孤立无援的队伍毕竟已经攀登得足够高,看到了岁月的虚掷和星星的陨落,如果死前四肢僵硬,无法动弹,他也要用仅存的意识将麻木的手指抬到眉头,挺起胸膛,那样,搜索队到来的时候,就会发现他死在了自己的岗位上,保持了军人的风度,谁还能指责这位指挥官呢?拉姆齐先生挺起胸膛,在石瓮旁边站得笔直。

如果,他如此挺立片刻,想想名声,想想搜索队,想想感激的追随者在他的尸骨上垒起的纪念石堆,谁会指责他?如果,已经远征至于此极,他已竭尽全力,将陷入长眠而不太在意是否还会醒来,脚趾的刺痛让他感到自己此时还活着,而且基本不反对继续活着,但他需要慰问、威士忌,还有立即能听他倾诉痛苦经历的人,最终,谁会指责劫数难逃的这次远征的指挥官?谁会指责他?英雄卸下盔甲,驻足窗边,凝望妻儿的时候,谁不会暗自欣喜?她起先很遥远,渐渐地,愈来愈近,直到嘴唇、书本和头颅都清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尽管他强烈地感受到孤独,尽管时光虚掷,星星陨落,但她依然美丽、新奇,于是最后,他把烟斗放进口袋,在她的面前低下他高贵的头——如果他向这位绝代佳人顶礼膜拜,谁又能指责他呢?  

7

可是他的儿子厌恶他。詹姆斯厌恶他靠近他们,厌恶他停下来低头看他们,厌恶他打扰他们,厌恶他得意和庄严的姿态,厌恶他的高贵脑袋,厌恶他的一丝不苟和自我(他站在那儿,迫使他们注意到他);但他最厌恶父亲的是他情绪激动时发出的鼻音和颤音,它们在周围振动,打扰了他与母亲之间极为单纯和美好的关系。他紧盯着书页,希望他能走开;他用手指指出一个词,希望唤回母亲的注意,而她的注意力,他愤怒地意识到,在父亲停下时就立即开始摇摆不定。但是,这都没有用。没什么能让拉姆齐先生走开。他站在那儿,索求慰问。

始终放松地将儿子抱在怀中坐着的拉姆齐夫人振作精神,转过半边身子,似乎努力要让自己更挺拔,随即向空中直直地喷洒出活力的雨幕,一股飞溅的水雾,同时她看起来神采奕奕、生机勃勃,就好像她的所有精力都化为力量,燃烧、发光(尽管她安静地坐着,再次拿起了她的袜子),而那个了无生机的男人则冲进这场甘美丰饶的盛宴、这座充满生命力的瀑泉水雾,就像一柄空空荡荡的黄铜壶嘴。他想要慰问。他是个失败者,他说。拉姆齐夫人亮了亮她的毛衣针。拉姆齐先生重复说,目光不曾从她的脸上移开,他是个失败者。她推托他的话。“查尔斯·坦斯利……”她说。但他要的不只是那个。他要的是慰问,首先需要让他的天赋得到肯定,然后被带进生活的圈子,被温暖,被抚慰,让他恢复理性,让他由贫瘠变为肥沃,让这栋房子的所有房间都充满生机——客厅、客厅后面的厨房、厨房上面的卧室、过了卧室的育儿室;它们必须被摆上陈设,它们必须充满生机。

查尔斯·坦斯利认为他是当代最伟大的形而上学家,她说。但他必须得到更多。他必须得到慰问。他必须得到自己正处于生活中心的保证,他正被需要,不只在这儿,还在世界各地。她亮了亮毛衣针,自信、挺拔,让客厅和厨房焕发光彩;她让他在那儿安逸地休息,进进出出,尽情享受。她笑起来,织着毛线。身体僵直地站在她的双膝之间,詹姆斯感觉到她所有的力量都突然燃烧起来,正让那柄黄铜壶嘴吮吸解渴,那把男性的渴血弯刀无情地砍来,一次又一次,索求慰问。

他是个失败者,他重复。那么,就看看,就体会吧。亮了亮她的毛线针,她扫视四周、窗外和房内,看向詹姆斯,她可以用她的笑、她的姿势、她的能力,毫不怀疑地让他放心(就像提灯的保姆穿过黑暗的房间让烦躁的孩子放心一样),一切都是真实的:房子里满满当当,花园里鲜花盛开。如果他完全信任她,就没什么会伤害他;无论他钻得多么深或者爬得多么高,也决不会发现自己的身边没有她。如此为自己追随和保护的能力感到自豪,她却几乎没给自己留下一副用来认出自己的躯壳;一切都被如此慷慨地赠予,被消耗殆尽。詹姆斯僵直地站在她的双膝之间,感觉到她化身为一棵枝繁叶茂、开出玫瑰色花朵的果树,拔地而起,而那柄黄铜壶嘴,他父亲的那把渴血弯刀,那个自大的男人,冲进中间,挥刀砍伐,索求慰问。

满足于她的话语,如同满意睡去的孩子,终于,他恢复了精神,获得了新生。怀着谦卑的感激之情看着她,他说,他要去走走,他要看看孩子们玩板球。他走了。

拉姆齐夫人似乎旋即就将自己合拢,花瓣一片片叠起收拢,整个躯体精疲力竭地瘫软。她完全放任自己精疲力竭,以至于只剩下动动手指,翻翻格林童话书页的力气了,同时,成功创造的狂喜引起她全身的悸动,好似泉水的跳动,但它已经到了极限,现在正缓缓地停止跃动。

他走开的时候,这种泉水跳动一样的每一次悸动似乎都围绕着她和她的丈夫,似乎给予他们双方一种安慰,那似乎是同时弹奏出的一高一低两种不同音符在它们合为一体时给予彼此的安慰。然而随着共鸣的消失,她再次将注意力转向童话故事,拉姆齐夫人感受到的不仅是身体的疲惫(后来,不只是当时,她总有这种感觉),身体的疲劳里还掺杂了某种出于另一种原因的隐约令人不快的感觉。她大声朗读“渔夫和他的妻子”的故事时,并不确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翻动书页的时候,她停下来,听到一个浪头沉闷不祥地落下,这时她意识到了她为何不满,但她决不会让自己用语言来表达:她不愿意觉得自己比丈夫更出色,哪怕是一秒钟也不行;而且在她对他说话的时候,若是不能完全肯定自己说的是事实,她便无法忍受。大学和人们都需要他,讲座和书籍至关重要——她一刻都不会怀疑这一切;但是让她心神不定的是他们的关系,还有他那样公然地求助于她,所有人都能看见;那样一来,人们就会说他依赖她,他们得知道,他才是他们两人中更为重要的人,与他相比,她带给这个世界的微不足道。话说回来,还有另一个方面——出于担心,她不能告诉他一些真相,比如关于温室的屋顶及其可能产生的费用,或许要五十镑才能修好;还有关于他的书,她担心他会猜测他上次的书不是他最好的作品,而对那本书的品质她是略有怀疑(她从威廉·班克斯那儿得来的印象);此外还要隐瞒日常小事,而且孩子们看到了这些情况,这给他们的心理增加了负担——这一切削弱了两种调子齐鸣时完整的欢乐、纯粹的欢乐,且使这种声音立刻单调而凄切地在她的耳畔消逝。

一片阴影落在书页上,她抬起头,是奥古斯塔斯 ·卡迈克尔拖着脚走过。正在此时,正在此时此刻,她痛苦地想起人际关系有不足,最完美的关系也有瑕疵,她有实事求是的天性,却因为爱她的丈夫不得不违背事实,她无法忍受这种考验;此时,她痛苦地感到自己被判定毫无价值,感到这些谎言、这些夸张阻碍了她发挥真正的作用——她在狂喜的余波中烦躁不安,就在这极不光彩的时刻,卡迈克尔先生拖着脚走过,踩着他的黄色拖鞋,她鬼使神差地认为必须在他经过时大声招呼:

“进屋去吗,卡迈克尔先生?”  

8

他什么也没说。他是服用鸦片的。孩子们说他已经被那个东西染黄了胡子。也许吧。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可怜的人不快乐,他每年都逃难似的来拜访他们,可是每年她的感觉都一样:他不信任她。她说:“我要去镇上。给您带些邮票、纸张、烟草?”她感到了他的畏缩不安。他不信任她。都是他的妻子干的坏事儿。她记得他的妻子对他干的坏事儿,真叫她目瞪口呆,在圣约翰伍德那个可怕的小房间,她亲眼看见那个可憎的女人把他赶出了房子。他蓬头垢面,他的外套上沾着什么东西,他是个在世上无所作为的老男人,惹人厌烦;然后她就把他赶出了房间。她用那种可憎的语气说:“现在,我和拉姆齐夫人要说会儿话。”于是他数不清的生活辛酸历历浮现在拉姆齐夫人的眼前。他的钱不够买烟草?他不得不跟她要钱?半克朗?十八便士?哎呀,想到那女人让他承受的点点滴滴的屈辱,她就无法忍受。现在他总是在她面前畏畏缩缩(是什么原因她猜不出来,只能猜测不管怎样可能都是因为那个女人)。他从没告诉过她什么。但她还能再做些什么呢?她让给他了一间阳光充足的房间,孩子们对他很友善,她也从未流露过一丁点不欢迎他的意思。她甚至不厌其烦地示好:您想要邮票吗?您想要烟草吗?这儿有本书您或许想看,等等。而且毕竟——毕竟(此时她不知不觉地端起身姿,开始少有地意识到自己身上展现的美貌),毕竟让人们喜欢她通常不难,比如乔治·曼宁、华莱士先生,那样出名的人,他们也会在夜晚前来拜访她,安静地在炉火旁边与她单独聊聊。她拥有一支美貌的火炬,她不可能不知道,她直直地擎着它进入每一间她走进的房间。毕竟,尽管她尽量遮掩,尽量逃避这支火炬加诸她身上的单调,她的美貌还是显而易见。她被人赞美。她被人爱慕。她曾经走进送葬者坐着的房间。泪水在她的面前流淌。男人还有女人向她倾诉各种各样的事情,在她的陪伴下获得简单的慰藉。他竟然回避她,这伤害了她,令她伤心。可又不干净利落,不理直气壮。她耿耿于怀的是,这件事紧随着自己对丈夫的不满出现。卡迈克尔先生拖着脚走过的时候,只对她的问话点了点头,腋下夹着一本书,踩着他的黄色拖鞋。此刻她觉得自己受到了猜疑,觉得自己想要奉献、帮助的愿望全都是虚荣心作祟罢了。她如此出于本能地渴望帮助,渴望奉献,难道是为了自己的满足?好让人们提到她就说“哦,拉姆齐夫人!亲爱的拉姆齐夫人……拉姆齐夫人,当然!”好让他们需要她,召唤她,赞美她?她内心深处想要的难道不是这个?因此在卡迈克尔先生躲避她的时候,就像他现在这样,逃到某个角落,在那儿没完没了地作离合诗,她不仅直觉自己受了冷落,还意识到自己在某些方面的褊狭,意识到人际关系即使在最好的状态下也是多么的不完美,多么卑劣,多么自私。人老珠黄(她两颊凹陷、头发泛白),她大概再也不能让人赏心悦目了,她最好把心思放在“渔夫和他的妻子”的故事上,安抚那极度敏感的神经(她的孩子没有哪个像他这样敏感的),安抚她的儿子詹姆斯。

“丈夫心里难过,”她大声读道,“不肯去,自言自语地说:‘这不好。’但是他终于去了。渔夫到海边的时候,海水又紫又蓝,又灰又深,再也不绿,也不黄了,但是还很平静。他站在那里说——”

拉姆齐夫人本希望她的丈夫不要选在这个时候站住。他为什么不离开,像他说的那样去看孩子们打板球呢?但他没说话;他看了看,他点点头,他表示赞许;他继续往前走。他悄悄走过,看到眼前一次次让停顿变得圆满、象征着某种结论的树篱,看到他的妻子和儿子,再看到蔓生着红色老鹳草的石瓮,那些老鹳草经常装点他的思想历程,开出花朵,并将其详细记载在它们的叶子中间,仿佛它们是纸片,上面是人们匆匆阅读时做的潦草笔记——他悄悄走过,看到这一切,忽然思索起《泰晤士报》推荐的一篇关于每年访问莎士比亚故居的美国人数量的文章。如果莎士比亚从未存在过,他问,世界会跟现在的样子大不相同吗?文明的进程取决于伟大的人物吗?普通人如今的命运比法老时代要好吗?普通人的命运,然而,他问自己,是我们评判文明程度的标准吗?或许不是。或许最美好的文明有赖于奴隶阶层的存在。地下铁路里的电梯管理员永远有存在的必要。这种想法令他反感。他扬起头。为了回避这种想法,他要找到某种方式,抵制艺术的优越地位。他要主张,世界是为普通人存在的;主张艺术只是加诸人类生活顶端的装饰品,它们不能表达生活。人类生活不需要莎士比亚。他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想要贬低莎士比亚,对永远站在电梯门内的人伸出援手,他从树篱上猛地摘下一片叶子。这一切都将于下个月在加的夫呈现给年轻人,他想;这儿,在他的露台上,他只是在觅食和野餐(他扔掉刚才暴躁时摘下的叶子),就像一个人在马背上一边伸手摘下一束玫瑰,或者往口袋里塞满坚果,一边悠然地信马由缰,穿过童年时就熟知的乡村小路和田野。一切都这么熟悉;这道转弯,那段台阶,那条田野中的近路。晚上他通常会花一段时间,抽着烟斗,一边在古老熟悉的小路和公地来来回回、进进出出,一边思考。那些地方处处是旧事,那儿有战役历史,这儿有政治家生平、诗歌和轶事,还有人物形象,这位思想家、那位军人,一切都十分活泼、清晰;不过最终,小路、田野、公地、硕果累累的坚果树和开花的树篱把他引到了那条道路再往前的转弯处,他总在那里下马,把马拴在树上,独自步行。他到达草地边缘,眺望下方的海湾。  

这是他的命运,他独特的命运,无论他是否愿意,就这样来到被大海慢慢侵蚀的陆地岬角,站在那儿,宛若孤寂的海鸟,孑然一身。这是他的能力,他的天赋,突然之间舍弃多余的一切,凝神内敛,放低姿态,好让他看起来更无遮无拦、更简单,甚至身体上亦是如此,但他并未丧失半点思想的敏锐,就这样站在他的小岩架上,面对人类无知的黑暗:大海正侵蚀我们脚下的地面,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那正是他的命运、他的天赋。但他下马时,已经舍弃了所有的姿态和虚饰、所有坚果和玫瑰之类的战利品,藏锋敛锷,以至于不仅名声,甚至连他的名字也被他遗忘,即使身处孤寂,也要保持一种不留存幻景和不沉溺幻想的警觉,正是凭借这种形象,他才激起了威廉 ·班克斯(断断续续地)、查尔斯 ·坦斯利(讨好奉承地)和现如今他的妻子——此时她抬起目光,看到他站在草地的边缘——深深地崇敬,以及同情,以及感激,就像一支被打入航道底部的标桩,水鸥在上面栖息,浪涛拍击着它,激起了欢乐船客的感激之情,因为它独自承担了在漫漫波涛中标出航道的责任。

“可是八个孩子的父亲别无选择。”半大不大的声音喃喃道,所以他突然作罢,转身,叹气,举目找寻他的妻子为他的小儿子读故事的身影,他填满了烟斗。他从人类的无知和命运以及大海吞没我们脚下大地的景象中转过身,如果他能够专注地沉思于这幅景象,或许会有所收获;他从琐事中找寻安慰,那些琐事与刚才展现在他面前的宏大主题相比是如此微不足道,以至于他想要忽视、贬低这种安慰,如同对于正直的人来说,在悲惨的世界上耽于幸福就是最卑鄙的犯罪。确实如此,他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幸福的:他有妻子,还有孩子们;他已经答应六个星期之后对加的夫的年轻人说“一些废话”,关于洛克、休谟、贝克莱,以及法国大革命的起因。但是,这件事及他从中获得的乐趣,他从自己创造的警句,从激情澎湃的青年,  从他妻子的美貌,从斯旺西、加的夫、埃克塞特、南安普敦、基德明斯特、牛津、剑桥向他表达的敬意中赢得的荣耀—全都不得不被贬低并隐藏于“说一些废话”的措辞下面,因为实际上,他没有完成自己本该完成的事情。这是一种掩饰;这是一个对自己产生的感觉感到害怕的人的避难所。他不能说,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我。在威廉·班克斯和莉莉·布里斯科看来,这相当可怜,令人反感;他们想知道为什么他需要这样的隐藏,为什么他总是需要称赞,为什么思想上如此勇敢的人在生活中竟然如此怯懦;他在德高望重的同时又荒唐滑稽,多么奇怪。

教导和劝诫非人力所及,莉莉认为。(她正在收拾她的东西。)如果你被捧得高就一定会莫名其妙地猛摔一跤。拉姆齐夫人太轻易地为他提供了他想要的。所以变化必然会让人如此苦恼,莉莉说。他从他的书籍中走出来,发现我们所有人都在玩游戏,说废话。想象一下,跟他思考的那些东西相比,那是多么巨大的变化,她说。  

他正向他们逼近。他又突然站住,默默伫立,望向大海。这会儿他再次转过身去。  

9

是的,班克斯先生一边说,一边目送拉姆齐先生离开。真是遗憾万分。(莉莉说了些觉得他令人害怕的话——他会从一种情绪转变到另一种,突如其来地。)是的,班克斯先生说,拉姆齐无法表现得跟其他人更相似一些,真是遗憾万分。(因为他喜欢莉莉 ·布里斯科;他可以跟她开诚布公地议论拉姆齐。)正是因为这个,他说,年轻人不读卡莱尔。一个因为粥变冷了就大发脾气的粗暴牢骚鬼,为什么是他向我们说教呢?这就是班克斯先生对现如今年轻人说法的认识。如果你跟他一样,认为卡莱尔是人类最伟大的导师之一,那真是遗憾万分。莉莉不好意思地说她从上学到现在都没读过卡莱尔。可在她看来,拉姆齐先生认为要是他的小指头疼痛,整个世界就必然得完蛋,这反而让人们更加喜欢他。她在意的不是那个。因为谁会被他欺骗呢?他公然地要求你奉承他、钦佩他,但他的小伎俩谁也欺骗不了。她不喜欢的是他的狭隘、他的盲目,她一边说,一边目送他离开。

“有点儿像伪君子?”班克斯先生提出,同样望着拉姆齐先生的背影,因为他此时想到的不正是他的友情,不正是卡姆拒绝送他一枝花,不正是所有那些男孩儿和女孩儿,不正是他自己那栋舒适无比却在他丧妻后就变得冷冷清清的房子吗?当然,他有他的工作他还是希望莉莉对此表示赞同,拉姆齐如他所说的,“有点儿像伪君子。”

莉莉·布里斯科继续收拾她的画笔,抬起目光又低垂下去。又一次抬起目光,他在那儿——拉姆齐先生—正朝他们靠近过来,摇摇晃晃,漫不经心,无知无觉,遥不可及。有点儿像伪君子?她重复道。哦,不——他是最真诚的人,最真实的人(他来这儿了),最好的人;但,低垂着目光,她想,他专注于他自己,他专横,他不公正;她故意继续低垂目光,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持沉着,与拉姆齐一家待在一起。一旦她抬起目光,看到他们,他们立即就会被她所谓的“爱意”淹没。他们会成为虚幻却透彻、激动人心的宇宙的一部分,那是透过爱意的双眼看到的世界。天空贴近他们,鸟儿在他们中间歌唱。而且,就在此时,她看到拉姆齐先生走近又退后,拉姆齐夫人与詹姆斯坐在窗口,云卷云舒,树木曳曳。她甚至还生出了更令人兴奋的感受,生活由一个接一个人们经历的独立小事件组成,它卷曲着,就像一整个浪头,将随它起伏的人顶起、抛落,在那儿,一下子猛冲上海滩。

班克斯先生等着她回答。她却想要说些批评拉姆齐夫人的话,拉姆齐夫人的咄咄逼人又是如何叫人恐慌,诸如此类的话。但班克斯先生着迷的模样让她觉得对他说这个毫无必要。这样说是考虑到他年过花甲的岁数,还有他的洁癖和冷静,以及他貌似穿着的象征科学的白大褂。莉莉看见他正凝视拉姆齐夫人,对于他来说,这样的凝视就是着迷,这种着迷,莉莉觉得,不逊于几十个年轻人的爱慕(也许拉姆齐夫人从未激起几十个年轻人的爱慕)。那是爱,她想,假装要挪动她的油画,经过蒸馏和过滤的爱,从不试图占有其对象的爱;但是,就像数学家爱他们的符号或者诗人爱他们的句子一样,他们想要让它遍布世界,成为人类成果的一部分。的确如此。这个世界理应来分享这种爱,要是班克斯先生能说出来那个女人为什么令他如此愉悦;为什么她给她的儿子读一篇童话的场景就能对他产生如同解决了科学问题一模一样的影响,以至于他因此陷入沉思,感觉就像是他已经证明了与植物的消化系统有关的确切理论,感觉野性被驯服,感觉混乱的统治被制止。

这样的着迷——人们还能用别的什么名称来称呼它?——让莉莉 ·布里斯科完全忘记了她刚要说的。那无关紧要,关于拉姆齐夫人什么的。跟这种着迷、这种沉默的凝视相比,那些都黯然失色,因此她产生了强烈的感激之情;因为没什么能如这种崇高的能力、这种天赐的才华这般,让她觉得安慰,让她从生活的困惑中解脱,奇迹般地卸下生活的负担,在这种凝视持续时,人们不会打扰它,就像不会打碎平铺于地板上的一道阳光。

人竟然可以这样去爱,班克斯先生竟然对拉姆齐夫人有这样的感觉(她瞥了一眼沉思的他),这倒是令人鼓舞,令人兴奋。她故意态度卑微地一支接一支地将画笔在一块旧布上擦拭。她回避这面向所有女性的敬畏之情;她觉得自己正受到称赞。让他凝视吧,她可要偷偷地看一眼她的画。

她差点儿哭出来。真是糟糕,真是糟糕,真是糟糕透顶!当然,她本可以换种画法,色彩可以淡薄、暗淡,轮廓可以空灵;那是庞斯福特看到的样子。然而她看到的并非那样。她看到色彩在钢铁骨架上燃烧,大教堂拱形结构上铺展着蝴蝶翅膀的光泽。所有这些只在这幅油画上留下了几处随意乱涂的污渍。永远不会有人看到它,它甚至永远不会被挂起来,她耳中响起坦斯利先生的低语,“女人不会画画,女人不会写作”

她现在想起准备说些什么关于拉姆齐夫人的话了。她不知道如何表述,但那肯定是批评的内容。不久前的某天夜里,她就被那种咄咄逼人惹恼了。顺着班克斯先生瞥向拉姆齐夫人的目光望过去,她想,没有女人会用他这样的崇拜方式去崇拜别的女人;她们只能栖身于班克斯先生照向拉姆齐夫人的那道光制造出来的阴影之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她为这道光再增添了一道自己的光线,认为拉姆齐夫人(俯身看她的书)毫无疑问是最亲切友好的人,也许是最美好的;但还是与人们在那儿看到的完美形象不同。可为何不同,如何不同?她一边问自己,一边将调色板上那一坨坨蓝色和绿色的颜料刮掉,现在对于她来说,这些颜料就像毫无生命的土块,但她发誓,明天她就会赋予它们灵感,促使它们动弹、流动,听候她的差遣。拉姆齐夫人如何不同?她的身上有什么精神,有什么关键所在?借助于它们,若你在沙发的角落里发现一只皱巴巴的手套,从它弯弯扭扭的指套上,你就能毫无疑问地认出这是她的手套吗?她就像一只追逐速度的鸟儿、一支直奔目标的箭。她任性。她高高在上(当然,莉莉提醒自己,我正在考虑的是她与女人的关系,而且我年轻许多,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住在布朗普顿路)。她打开卧室窗户。她关上门。(于是莉莉试图在脑海里表现拉姆齐夫人的风韵。)深夜到来,拉姆齐夫人轻叩一下莉莉的卧室房门,裹着一件旧裘皮大衣(她的美貌总是这样被烘托出来——草率却得体),不管是什么场景,她都会再次演一遍——查尔斯·坦斯利丢了他的伞;卡迈克尔先生抽鼻子和吸鼻子;班克斯先生说,“蔬菜的盐分流失了。”她会娴熟地模仿这一切,甚至有些恶意地加以扭曲,而且挪到窗边,假装她必须要走——黎明到了,她能看到太阳升起——她半转过身子,更加亲切,但还一直笑着,坚持说莉莉必须,明塔也必须,她们都必须结婚,因为无论全世界抛给她多少桂冠(可拉姆齐夫人对她的画不屑一顾)或者她获得多少成就(或许拉姆齐夫人已经分得了她的那一份),说到这儿,她悲伤、阴郁地回到她的椅子,说有一点毫无争议:一个不结婚的女人(她轻轻地握住莉莉的手片刻),一个不结婚的女人错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房子里似乎睡满了孩子们,拉姆齐夫人倾听着;灯光昏暗,她听见他们呼吸均匀。

哦,可是,莉莉会说,她还有父亲,有她的家;甚至,如果她敢说的话,她的绘画。但这一切跟另外那个相比似乎如此无关紧要,如此天真无邪。夜晚消逝,白色的天光拨开窗帘,花园里甚至不时传来几声鸟叫,她还是不惜一切地鼓起勇气,力陈自己将免于那条普遍规律;这是她所求的,她喜欢独自一人;她喜欢做她自己;她不适合那条规律。于是,她不得不面对无比深邃的眼神的严肃盯视,遭遇拉姆齐夫人简单的论断(她现在就像个孩子):她亲爱的莉莉,她的小布里斯科,真是个傻瓜。接着,她记得,她把头枕在拉姆齐夫人的膝头,笑啊笑啊笑,一想到拉姆齐夫人用不可更改的冷静指挥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命运,她几乎笑得歇斯底里。拉姆齐夫人坐在那儿,单纯、严肃。她现在已经恢复了自己对拉姆齐夫人的感觉——就是那只手套上弯弯扭扭的指套。但那人究竟深入到了什么样的禁区?莉莉 ·布里斯科终于抬起目光,拉姆齐夫人在那儿,对是什么让莉莉发笑一无所知,依然指挥若定,但此时已不见丁点儿任性的踪迹,取而代之的是终于云开见天的清朗之感——如同安眠在月亮旁边的那一小片夜空。

它是智慧吗?它是知识吗?它是又一个美丽的假象?好让所有人的认知在通向真理的半路上被一张金色的罗网羁绊?或者她的内心锁着某个秘密,某个让莉莉 ·布里斯科确信人们必须拥有它才能让世界继续存在的秘密。没有人像她这样狼狈不堪,勉强糊口。可是如果他们知道那秘密,他们会告诉别人自己所知道的吗?她坐在地板上,双臂尽可能贴近地环抱拉姆齐夫人的膝头,想着拉姆齐夫人永远不会知道那种压力的原因,她不禁莞尔,她想象着,在这个与她身体贴近的女人的头脑和心灵里存在着几间内室,就像国王陵墓里的珍宝,内室里面竖立着记载神圣铭文的石碑,如果人们能够拼读出来,就会明白一切,但它们永远不会被昭示,永远不会被公之于众。人们需要用什么在爱或诡诈的领域常见的奇谋妙计,才能奋力闯入那些神秘的内室?人们用什么方法,才能像水被倒进罐子一样,与自己的崇拜对象密不可分?躯体可以实现这一点吗?或者精细交织在大脑复杂通道中的精神可以吗?或者心灵呢?人们所谓的爱,能让她和拉姆齐夫人合为一体吗?因为她渴望的不是知识,而是结合,不是碑上的铭文,不是用人类所知的语言能够书写出的东西,而是亲密本身,她本以为那就是知识,她把脑袋斜靠在拉姆齐夫人的膝头。

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当她把脑袋斜靠在拉姆齐夫人的膝头时。不过,她知道知识和智慧被储存在拉姆齐夫人的心里。那么,她问自己,如果人们都封闭起来,要如何才能知道他们的一件事或者其他事呢?只能像被空气中难以触摸或品尝的芳香或苦涩吸引来的蜜蜂那样,徘徊在穹顶式的蜂房周围,独自盘旋在世界各国上方的废气中,然后出没于低声嗡嗡的蜂房附近;蜂房,就是人群。拉姆齐夫人站起身。莉莉站起身。拉姆齐夫人走了。一连几天,低声嗡嗡的声音挥之不去,比她说过的所有话都要清晰,好像做过一场梦后,人们会觉得梦到的人身上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她坐在客厅窗边的藤条椅上,在莉莉的眼中,她有一种威严的样子,穹顶般的威严。

这道目光与班克斯先生的那道光齐平,径直奔向坐在那儿读书的拉姆齐夫人,詹姆斯在她的膝边。尽管莉莉此时还在往那儿看,班克斯先生却收回了目光。他戴上眼镜,后退了几步,然后抬起手。他稍稍眯了眯自己那双清澈的蓝眼睛,此时莉莉醒过神来,看到了他的目光所在,便像一只狗看到一只抬起来欲打它的手一样畏畏缩缩。她本应该迅速地把自己的画从画架上拿下来,但她对自己说,一定可以。她鼓起勇气忍受有人在看她的画的可怕考验。一定可以,她说,一定可以。如果一定要有人看见它,比起其他人,班克斯先生还没那么令人惊慌。但是要让其他所有的眼睛都看到她这三十三年的余烬、每天生活的沉淀,混杂着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诉说过或展示过的隐秘,是一种痛苦。同时它又极为刺激。

再寒冷不过,再安静不过。取出一把削笔刀,班克斯先生用骨制刀柄轻敲画布。她想用这个紫色的三角形象征什么呢,“就在那儿吗?”他问。

那是拉姆齐夫人在给詹姆斯读书,她说。她知道他会有异议——没人能认出那是一个人的形状。但她并不试图画得像,她说。那她当时为什么要加上他们呢?他问。的确,为什么呢?——原因就是,那儿,那个角落,那里明亮,这儿,这个角落,她觉得需要灰暗。简单、明显、平凡,本该如此,班克斯先生兴趣盎然。那么母亲和儿子——这受到普遍尊崇的对象,而且这里的母亲又以她的美貌出名——被简化为一个丝毫没有不敬的紫色阴影,他如此沉思。

但这幅画不是画他们的,她说。或者,不是画班克斯先生认为的那个意义上的他们。或许人们也可以在其他的意义上对他们表示敬意。比如,通过这儿的一片阴影和那儿的一道光。她就是用那种方式致敬的,就像她含糊猜想的,如果一幅画一定要致敬的话。一对母子可以被简化为没有丝毫不敬的一处阴影。这儿的一道光要求那儿有一片阴影。他仔细思考。他兴趣盎然。他诚心诚意地用科学的态度来对待它。事实上他所有的偏见都存在于另一方面,他解释。在他的客厅里,最大的那幅画是画家们交口称赞的,估值的价格比他为它付出的还要高,上面是肯尼特岸边盛开的樱桃树。他是在肯尼特岸边度的蜜月,他说。莉莉一定要来看看那幅画,他说。现在——他转过身,抬了抬眼镜,对她的画进行科学考评。问题在于色块之间、光线和阴影之间的一种关系,老实说,他以前从未考虑过那些,他喜欢听听她对此的解释——接下来她想要表现什么?他指了指面前的景色。她看过去。她无法向他说明自己想要表现什么,甚至要是自己手里没有一支画笔,她都看不到它。她再次摆出习惯的作画姿势,眼神恍惚,心不在焉,克制自己作为女人的一切观感,转而寻求更普遍的东西;她再次身处她曾经清楚看到的美景的威力下,现在必须在树篱和房屋、母亲和孩子之间探索——她的画。她想起来了,问题是如何将右手边的这片色块与左边的联系起来。想做到这点,她或许可以让树枝的线条这样横穿过去,或者用一样物品(也许是詹姆斯)打破前景的空白。但是这样做有打破画面整体统一的危险。她停下来,她不想让他觉得厌烦;她把画从画架上轻轻地拿下来。

但它已经被看到了,它已经从她那儿被夺走了。这个男人已经与她深入地分享了私密的事情。所以要为此感谢拉姆齐先生,为此感谢拉姆齐夫人,以及这个时间和这个地点,功劳属于世界,它拥有一种她从未怀疑过的能力——人们再也不用孤单,而是可以与某人挽着手臂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世界上最奇异的感觉,最令人振奋的感觉—她用力过猛地碰了一下颜料盒的搭扣,于是被触碰的搭扣似乎无休无止地围绕着颜料盒、草地、班克斯先生,以及那个淘气的孩子——飞奔经过的卡姆,围绕着它们打转。  

10

卡姆与画架擦肩而过,她不会为班克斯先生和莉莉·布里斯科停下,虽然希望自己有个女儿的班克斯先生伸出了他的手;她也不会为她的父亲停下,她同样与拉姆齐先生擦肩而过;她也不会为她的母亲停下,拉姆齐夫人在她飞奔经过时呼喊“卡姆!你过来一会儿!”她要像鸟儿、子弹或箭矢一样离开,由什么愿望驱使,被谁射出,瞄准哪里,谁能说得出来呢?什么原因,是什么原因?拉姆齐夫人看着她,仔细思忖。或许是一种幻象——贝壳、独轮手推车、树篱那一头的童话王国的幻象,或者是速度带来的荣耀感,没人知道。不过当拉姆齐夫人再次呼喊“卡姆!”的时候,这件抛射物中途坠落,卡姆磨磨蹭蹭地朝她的母亲走过去,在路上还扯下一片叶子。

她在做什么梦呢,拉姆齐夫人好奇地看着她站在那儿出神,转着自己的念头,为此拉姆齐夫人不得不把口信重复说上两次——问问米尔德丽德,安德鲁、多伊尔小姐和雷利先生回来了吗?——这些话似乎是落进了井里,它们扭曲得如此离奇,以至于若是井水清澈的话,人们还能看到它们甚至还在下落时就在孩子的心底扭曲成天晓得的模样。卡姆给那位厨娘捎了什么口信儿?拉姆齐夫人想知道。实际上只有经过耐心等待,听到厨房里一个脸颊很红的老女人喝上了汤盆里的汤,拉姆齐夫人才最终让卡姆发挥出鹦鹉学舌的本能,一字不差地记住米尔德丽德的话,又等待她现在用毫无趣味的单调节奏复述那些话。重心不断地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卡姆重复那些话:“不,他们没来,我已经吩咐埃伦把茶点收拾走了。”

明塔·多伊尔和保罗·雷利这时还没回来。拉姆齐夫人心想,那只能意味着一件事。她一定接受了他,或者她一定拒绝了他。午宴之后就开始散步,即使安德鲁和他们在一起——那能意味着什么?拉姆齐夫人想(她非常喜欢明塔),只能是她已经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接受了那个或许才华平平的好人,但那时,拉姆齐夫人心想——意识到詹姆斯正在使劲拉她,让她继续朗读“渔夫和他的妻子”——明塔的内心宁愿选择傻瓜,也不要写论文的聪明男人,比如查尔斯 ·坦斯利。不管怎样,到现在为止,事情一定已经发生了,总要有个说法。

然而她读道:“第二天早晨,天刚刚亮,妻子先醒了,她从床上看见美丽的田地在她面前。丈夫还在伸懒腰……”

但是明塔现在怎么能说不接受他?如果不接受,她就不会同意一整个下午独自同他在乡村闲荡——安德鲁大概会去追他的螃蟹,离开他们——但南希可能会和他们在一起。她试图回忆他们午餐后站在厅门的场景。他们站在那儿,看着天空,对天气有疑虑,部分是考虑到他们的羞涩,部分是鼓励他们出去(她出于对保罗的同情),于是她说:

“几英里内哪儿都没有云。”她觉得跟着他们出去的小查尔斯 ·坦斯利在为此窃笑。但她是故意为之的。她在脑海里从一处看到另一处,无法确定南希是否在场。

她继续读,“丈夫说:‘啊,太太,我们为什么要做国王呢?我不要做国王。’妻子说:‘哦,你不要做国王,我要做国王。你到比目鱼那里去,说我要做国王。’”

“进来或者出去,卡姆。 ”她说,她知道卡姆只是被“比目鱼”这个词吸引,而且她通常很快就会烦躁起来,开始与詹姆斯争吵。卡姆飞奔着离开了。拉姆齐夫人放下心,继续读,因为她和詹姆斯兴趣相投,与他一起待着很舒适。

“渔夫走到海边的时候,海水成了深灰色,又黑又浓,水从下面涌了上来,发出一种臭气。他到那里站着说,

“小王子,小王子,海里的比目鱼,比目鱼,

“你出来吧,

“我的妻子伊尔斯比尔,

“和我的意见不一致。”

“比目鱼问:‘她要什么呢?’”他们现在到哪儿了?拉姆齐夫人很好奇,边读边想,一心二用,轻而易举;因为“渔夫和他的妻子”的故事就像为曲调伴奏的和缓低音,不时在不经意间拔高音调,混入旋律。应该什么时候告诉她?如果什么都没发生,她得跟明塔认真地谈谈。她不能在乡村到处闲荡,即使南希和他们在一起(她再次尝试想象他们沿着小路走的背影并想数清楚共有几人一起,却徒劳无功)。她要对明塔的父母负责——那对猫头鹰和拨火棍。朗读的时候,她给他们起的绰号掠过她的脑海。猫头鹰和拨火棍—没错儿,他们会恼火的,如果他们听说——而且他们肯定会听说——明塔跟拉姆齐一家住在一起,还被人看见了,等等,等等,等等。“他戴上了下议院的假发,她很能干,辅佐他平步青云。”她重复着她从某个派对回来时逗自己丈夫开心的话,脑海中出现他们的身影。哎呀,哎呀,拉姆齐夫人对自己说,他们是怎么养出这个格格不入的女儿的,这个假小子明塔?她的长袜上有个洞。她是怎么在那种怪异的氛围中活下来的呢?她家里的女仆总得用簸箕清扫鹦鹉洒落的沙粒,一家子交谈的内容几乎全部局限在那只鸟儿的壮举——也许有趣,但毕竟有限。自然而然地,自己邀请她来吃午餐、喝茶、吃晚餐,最后和拉姆齐一家一起待在芬利,这导致她与她的母亲猫头鹰发生摩擦,然后是更多的邀请,更多的交谈,更多的沙粒,实际上到最后,她说的关于鹦鹉的谎言足够她用一辈子了(那天晚上,从那场派对回来后,她对她的丈夫说了这个)。但是,明塔来了……是的,她来了,拉姆齐夫人想,怀疑这乱麻般的思绪中有某种荆棘,她解开乱麻才发现,一个女人曾经谴责她“抢了她女儿的爱”,多伊尔夫人说的那些再次让她想起这种指责。想要控制,想要干涉,让人们按照她的意愿行事—这就是对她的指责,她想那最是不公。她不管怎样也做不到看上去不是“那个样子”啊?没人能指责她尽心地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经常羞愧于自己衣衫寒酸。她不霸道,她不专横。跟医院、排水沟和乳制品厂有关的那些事才是更加真实的。她对那样的事情才有热情,如果有机会,她就想揪住人们的脖子,让他们看看那些问题。整座岛都没有医院,真是耻辱。在伦敦,送到门口的牛奶肯定会蒙上褐色的灰尘。这应该被宣布是违法的。这里应该有一家模范奶厂和一家医院——她本想自己来做这两件事情的。但是怎么做呢?带着所有这些孩子?等他们再大一些,那时她也许就有时间了,那时他们就都上学了。

噢,可她连一天都不想让詹姆斯长大!还有卡姆。她希望这两个人永远保持现在的样子,淘气的恶魔,快乐的天使,决不要看到他们长大,成为长腿的怪物。这种的损失无法弥补。此时她正在对詹姆斯读道,“还有许多带着鼓和喇叭的兵士”,他的眼睛暗淡下来,她想,他们为什么要长大,失去这一切呢?他是她最有天赋、最善解人意的孩子。不过所有孩子,她想,都前途光明。普吕,其他人的完美天使,现在有些时候,尤其是晚上,她的美貌令人窒息。安德鲁——就连她的丈夫都承认他的数学天赋非凡。还有南希和罗杰,他们现在是两个野孩子,一整天都在乡村里到处蹦蹦跳跳。至于罗丝,她的嘴太大了,但她天生一双巧手。如果他们用手势猜谜,那么罗丝会比划出衣服,她什么都会比划;她最喜欢布置桌子、花,还有其他任何东西。拉姆齐夫人不喜欢贾斯珀打鸟,但那只是一个阶段;孩子们全都要经历一些阶段。为什么,她问,将下巴搁在詹姆斯的头上,他们为什么长得这么快?他们为什么要上学?她本想一直有一个小婴儿。怀抱着它的时刻,她是最快乐的。于是人们可能会说她专横、霸道、好支配人,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她不介意。用唇轻触他的头发,她想,他再也不会这么快乐了,但别想这些,她想起这样说会让她的丈夫多么生气。但那是真的。他们现在比将来任何时候都快乐。十便士的茶具就能让卡姆高兴好几天。她听见他们一醒来就在她头顶的地板上跺脚、欢叫。他们沿着走廊一路喧闹而来。接着,门被突然推开,他们走进来,玫瑰一样鲜嫩,精神焕发地睁大眼睛,就好像早餐后走进客厅对他们来说是一桩欢天喜地的事情,尽管那是他们生活中每天都要做的,诸如此类,事情一桩接一桩,从早到晚,直到她上楼去跟他们道晚安为止,发现他们窝在自己的婴儿床上,就像樱桃树和树莓树之间的鸟儿,还在给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编造故事——有些是他们听到的,有些是他们在花园里遇见的。他们全都拥有自己的小宝藏……于是她下去对她的丈夫说,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长大,失去这一切呢?他们再也不会这么快乐了。而他很生气。对待人生为什么要这样悲观呢?他说,这种观念不明智。奇怪的是,而且她相信是真的,他虽然也悲观绝望,但总的来说比她更快乐,更乐观。他不太接触关于人的烦恼——也许原因就在于此。他总是可以寄托于自己的工作。她自己并非像他指责的那样“悲观主义”。她只是思考生活——以及展现在她眼前的一小段时间—她的五十年。生活,它就在她的眼前。生活,她思考着——但她没有完成她的思考。她看了一眼生活,因为她对它有清晰的意识,那是某种真实的、私密的东西,她不会与孩子们分享,也不会与丈夫分享。他们之间是一种交易,她是交易的一方,生活是另一方,她总想试图占据上风,它也是;有时他们谈判(她独坐时);她记得出现过美妙的和解场面;但大多数情况下,说来奇怪,她必须承认,她感到被她称之为生活的这样东西的可怕,它怀有敌意,如果你让它有机可乘,它就会向你猛扑过去。这其中还有永恒的问题:苦难、死亡、贫穷。即便在这儿,也总有一个身患癌症、奄奄一息的女人。但她还是对所有这些孩子们说,你们必须经历一切。她残忍地对八个孩子这样说道(还有修温室的账单是五十镑)。因此,她知道他们的前面是什么——爱和抱负,以及在凄凉的地方独自悲苦——她经常有这样的感觉,他们为什么一定要长大,失去这一切呢?后来她一边对生活挥舞起利剑,一边对自己说,胡说。他们将会十分快乐。她在这儿,她在思考,怎样让明塔嫁给保罗 ·雷利,她再次感到生活相当险恶;因为无论她对自己与生活的交易作何感想,她拥有未必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经历(她并未在内心中细数这些经历);受到驱使一般,她说人必须结婚,人必须生孩子,她知道这种驱使的速度太快了,对她来说也近乎一种逃避。

对此她做错了吗?她问自己,回顾自己过去一两周的行为,想知道她是否确实向明塔施加了做决定的压力,这女孩只有二十四岁。她心神不安。明塔没有嘲笑她的做法吧?她是不是又忘记她会对人产生多大的影响了?婚姻需要——哦,各种特质(修温室的账单是五十镑);其中有一点——她无须指出名称——必不可少;她和她的丈夫就拥有那种东西。明塔和保罗也会有吗?

“于是他赶快穿上裤子,发疯似的跑去。 ”她读道,“外面大风呼呼地吹着,他几乎站不住;房屋和树木都被吹倒了,山在震动,崖石滚到海里;天上完全漆黑,打雷闪电,海里起了很大的黑浪,像教堂的塔,又像高山,都带着白沫的浪头……”

她翻过一页,下一页只剩下几行,所以她会读完这个故事,尽管已经过了就寝时间。天色已晚,花园里的暮光告诉她。花儿的泛白和叶子上的灰暗,共同激发出她的一种焦虑情绪。起先她没想起那跟什么有关,后来她记起来了:保罗、明塔和安德鲁还没回来。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厅门前露台上的那一小伙人,他们站着,看着天空。安德鲁带着他的网和筐,那意味着他要去捉螃蟹之类的。那意味着他要爬到岩石上,他会被困在那儿。或者在悬崖小路上排成一行返回时,他们中的一个可能滑倒。他会滚落下去,然后粉身碎骨。天越来越黑了。

然而她在读完那个故事的过程中,声音丝毫未变,接下来她一边合上书,一边说出最后一句话,就好像那些都是她自己写的一样,一边望向詹姆斯的眼睛:“于是他们就在破船里一直住到今天。”

“结局就是这样。”她说,她望着他的眼睛,此时对故事的兴趣在他的眼中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其他东西:某种疑惑、苍白的东西,就像有一道反射的光线,立即使他凝视和惊讶。转过身,她看向海湾那边,那里,果真,两短一长的闪光有规律地越过海浪,是灯塔的光。它已经亮了。

他很快就会问她:“我们能去灯塔吗?”而她不得不说:“不,明天不行;你爸爸说不行。”幸好,米尔德丽德进来叫他们,忙乱地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但米尔德丽德带他出去的时候,他还在回头看,她肯定他在想,我们明天去不了灯塔了;她想,他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件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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